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1)
張桓眼眸輕閃, 沒接趙楹的話,盯着月亮出神,過了半晌, 他嘆口氣, 伸個懶腰重新在屋頂上躺下, 爾後從懷中掏出一條紅繩,纏在指尖擺弄。
“這些事用不着咱們瞎操心,王爺和公子好得很。”他的聲音很輕, 仿佛是說給自己聽,“還是翻花繩好玩,你說的這些我實在提不起興趣......我就喜歡活的簡單些, 守在王爺身邊, 替王爺料理府上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不去操心‘你害我我害你’的破事......更何況陸公子人那麽好, 他幹甚要害咱們王爺......”
正說着, 屋裏的軒窗被推開了, 陸遜的聲音傳上來,“張桓在背後說我壞話呢?快些滾下來。”
張桓吐了吐舌頭, 答應一聲,他将紅繩纏在手腕上,果斷滾進屋子。
屋裏掌了燈, 陸遜披着外衫坐在椅子上正寫着甚麽, 未束發, 墨發如瀑般散披在雙肩、後背,他玉石般的面頰上浮着一層薄薄的緋紅,雙唇豔紅而泛着水光,下颌線幹淨利落地延伸到了雪白脖頸, 衣領下情愛過後的痕跡若隐若現。
趙楹只看了一眼便迅速移開了目光。
怪不得王爺魂牽夢繞,陸公子真的太好看了,白日裏清冷似谪仙,如今燈下瞧來,又多了份妩媚在裏頭,勾人心魄。
定了定神,趙楹将陸遜如藕斷般雪白的後頸從腦海中抹去,爾後從懷中取出三四冊書卷,遞到陸遜面前,說道:“公子,您要的遼東福王府上的賬簿。”
“嗯,辛苦了。”陸遜略一點頭,伸手接過,翻開一本就開始看。
景玥披着衣衫從床榻上下來,趿着鞋走至陸遜身旁,他垂眸掃了一眼賬簿,說道:“還在順康年時,楚朝有‘五王護國’一說。同光帝的兩位兄長和三位弟弟依着‘福壽仁康安’封王,我爹年齡最小,被封為安王。這五王在先帝時鎮守楚朝東南西北中五方,乃國之柱石一般的存在......說起來,遼東的老福王我該喚他一聲皇伯。”
“五王護國我也聽說過。”陸遜眼睛仍停留在書頁上,指尖在黃頁上點了點,笑道:“‘弩.箭射金甲’的遼東福王,‘馬鳴風蕭蕭’的西漠壽王,‘海內久戎服’的臨安仁王,‘彎弓辭漢月’的嶺南康王,以及‘入掌銀臺護紫薇’的蜀中安王......其中以老安王威名最盛,同光帝特贈山河令,可調動天下半數兵馬。”
“沒錯。”景玥點點頭,他伸手端起桌角的涼茶,潤了潤嗓子,若有所思道:“好久沒去拜見遼東這位皇伯了。”
聞言,陸遜翻書的手一頓,他看了眼景玥,微微蹙眉,薄唇動了動,最後還是什麽話都沒說。
景玥沒察覺到陸遜頗為微妙的表情,他将茶盞擱回桌角,轉頭看向趙楹,“跟着陸峋都探到了甚麽?”
“回禀王爺,屬下探到陸府的兵書乃是一副藏匿千秋符的地圖。”趙楹拱手行禮,他将千秋符和長白山的事情仔細地給景玥說了一遍。
聽完趙楹的陳述,陸遜從寫滿賬目的紙頁上擡起了頭,他用筆杆一敲額頭道:“哎呦,原來如此,我早該想到的......該死該死,這事是我疏忽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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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起原書裏一直暗中給景玥使絆子的大boss,挺不好對付的,景玥弄死那人花了好大一番功夫。
不過這都是原主死後的故事,所以他一直都沒往心上放,如今聽趙楹一提千秋符,這才想起來這茬事。
“看來咱們這次的遼東是來對了。”陸遜彎眉笑,漆黑瞳仁很亮,像是墜着滿天繁星,他看向景玥,狡黠地眨眨眼,“景承珏,遜兒替你收拾了大boss。”
景玥沒聽懂後頭那個詞語,不過瞧狼崽子那志在必得、胸有成竹的模樣便知他對長白千秋符一事有了計策。
他笑了笑,伸手替陸遜将額前的碎發捋到耳後,說道:“陸峋都跑了,你不怕他将千秋符的事情告訴那個人,他們搶先咱們一步上長白?”
“不會。”陸遜搖頭,他道:“陸峋機靈着呢,他知道自己要是甚麽都說完,那人肯定會殺了自己滅口。祆月教教徒看似是護送陸峋北上,實則是軟禁,那個人押着他去長白,脅迫他用陸家傳下來的歌謠去找千秋符,陸峋想要保命,肯定會隐藏一些事情,比如只告訴那個人千秋符在長白第二峰中峰,但是不告訴他确切的地點。”
說到這,陸遜頓了頓,他重新抽了張白紙,略一思忖,寫下歌謠的內容,爾後用筆在上頭圈點了幾下,擡頭問景玥,“上次我謄寫的那本兵書是不是在你那兒?拿出來給我瞧瞧,我把千秋符所藏的位子給你畫出來。”
屋子裏的燈燃了一夜,東方既明,晨曦映在窗棂,陸遜撂筆,他活動了一下酸澀的肩膀,輕輕一吹未幹的墨痕,努嘴道:“喏,長白第二峰中峰,巨松林後,千丈崖前,金烏西落斜照處,向東五十步。”
紙上筆跡蒼勁,撇捺間盡顯風骨,張桓瞧着陸遜的字,嘆道:“王爺在書法上的造詣已是極高,公子的字竟也不輸王爺半分。”
“哎呦,可別這麽誇,我是魯班門前弄斧。”陸遜忙笑着擺手,他就是學過書法而已,根本談不上甚麽造詣,和景玥比,那真是差遠了,張桓的粉絲濾鏡加得有點多。
“寫的很好了。”景玥在一旁做出中肯評價,“起碼字沒有人那麽尖酸刻薄。”
陸遜沉着臉擡腳就踹,将桌上一沓紙扔到了景玥臉上。
景玥笑着抓住,伸臂将陸遜從椅子上拽起,輕吻那人抿着的薄唇,“好遜兒不惱,你是咱們的智多星,要是氣壞了腦袋,本王可得不償失。”
“你滾。”陸遜笑着罵景玥,他也不是真生氣,拍了景玥幾巴掌後就不再打鬧,轉頭看向張桓,“前陣子在葛三娘那個店不是救了幾個江湖人麽?你領着他們去長白山......哦還有,将袁仁召集的那些人也帶上,一起上長白。不用去第二峰,就在半路上攔人,不管什麽人都攔着,攔不住就拖,能拖多久是多久。我和你家王爺還有一些事要辦,最晚一日後才能上山。”
“屬下明白。”張桓點頭。
陸遜又看向趙楹,“你不用再去陸峋身邊做卧底。袁仁下獄,陸峋沒了去處,只能去投靠那個人,那人行事謹慎,你過去太危險,另外,教沈舟也莫要去追,放陸峋走。你們二人就留在遼東城,我與景玥上山,城中不能沒有人坐鎮。”
“諾。”趙楹抱拳行禮。
交代完這些,陸遜松口氣,他擡手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眸,挑眉輕笑,“這些反派都沒什麽挑戰力,收拾起來太輕松。”
景玥垂眸,只見他眼梢微挑,目光中盡是鄙夷和不屑,鼻尖紅紅的,瞧着甚是乖戾,登時心底起了一團火。
吮吻了一下那人得意翹起的唇角,景玥道:“狼崽子,你知道你這副表情教人看了想幹甚麽?”
“想幹甚?”陸遜擡眸,眼底仍帶着笑,“想幹我?”
這話一出,景玥的眸子暗了幾分,張桓和趙楹見狀,相互使了個眼色,跳出窗戶重新在屋頂坐下,張桓還貼心地倒挂下來替兩人阖上了軒窗。
辰時用過早膳,戚無羁帶着遼東軍軍賬前來拜見。
陸遜穿了件素淨白衫,倚靠在軟墊上,手裏握着一卷書冊,正在細讀。
他剛沐浴過,松松绾着個發髻,額前散落幾縷沾着水汽的碎發,臉頰浮着淺紅,好像很是怕冷,肩上披了件绛紫色的外衫,一小截兒脖頸露在外頭,肌膚牙白,藕斷一般,教人想上去咬一口,看能不能流出鮮嫩的汁水來。
戚無羁只覺喉嚨甚是幹燥,剛喝下去的酒在肚腹中燃燒,燙得他手心沁出汗來。
“王爺在屋子換衣,總督先坐着候一會兒。”陸遜直起身朝戚無羁微微行了一禮,爾後又靠回了軟墊上。
客套而疏離。
戚無羁有些失望地舔了舔嘴角,目光落在陸遜淡色的唇上。
這人要是對自己笑一下該多好,可他眼巴巴地望着,那唇角也沒上揚半分。
景玥從卧房出來,瞧見戚無羁用赤.裸.裸.的目光盯着陸遜,他愣了一秒,臉色登時陰沉,話說出口便帶了冰碴子,“戚總督是何時來的?”
戚無羁一個激靈回神,他連忙起身,抱拳行禮,“卑職剛來,聽陸公子說王爺在裏屋換衣,便坐下來和陸公子說了會兒話。”
“戚總督和陸公子倒是挺熟。”景玥冷笑,眼底的不悅又濃了幾分。
陸遜早上被景玥折騰得有些狠,這會兒累的實在不想起身,他掀起眼皮看景玥,一瞧見那眉宇間的沉郁,便知這人生氣了。
“都坐罷,咱們今晨要查賬,忙得很。”陸遜将書卷阖上,端起桌角的茶盞,擡手遞了出去。
戚無羁滿心歡喜地用手去接,怎料那茶盞根本沒朝他那邊去,而是徑直給了景玥。
景玥接過,臉色稍緩,他在陸遜身旁坐下,掀起茶蓋輕抿一口。
陸遜對戚無羁呆愣的模樣置若罔聞,只轉頭朝外頭喚道:“上茶。”
茶水很快上來,擺在桌角,“總督用茶。”陸遜淡聲道。戚無羁回神,他深呼吸了一下,将燙手的茶盞端着,爾後在下首的木椅上坐了。
陸遜快速翻着賬本,一邊翻一邊用筆作勾注,屋裏很靜,景玥和戚無羁二人相互對望了一眼,都沒說話。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陸遜終于阖上了最後一本書卷。
他将賬本遞給景玥,指了指其中一項,說道:“今年一月,東瀛人搶了遼東北面滄州的互市,戚總督出軍,耗資三千兩,登記在賬後管應天府要軍饷。應天府對此次事件的記錄,說是光中博城就給了白銀兩千兩,糧草五百六十七斤。可是遼東軍一月的賬本上,從中博那裏只收到了不到一百兩銀子......”
他回憶着昨夜看過的賬本,再結合遼東軍的軍賬,一一核對軍饷糧草,最後算下來這些年的缺漏,将近白銀一億兩。
正說着,稽查袁仁府上贓款的兩位戶部監察禦史前來拜見,他們将登記在冊的贓銀條目送了過來。
景玥打開折子一瞧,各數珍寶折合白銀差不多兩千萬兩......那麽,剩下那空缺的八千萬兩哪去了?
真金白銀不可能平白無故人間蒸發,要麽是被袁仁埋了起來,要麽就是有人用遼東軍軍饷為幌子,洗黑錢,将這筆數目巨大的贓款用到了別的地方。
景玥摩挲着墨玉扳指,突然,他想到了什麽,猛地站起了身。
陸遜伸手拉住景玥的衣袖,擡眸和他對視,面色沉靜如水,只吐了一個字,“等。”
戚無羁看的雲裏霧裏,他只知道應天府給的軍饷不夠,每次去要,袁知府都以“刁民無禮,拒不繳稅”為由推脫,無奈之下他只能上折子到戶部去要。
“殿下,這賬簿......”戚無羁摸了摸後腦勺,陸遜和景玥的表情他看不懂,開口正欲發問,忽聽外頭跑來一名侍衛。
“報——袁知府在獄中自殺了!”
這消息不啻晴天霹靂,戚無羁登時從木椅上跳起,他連連跺腳,“怎麽回事!昨夜本帥不是教你們仔細看管麽!口供還沒錄,人便死了?”
“果然。”景玥低聲道,他看向陸遜,面色沉郁,“私下培植兵馬軍隊,這是謀逆大罪,是誰給他的膽子?”
陸遜聳聳肩,反派幹壞事需要理由嗎?不需要。
他重新将遼東軍的賬本拿起來,翻了幾頁,爾後朝戚無羁招了招手,“總督,接下來我對您說的每一件事情,希望您都能絕對保密。”
·
應天府牢獄。
柴草堆積在陰暗潮濕的角落,牆上長滿了青苔,一層淺薄的光從縫隙照射進來,落在泥濘不堪的地面上。
屋子中央孤零零地垂吊着一具屍體,袁仁眼珠子向外凸起,臉色發紫,嘴角還沾着嘔吐物,他歪着腦袋,肩膀塌向兩側,腳尖踩着一方石凳。
鐵鏈嘩啦直響,牢門被打開,兩名侍衛快步上前,将屍體放下來,用草席匆匆一裹,爾後拖了出去。
外頭木桌上坐着兩位戶部的監察禦史,屍體猙獰可怖的面容弄得兩人幾欲作嘔,仵作被傳了進來。
“還請大人務必小心勘驗屍體。”一名禦史走上前,朝仵作拱手行了一禮,他從袖中摸出一個錢袋,趁着彎腰的功夫,交到了仵作手中。
那仵作是個明白人,這種事情見的多了,當下微微一笑,将錢袋納入懷中,說道:“請陳大人、王大人放心。”
“有勞。”陳洮在木椅上坐下,他和王仞相互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喝着溫茶,忽聽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不待陳洮和王仞起身行禮,身着绛紫鸾鳳袍的景玥便大踏步走了進來。
“卑職拜見安王殿下。”陳洮反應快,提了袍子迅速跪倒,朝景玥磕頭。
王仞不敢怠慢,緊跟着拜倒在地。
景玥沒搭理他們二人,只擡步走到袁仁屍體旁,蹲下身,伸指捏住下颌,微微擡起,去看脖頸的勒痕。
喉嚨處凹進去一指寬的紅痕,此時已泛紫,屍斑覆在上頭。
傷口太整齊了,連一絲掙紮的痕跡都沒有,脖頸四處也沒有抓傷,就孤零零一圈繩痕。
“王爺,仵作已經勘驗過了,這人确實是自殺。”陳洮膝行至景玥身邊,磕頭道:“貪贓近乎兩千萬兩銀子,就是送到長安進行三司會審,錄完口供也要被淩遲處死。想是他害怕受極刑,因而畏罪自殺了。”
景玥默然不語,他松開捏着屍體的手,接過陸遜遞來的帕子,将手指一根一根擦幹淨了,這才看向跪在地上的兩位監察禦史。
“嗯,大人說得很有道理。”景玥點點頭,他站起身,擡腳勾了一把木椅,撩袍子坐下,爾後笑着問道:“二位怎麽稱呼?”
“卑職陳洮,卑職王仞。”兩人跪在地上答道。
“陳洮?”景玥挑了挑眉,他摩挲着墨玉扳指,“本王記得這名字......是順康三十三年殿試第二名......孟閣老的學生?”
“回王爺,卑職确是順康三十三年的榜眼。”陳洮點點頭,他微微擡頭,瞄了景玥一眼,見那人面帶微笑,遂略微放寬了心,續道:“卑職不敢自稱是孟閣老的學生,首輔大人的學生乃當今聖上,卑職只是國子監一名學士。”
聞言,在一旁優哉游哉逛牢獄的陸遜腳步一頓,他将“孟閣老”三個字細細咂摸一番,爾後垂眼看向趴伏在地上的兩位監察禦史。
孟拱,字延義,順康二十年入內閣,為當時的太子、也就是當今聖上講經治學,先皇龍馭上賓,聖上登基,将他遷升為內閣首輔。
這個人陸遜很不喜歡,因為他野心太大了。
楚朝以文臣為尊,地方官、京官加起來有三萬多名,這麽龐大的集團,每日呈上去需要皇帝批閱的折子數以千計,皇帝一人根本忙不過來。太.祖時創立內閣,設八八六十四名內閣大學士,和一名首輔、兩名次輔。他們專司為皇帝整理奏折,将百官上奏的要事、瑣事彙集起來,翌日清晨去乾元殿禀述,稱為“口呈”。
久而久之,內閣的權利越來越大,等到順康年間,內閣首輔可不通過皇帝,直接批閱奏折,文官的罷黜升遷也可由其向皇帝授意決定。
因此,內閣首輔成了衆文臣中權勢滔天的無冕之王。
孟拱本就是長安豪門世家出身,順康二十年以殿試狀元的成績進入內閣,又憑借孟家的人脈關系成為太子的老師,仕途可謂是平步青雲。
他原本計劃等着聖上登基,自己好借機一躍成為內閣首輔,從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享無盡權利。怎料先帝一封托孤诏書,将蜀中就藩的安王請了過來,輔佐幼帝安定大楚,內閣被架了空。
因此孟拱恨透了安王,他表面上仍裝作勤勤懇懇、鐵面忠義的首輔,暗地裏卻和太後結了黨。太後周氏也是長安的名門望族,孟拱借着周家的勢力培植自己的門客,暗戳戳地和安王分庭抗禮。
這些還是不能滿足他日益膨脹的野心,于是孟拱開始和北面的戎狄王庭聯手,琢磨着如何蠶食掉搖搖欲墜的楚朝,自己稱王。
對于這個大boss,陸遜對他的評價就一句話——一個十足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者,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握到手裏的權利。
陸遜是個資本家,他對于皇權的角逐沒有多少興趣,但是孟拱這個人已經走火入了魔,關起門來自家人折騰并不傷元氣,但若是有人打開門将外狗放進來亂咬人,那損失得就不只是一家人的利益了。
私通外邦,這放在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民族,都是無法寬恕的原罪。
所以這一次,不光是為了景玥,還為了自己的底線,他都要收拾了這個喪心病狂的政.客。
想至此,陸遜回過神,他幾不可聞嘆口氣,朝外頭瞧了一眼,爾後踱步到景玥身旁,沒骨頭似地在他懷裏坐下。
伸手拽了拽景玥的衣襟,陸遜輕聲道:“注意點兒時間,咱們還要上山呢,別在這些有的沒的上磨蹭。”
景玥悶笑,擡臂将人圈住,低頭輕輕吮吻陸遜的薄唇,輕聲道:“注意點兒形象,屋裏站了這麽多人呢。”
“嘶......說正事,別浪費時間。”陸遜不悅,擡眼瞪了景玥一眼。
陳洮和王仞眼觀鼻口觀心,在地上紋絲不動地趴伏着。
有侍衛送茶水上來,擺在桌角,景玥伸手端了,掀起杯蓋瞧了瞧,又撂下,爾後一拍陸遜的屁股,“起來,咱們走。”
出了牢獄,午後的日光傾瀉而下,将兩人身上沾着陰潮氣驅散,陸遜擡手擋着刺目的光,轉頭看向景玥,“早上在驿館不是都說了袁仁是他殺麽?你怎地還要拉着我過來?”
“确定一下穩妥嘛。”景玥道:“再者,咱們昨兒晚上都沒留意這兩個監察禦史,今兒要是再不過來探探底,回去又是兩眼一抹黑,想請這兩人吃頓飯都找不着人。”
這話倒将陸遜給逗笑了。
他想起原書裏一個很有意思的情節:那些凡是和景玥打過交道的文官,大到官至二品以上、小到九品以下,只要手比較髒的,最後都以各種各樣的罪名被削了職。
當時他還不知道這是景玥從中“做了手腳”,只當景玥是個“掃把星”,和誰在一起吃飯,誰就倒黴。
“我發現你手段陰得很,和孟拱有一拼。”陸遜笑着去拉景玥的手,翻過掌心細細地瞧,“呀,長了一雙專門殺人的手。”
景玥樂了,他将手抽回,在陸遜的腦門兒上彈了一下,爾後俯身貼在他耳畔,輕聲道:“我這雙手......專門用來摸你的......”
青天白日底下說渾話,擱臉皮薄的早就瞪着眼眸嗔怪了,可陸遜聽着仍舊面無表情,他擡手将景玥的臉推開,“別貧了,上山要緊。”
與此同時,戚無羁帶着一千軍士,悄無聲息地埋伏在了遼東城北面的長白山下。
溪水源源不斷地從長白山上流下,灌木叢長得甚是茂密,戚無羁身着鐵甲趴伏在一溝壑之中,長長地吐出口濁氣。
就那麽坐了一會兒,他從懷裏摸出一縷發絲,捏在手指間輕輕摩挲。
這是他私自從陸遜發梢割下來的。
今晨陸遜将他喚到身邊低聲吩咐事情,散落的一部分墨發掃拂過他的手背,弄得他心跳慢了半拍,鬼使神差地,他纏了一小截青絲在食指上,爾後用薄薄的刀刃割斷,悄悄藏進了袖袋中。
戚無羁眼眸輕閃,他把手拿到鼻尖,餍足地嗅了一下,陸遜的一颦一笑便浮現在了眼前。
大概是着了魔......可世間怎會有那麽好看的人,就像是畫中走出來的一般,奪走了自己的精魄。
副将廣泉安排好軍士,貓腰走到戚無羁身邊述職,一擡眼便瞧見自家總督癡迷地親着手上的一縷發絲,瞬間驚愕在了原地。
在他印象中,總督不近女色,每日除了操練軍隊便是研究兵法,活得像個苦行僧,這是誰家的姑娘叫總督開了竅、墜入愛河了?
“總督?總督?”廣泉伸手拍了拍戚無羁的肩膀,低聲喚。
戚無羁一個激靈回過神,他手忙腳亂地将發絲放進懷中,爾後板起臉看向廣泉,“甚麽事?”
廣泉一副“屬下懂得”的表情看着戚無羁,笑道:“總督這是喜歡上哪家姑娘了?這次辦完事回去,帶兄弟見一見嫂子?”
戚無羁粗犷的臉頓時紅得滴血,他嗫嚅半晌,瞪了廣泉一眼,呵道:“甚麽嫂子!本帥命你勘察四周情況,你都勘察完了?”
廣泉對自家總督還是害怕大過敬重,被這一通劈頭蓋臉地呵斥,他那點蠢蠢欲動的八卦心登時老實了。
癟癟嘴,廣泉正色道:“啓禀總督,向西一百步有一片樹林,屬下已教三百軍士遷了過去,北面地勢高,直接通往長白的第七峪口,屬下派了四百軍士鎮守,另外......南面的福王府,總督......屬下覺着保險起見,還是派人先圍了好。”
聞言,戚無羁擰起兩道濃黑的眉毛,默然不語。
他想起了今晨和陸遜的對話。
“那缺漏的一億兩白銀,除掉從袁仁府上稽查的兩千萬兩,再除掉這三年給遼東八州官員發放的俸祿,起碼還有五千萬兩銀子,這一筆巨額錢財,被內閣首輔孟拱授意,經袁仁轉手,再以你們遼東軍為幌子,最後全都彙入了遼東福王府。”
當時日頭剛爬了三竿,蟬鳴連天,可戚無羁還是覺着脊梁骨冒寒氣,“福王府?這、這是要幹甚麽?”
陸遜伸出白玉般的修長手指,點了點筆墨圈出的數字,“這是昨晚我在查看應天府的賬本時發現很可疑的賬目。”
“你瞧,”他示意戚無羁去看第二行,“這一條說給遼東軍添置火铳,我瞧了遼東軍的賬本,發現當時添置的并不是火铳,而是普通的鐵戟。所以這中間起碼差了五千多兩銀子......昨日景王爺派人秘密潛入福王府偷了賬本出來,我看了一遍,剛好在這個時間段內,福王府花了近五千兩銀子,于長白後山修了一座獵場......明為獵場,實為訓練軍士的校場。”
這話說完,屋子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過了半晌,等手中的茶水都涼透了,戚無羁才啞着嗓子開口,“所以......福王和孟閣老培植私軍,意圖謀逆?”
陸遜沒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微微蹙眉思忖,他頓了頓道:“沒有十足的證據不要妄下結論,現在我需要你做的,是秘密率領一千軍士,埋伏在長白山下,活捉孟拱,福王那邊......還是莫要動手。”
“可到時候福王突然發難圍剿,遼東軍背後受敵,到時候別說活捉孟拱,咱們所有人都會被福王困死在長白山。”戚無羁說道。
戚無羁問出這句話,陸遜并未回答,只轉頭看向坐在一旁的安王。
安王景玥沉吟片刻,一字一句說:“看在老福王的面子,給福王一次機會,若是他敢發兵,我便親手殺了他。”
聲音很低,剎那間戚無羁只覺渾身血液冰冷刺骨,冷汗淋漓。
廣泉見自家總督又不說話,于是重複問道:“總督,福王府那邊咱們要不要安排兵力?”
戚無羁猛然回神,他擡手搓了把臉,搖頭道:“福王府不必安排太多兵力,派兩三個斥候過去盯梢便可。”
“諾。”廣泉抱拳行禮,幹淨利落地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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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白山矗立在遼東北面,似一道屏障将楚朝和戎狄隔開,山上常年積雪,不論何時遠遠望去,總能瞧見山尖白茫茫一片,因此當地人又将此山稱為“白頭山”。
景玥和陸遜提足飛奔,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進了峪口,銀蛇般的山路蜿蜒而上,兩旁是郁郁蔥蔥的樹林,陸遜停了步子,他扶着一塊岩石輕輕喘氣,虛聲道:“哎呦,不成了,咱們歇會兒。”
适才為了跟上景玥,他用了內力,結果牽動體內的附骨針,疼得險些跪趴在地上,強撐到峪口已是極限。
陸遜故作輕松地呼出口氣,擡袖去沾額頭的汗,那都是疼出來的冷汗,“年紀大了,體力跟不上,你以後在床上少折騰我些。”
景玥擰眉,他擡眼和陸遜對視,沉默片刻後,扯着嘴角笑了笑,“好,以後都聽你的,只要你舒服就好。”
說着,他擡臂将陸遜拉進了懷中,緊緊地抱了抱。
陸遜将臉貼在景玥寬厚的胸膛上,心頭翻湧起一股酸澀。
适才景玥的笑他看懂了——那是自欺欺人的安慰。愛人的不願開口,教景玥在不斷的猜疑中,逐漸意識到了某些他不願意深想的結果。
再這麽下去,兩人遲早會瘋掉一個。
“景承珏,我......”陸遜仰頭,他用手摟住景玥的脖頸,薄唇啓阖,顫抖了半天,終是将哽咽的話咽了下去,“我答應你,等這事過去,我告訴你景峻對我做了甚麽,求你了,別對我那樣笑......”
景玥沉着臉,他收緊摟住陸遜的手臂,俯身吻住了那人冰冷的唇,直到攫取完陸遜口中最後一絲氣息,他才戀戀不舍地松開,擡手用拇指輕輕擦掉陸遜唇角的水光,他點了點頭,柔聲道:“好遜兒不哭,我不會讓你有事......我只剩下你了。”
陸遜閉了閉眼眸,附骨針的事情不是他不想對景玥說,而是沒辦法開口說,因為琪玉還在景峻手上,那孩子兩世都沒落下好結局,他真的不想再看到琪玉被虐殺了。
當時景峻用琪玉威脅自己,只要自己敢将附骨針的事情向景玥說出一字半句,琪玉的下場便會很慘。
所以在未回到長安之前,在沒有确定琪玉安全之前,他不能讓景玥知道。
幾不可聞地嘆口氣,陸遜平複了一下心情,爾後從景玥懷裏抽身,他道:“走罷,咱們先去長白中峰,我的私事以後再談。”
景玥略一點頭,沒再多問。陸遜不是受人威脅的性子,他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瞞着自己,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自己喜歡他,敬重他,不想強迫他,所以掙紮到最後,景玥還是選擇沉默。
長白山中美景甚多,沿着崎岖山路往上,喬松連片,修竹成群,又有千丈岩石層巒奇岫,花·徑靜窈萦深。
二人走了約莫幾百丈遠,拐過一道橫在外頭的巨岩,瞧見了三四名屍體倒在地上。
景玥和陸遜相互對望一眼,心照不宣地快步上前查看。景玥蹲下身,單手提起一具屍體,将那人的窄袖往上一推,手腕上赫然現出一枚火焰印記,再看其他幾具屍體,同樣有火焰印記。
“看來他們已交上手了。”陸遜瞧了眼插在祆月教教徒胸口上的一柄長劍,挑眉道:“怎地還驚動了逍遙派?”
景玥将屍體重新丢在地上,爾後直起身,用帕子擦了擦手,朝左手側一擡下颌,“那裏有血跡,要瞧瞧麽?”
“不去。”陸遜果斷搖頭,他道:“咱們的目的是趕在陸峋之前拿到千秋符,今兒你就是告訴我張桓死在了那裏,我也不去。”
張桓此時正背靠在一塊大岩石後草草包紮傷口,他打了個噴嚏,聳聳鼻子,低聲嘟哝,“誰在咒我呢。”
話音剛落,只見三枚銀梭破風襲來,張桓往地上一滾,“噗噗噗”三聲響過,銀梭便紮在了土地上,兩名祆月教教徒圍攻上來,目露兇光。
“操.他.奶.奶的!”一名彪壯的漢子吐了口血唾沫,擡臂架住一名祆月教教徒的彎刀,轉頭看向張桓,吼道:“你不是說咱們上山摘草藥麽!這他娘都快把命搭進去了,還摘屁的草藥!這些龜孫兒都是甚麽東西?!”
張桓擡腳踹開一人,賠笑道:“大哥莫氣,這不是他們要跟咱們搶山頂的千年雪蓮麽?等弟兄們幹死了這群人,回去重重有賞!”
正說着,忽聽身後傳來一道脆生生的少年音,“你忽悠誰呢!”轉頭看去,眼前白袍閃動,來者執長劍,于風中靜立,卻是逍遙派的弟子趕到了。
段瑤和程玦背靠着背,“刷”地一下抽出長劍,寒光四起,袖擺翩飛。
“逍遙派也來采草藥麽?”張桓“哈哈”一笑,潇灑轉身,朝兩人抱拳行禮,“幸會幸會。”
“誰跟你們是一夥兒的?”段瑤翻了個不加掩飾的白眼,他從鼻孔中哼出一口氣,“你們打架都打到我們逍遙派門口了,師父教我和師兄前來查看。”
張桓也不惱,只笑着作揖,“對不住,驚動了沈掌門,在下來日定登門謝罪。”
這邊一通混戰,站在不遠處的陸峋臉色卻是一陣青一陣白。
他們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