第7章
追封之事大定後,劉貴妃連同那未出世親王的葬禮教禮部前後張羅了半個月。
臨到出殡那日,皇帝站在盛華門前悲痛得不能自抑,輪年紀他也才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少年,人言常道少年不知愁滋味,可在他這裏,似乎自幼時起便沒有過一日無憂無慮的快活光景。
年幼不知事時被裹挾上帝位,身後有獨斷太後垂簾聽政,面前有專橫承國公獨攬大權,十三歲未及長成之時又被迫娶了比自己還大五歲的姜家女,而後太後雖倒了,卻只不過更加成全了前朝後宮由姜家一手遮天的局面,如今妃子蒙難子嗣夭折,他的所有悲痛累及了這麽許多年,一朝外露,百官看在眼裏,心下難免五味雜陳。
而秋風攜流言,皇後善妒的名聲不知怎的又重新飄得人盡皆知,一來二去就在人心裏變了味兒。
沒過多久,市井之間甚至有小童走街串巷吟唱一首“惡婦謠”——講得乃是一窮苦書生金榜題名時,受丞相青眼有加招為東床,然而相府千金倚仗娘家權勢嚣張跋扈,接連打殺毒害夫家妾室乃至庶子,狀元郎受妻子與岳丈欺壓日久卻不得疏解,最終郁郁而亡的故事。
徐良工一向消息靈通,當初最先聽聞風吹草動便立刻來過栖梧宮一回,專為請示皇後是否下令城衛司緝拿傳謠之人。
下半晌細風拂面,彼時皇後正倚在欄杆上往內院小池塘裏撒魚食,聽了他的話一時倒未有何示下,要說她沒聽明白其中影射那怕是不可能,沉吟片刻卻反而笑問他:“人家唱得明明是相府千金,你上趕着去認什麽?”
徐良工弓着腰掀起眼皮渡了她一眼,沒立刻答話,過了會兒才遲疑道:“傳謠之人居心叵測,若不及時制止恐生變故,娘娘是否早些未雨綢缪?”
還有誰能拿着皇後的名聲影射做文章?而既然做了,自然不可能單單就為給不明所以的老百姓當笑話聽。
話說得點到即止,皇後撒完了一小包魚食後趁淨手的間隙沖他微微搖了搖頭,“沒有變故哪知道暗處裏究竟哪些人是敵哪些人是友,國公眼下不在帝都,且随他們折騰去,你現在強壓着不準他們冒頭,日後還需費盡心思去尋,何苦呢。”
她所做一切都毋庸他人質疑,徐良工應了聲是,便不再提起這廂流言了。
而果不其然,那首惡婦謠委實唱到了男人們心底的逆鱗,上朝時再眼見龍座上日漸消沉的皇帝,下頭站立的滾滾諸君終究為人臣子,一來二去多少催生出些義憤填膺之感,熱血沖上了頭腦,倒教胸中那份忠君之心慚愧之情難得升騰了起來。
不多時,勤政殿案頭從前如雪花一般的勸谏奏折少了,來回走動的大臣們卻愈多了。
眼瞧着臨近中秋,大贏朝素來尚武,是以歷代帝王皆會于每年中秋時節在蒼麋山圍場與文武百官狩獵騎射取樂,稱之為——秋狩。
往年因皇帝年紀尚小,秋狩之事皆是由承國公一手操辦,而今國公不在,皇帝倒像是沒了主心骨,某日朝會之時當着衆臣的面戚戚詢問是否要取消今年的秋狩?
一言出,下首衆臣立刻跪倒了大片,誠惶誠恐請鑒皇帝收回成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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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數大贏朝古來兩百多年,從未有過因一臣子之故而擱置帝王之行的先例,這要是真開了頭,只怕世人都将不知江山究竟是姓鄢還是姓姜了。
朝臣力鑒之下,皇帝思索再三最終下旨秋狩之行如期舉行,但另一方面為示對承國公恩重依舊,将此回操辦事宜交給了吏部侍郎姜赫。
往年都會有的盛事費不得多少額外的心思,遵循舊例便是,姜赫辦的很快,到日子了早有齊整鸾駕在朱雀門前等候。
皇後自栖梧宮出來需得先至承乾宮前恭迎聖駕,烈烈朝霞自天邊傾灑在她身上,盛裝的皇後是朱牆之間的一道妍麗光輝,照進皇帝的眼中,一霎竟令他恍惚生了錯覺。
他在殿門前停頓了下,下意識朝門內側過臉想說什麽,卻還未等開口,緊随其後的淑妃已從一旁渡步出來。
皇後疏離的聲音才教他回過神來,她還是那麽目空一切的樣子,錯覺過後,皇帝仍舊與她相看兩相厭,索性移開了目光大步從她身邊擦肩而過。
帝後并肩而至卻并未同車而行,皇帝自攜了淑妃登上禦辇,皇後則徑直往鳳辇去了。
蒼麋山圍場建在帝都之南五十裏,以蒼麋山下的百頃密林為天然根基,人為圈養了各類飛禽走獸在其間,專供帝王攜同百官一年一次到來的秋狩圍獵,圍場進入不遠處又建有可供騎射擊鞠的校場與休憩玩樂的行宮。
百官早已等候在寬闊的校場中,只等帝後在觀臺落座,皇帝手執金樽邀衆臣同飲,而後一聲令下,場中鼓點大作三聲,便有侍從自一側放一只雄鷹振翅高飛。
皇帝從侍衛手中接過弓箭,立于觀臺之上挽臂拉弓,離弦一箭不偏不倚正中獵物要害,四下的呼喝聲伴随着長空一聲鷹鳴,正式拉開了此回秋狩的序幕。
這是名副其實的男人們之間的争奪,金戈鐵馬挽弓逐鹿,而校場四周環繞的觀臺之上,如花女眷則是堅硬鐵甲上的錦繡紋飾,妝點這一場充斥着熱烈與躁動的盛會,平添諸多觀賞性,免得它流于魯莽。
前來拜見皇後的命婦人群中不知何時混入了個嬌小的身影,才八歲的小姑娘,貓着腰的時候還不及旁人的腿長,單薄的身板兒很容易便将自己掩進了一衆衣香鬓影中。
繞啊繞啊,好不容易躲過皇後的視線繞到了她斜後方,豎起一只白嫩地小手比在嘴前示意在場衆人包括上座的皇帝千萬莫聲張,随即兩腿兒一倒騰,猝不及防從背後撲過去用胳膊環住皇後地脖頸,一開口是浸了蜜糖一般的甜膩嗓音——“阿姐!”
尋常再如何冷淡的人也總有失措的一霎那,皇後面上一時錯愕,很快回過神來,回過頭去尋那使壞的小貓兒,将人拉到跟前來,捏捏那肉嘟嘟的小臉,含笑說她不懂規矩,“可向在座諸位見過禮了?光記得故意吓唬人,哪有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
女孩兒朝她縮着脖子吐吐舌頭,話說得理直氣壯,“我與阿姐四個月未見甚是想念,此時見了自然滿心滿意都只有阿姐,雖怠慢了諸位,但請諸位諒解我情有可原,切勿怪罪才好。”
說完了,這才兩手交疊在身側規規矩矩朝皇帝與在場的長輩們一一行禮,衆人也盡都是一句小孩子心性便當談笑置之揭過不提了,偶有人或再誇贊幾句活潑可愛之類,總歸不會有人以此來責備這位承國公府的二小姐——姜扶英。
承國公老來得此一女,夫人又是因這一胎産後虛弱而亡,臨終前百般囑咐要他照顧好這個女兒,國公待之自然是掌上明珠,含在嘴裏都怕化了,如此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小千金,在這場合裏打個岔又算得了什麽?
畢竟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皇帝聽着也是溫然一笑,“皇後就在宮中,朕記得從前說過,你若是想她了可随時進宮探望,此回為何不來?”
扶英歪着腦袋裝模作樣輕嘆了口氣,“皇上的好意扶英都記在心裏,只是這幾個月我随父親前往海上流川,昨日才剛剛回帝都,還沒來得及進宮呢。”
小孩子童言無忌,一番話卻教在場衆人都微微變了臉色,難不成承國公已暗中折返?
皇帝的溫和止步于此,眸色頓深,側目看了眼皇後,便見她伸手攬着扶英抱進懷裏,問:“是誰送你回來的?國公現下可也在帝都?”
“父親還沒有回來。”扶英搖搖頭,頗有些遺憾,“船上太過潮濕又十分颠簸,我自上了船之後一直生病,父親擔心我的身體吃不消,只好提前讓宋先生護送我回來,可惜了,我都還沒能親眼看看號稱海上仙境的流川島……”
國公沒回來才是對了,他這樣的人一舉一動都非同小可,足以牽動整個大贏朝側目并随之運轉,太過耀眼的存在也必須活在衆人的眼皮子底下,試想若有朝一日他的行蹤成了謎,甚至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出入帝都,那才真是令人只想想便覺心驚膽戰,坐立難安。
皇後深谙此中幹系,心下不由覺得可笑,坐在人聲鼎沸的校場裏,實則也與孤立圍城之中無異。
而小小年紀的扶英還不懂這些微妙之處,她眨着一雙明亮無塵的眼睛偎在皇後懷裏,自顧訴說着自己未達流川島的遺憾以及沿途所見諸多奇聞轶事,皇後微微低着頭注視着她,偶爾回應一兩句便足以哄得她心滿意足,繼而滔滔不絕地講下去。
直到場中再一次鼓聲擂響,最後一局官員子弟們的擊鞠賽拉開帷幕,皇帝終究還是坐不住了,換上一身騎裝親自下了場,也為稍候即将開始的正式狩獵疏松疏松筋骨。
最後一局大多壓軸,是在場鳳毛麟角一般的權貴子弟們角逐的戰場,彩頭自然也不一般,那是一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色澤瑩潤堪稱世間少有,青天白日下也都是流光溢彩的,那樣的珠子自該當配世間少有的人。
扶英被吸引了目光,忽的起身奔至觀臺邊緣,高高揚起手臂朝場中遙遙呼喊了句:“三哥,我喜歡那個珠子,看你的咯!”
話音剛落,便見對面一衆鮮衣怒馬的貴公子裏有人揚起手上的長弓略做了回應,那便是姜赫了。
一身正紅色騎裝,眉宇間張揚盡顯,他生就一雙狐貍眼,狹長的眼尾微微向上,盛着不加掩蓋的痞氣,這人卻偏偏又有副堅毅的輪廓,雜糅了市井與清貴,反而透出些慵懶至極的韻調來,漫不經心的舉止一分一毫都充滿着勢在必得的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