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馬車辚辚朝城北的不貳軒駛,陸遜倚靠在車裏的軟墊上閉目養神,手搭在腿面上一點一點,不知在想些什麽。
過了會兒,他睜開眸子,湊到景玥身邊,用僅有兩人可聽見的聲音問道:“楚朝的田賦、商稅和鹽稅都是怎麽規定的?”
景玥一愣,瞬間便明白了陸遜的意思,他略一思忖,低聲道:“本朝開國太.祖皇帝規定按畝征稅,分夏秋兩次,可以土産物品繳納,也可折換為銀子。田賦有民田、官田之分,官田每畝起科五升三合五勺,民田三升三合五勺,其中重租田則為八升三合五勺,沒官田為一鬥二升(注)。”
說到這,他頓了頓,又道:“至于商稅,分為關稅、市稅,關稅下又有工關稅、鈔關稅、門稅等,市稅有商貨進出門店稅、塌房稅、門攤稅等......”
景玥給陸遜講稅收會時不時停下來思索,思索時則反複轉着手上的扳指,眉頭微微皺起,有日光從被風掀起的車簾外漏進來,落在他側臉,将刀鋒般寒冽的面容勾勒得英氣逼人。
陸遜靠在一旁安靜地聽着,邊聽邊記,等景玥将稅收都講完,他才笑着道:“難為你記得這麽清。”
景玥扯着嘴角淡淡一笑,他伸臂将陸遜攬緊在懷裏,教他枕着自己的腿,手指輕捏着陸遜圓潤白皙的耳垂,嘆氣道:“這些賦稅在黃冊、魚鱗圖上都有明确記錄,各城縣的賬本之所以難查,在于當地知府城尹會收很多雜稅,稅目多,且尋不到源頭,另外,自太.祖皇帝丈量田地以來,已有三百多年沒有重測,少了的、多出來的、吞并的田地根本弄不清楚,一般都是當地知府報多少便是多少。 ”
“慢慢來麽,咱們這次只查遼東應天府的賬,拿他們開刀,敲打敲打其他各城縣的知府,等回了長安,再說土地重測,賦稅重訂的事情。”陸遜笑着安慰。
他拉過景玥的寬袖,蓋在臉上,鼻息間是那人特有的氣息,聞着便教人安心,陸遜悶聲道:“我看應天府的賬會很好查,今晚你瞧我的厲害。”
“害你跟着我受累。”景玥将手搭在陸遜肚腹,輕輕揉了揉,低聲道:“如今還沒娶你進門,先把你當苦力使喚上了。”
“這有甚麽,算賬是我的看家本事,不是幹苦力。”陸遜将寬袖往下拉了拉,露出一雙眼眸,他道:“謀官之道、用人之道我通通都不管,我又不做官,所以我只負責得罪人,爛攤子你處理。”
景玥輕笑,點頭道:“好。”
他愛憐地将陸遜摟緊在懷中,好一番親吻,爾後垂眸和陸遜對視,輕聲道:“阿遜,遼東應天府的賬查完後,你告訴我景峻對你做了甚麽,好不好?”
陸遜眼瞳微微顫抖,景玥的表情很沉靜,瞧不出喜怒,這讓他想起了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看似風平浪靜,下一秒卻會浪濤連天。
景玥這話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估計是看到了甚麽......幾不可聞嘆口氣,陸遜妥協似地點了點頭,“好。”好麽?附骨針的毒無解,告訴你你又能做些什麽?殺了景峻給我報仇,抱着我數日子過活,還是眼睜睜看着我一次又一次毒發最後慘死?
當然,這些話陸遜都沒說,他只擡手輕輕拍了拍景玥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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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貳軒修在長白山腳下,從山上融化的雪水蜿蜒成小河,在蔥綠的草地上緩緩流淌,最後彙聚到一汪清潭中,潭邊架起木橋,不貳軒似一顆明珠,落在潭水中央,雕梁畫棟,檐牙高啄,頗為雅致。
馬車在木橋前兩三步遠停下,袁仁親自上前,替景玥和陸遜掀開了車簾,“王爺,大人,咱們到了。”
景玥先下了馬車,爾後伸手去扶陸遜,雖是八月的天氣,可雪山腳下還是有些冷,陸遜跳下馬車後就将手揣進了袖中。
“就怕你冷,大氅都給你備着呢。”景玥看了眼陸遜,他走到馬車邊,将包袱拆開,從裏頭抖出一件雪白氅衣,給陸遜披在身上,又伸手将他的碎發撥拉到後邊,這才轉頭看向袁仁,“袁大人,走吧。”
袁仁将兩人飛快地打量了一眼,心底吃不準是甚麽情況,只能滿臉堆笑着上前,他提着衣擺走上木橋,“不貳軒的清蒸潭鲫魚乃遼東一大特色,王爺和大人今夜有口福了。”
景玥和陸遜走在後頭,聞言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道:“有勞袁大人費心。”
一行人走過木橋,倚在欄杆旁的姐兒便笑吟吟地迎了上來,分作三撥,将陸遜、景玥和袁仁簇擁住。
笑靥如花,香風襲人,袁仁那裝出來的正經瞬間便有些收不住,他伸手在一位姐兒的細腰上掐了一把,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陸遜将挂在自己身上、泥鳅般的一位姑娘扒拉開,轉頭朝景玥那邊看。
步搖金釵晃得人眼花,景玥淹沒在一片雲鬓花顏中,面色頗為冷淡。好容易走到陸遜身邊,臉頰上已然帶了一抹唇紅。
陸遜看着他笑,笑得眉眼彎彎,爾後從懷中摸出一方帕子,遞給他,“喏。”
“我瞧不見,要不你幫我?”景玥沒接帕子,湊近了些,垂眼瞧他。
“嗯。”陸遜也不避諱,拿着帕子便往景玥臉上抹,結果唇印沒擦掉,倒将胭脂抹勻了。
豔紅的唇痕有些淩亂地鋪在景玥臉龐,他的輪廓本就偏冷硬,這麽一來,倒有那麽一絲魅惑。
陸遜眼眸一閃,挑了挑眉,他将手收回來,和景玥對視,用僅有兩人可聽到的聲音輕聲說:“真好看,我想......”
“想甚麽?”景玥也笑了,他俯身,在陸遜耳畔輕輕呵了口氣,“回去玩兒,回去我塗胭脂教你玩。”
“羞不羞?”陸遜板了臉,他伸指在景玥額頭輕輕戳了戳,“你這腦袋裏整日裏都裝了些甚麽。”
兩人低聲說着渾話,沒再管那些往身上貼的姐兒。在軒外磨蹭了好一會兒,才有小厮推開竹門,将三人請進。
宴席擺在二樓,四五盞琉璃燈挂在金鈎上,桌上有擺着三座黃金燭臺,将屋裏照得如同白晝,臨窗東角擱着一鼎香爐,兩位身着薄紗的姐兒跪着,正用手中的羽扇将香氣往屋子裏扇,廳子偏北擺着一張大圓桌,上頭擺滿了珍馐。
“大人,王爺請上座。”袁仁拱手行禮,将二人引到北面坐下,自己則坐在南面下首。
酒宴開席,姐兒提着酒壺前來斟酒,杯子是夜光杯,胭脂色的酒水汪在杯中,香氣四溢。
袁仁不住勸酒,陸遜和景玥笑着回禮。
幾杯酒下肚,陸遜覺着有些醉意,遂擱了杯盞,平日裏喝葡萄酒多,古代這種美酒還真喝不慣,他擡手擋下還要倒酒的姐兒,扶額搖了搖頭。
景玥見狀,擡手将陸遜面前的杯子倒扣在桌上,爾後在桌下攥住陸遜的手,捏了捏輕聲道:“喝不了麽?”
“待會兒要查賬,不能喝醉了。”陸遜低聲說。
袁仁的目光從陸遜身上挪到景玥,再從景玥身上挪到陸遜,來來回回将兩人看了一會兒,心底明白了些,他微微一笑,轉身對侍立在自己身旁的姐兒低聲吩咐幾句,那姐兒點頭答應,起身出了屋子。
不一會兒又掀起珠簾回來,手裏托着一只木箱,袁仁朝景玥努了努嘴,姐兒便将木箱拿到了景玥和陸遜面前。
“吧嗒——”金鎖打開,露出了裏頭的物件,陸遜“啧”了一聲,景玥挑了挑眉。
“都是一些小玩意兒,送給大人和王爺消遣玩樂。”袁仁拱手行禮。
“天下富饒地,商賈雲集場。”景玥随手在木箱子裏撥拉了一下,爾後将蓋子扣上,擡眼看向袁仁,唇邊帶着笑,笑意卻沒浸入眼底,他道:“知府大人将遼東管理的好,如今越發富裕了。”
袁仁笑道:“王爺謬贊,卑職只是遼東百姓的衣食父母官,哪裏稱得上是管理?遼東民風淳樸......”
官話還沒說完,便被景玥打斷,他從軟墊上坐直了身子,将手肘撐在桌面上,看着袁仁,不緊不慢道:“酒也吃得差不多,本王也收了大人的禮,咱們也該談一談賬本的事了。”
袁仁一愣,他眨眨眼,試圖從景玥的表情中讀出一絲喜怒哀樂,可對方面色沉靜如水,根本不知心中所想,袁仁抿了抿嘴,下意識吞咽一口唾沫,他被景玥的目光看得心裏發虛,手心都出了汗。
站在一旁的應天府管家曹建見狀,握拳在嘴邊咳嗽了一聲,袁仁一個激靈回過神,他把手心在衣襟上蹭了蹭,和景玥繞彎子,“王爺莫急,下官還有好東西孝敬您。”
“還有麽?”景玥擡眉,不動聲色地往後重新靠在軟墊上,反複轉着手上的墨玉扳指,“袁大人費心。”
袁仁拍了拍手,外頭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想是跑堂的去傳話。
過了半盞茶的時辰,十名侍衛魚貫而入,他們兩兩成隊,肩膀上扛着一扁擔,扁擔上都挑着一只沉甸甸的銅箱,一共五只,齊整地碼在景玥和陸遜面前。
“還愣着幹甚?速速給王爺和大人打開了!”袁仁呵斥了一聲。
侍衛得令,挑開了鎖,“喀啦”幾聲響,珠光四溢,将屋子照得通明,跪坐在一旁的姐兒都看直了眼,愣愣地盯着那五只箱子。
金沙,白條,珍珠,琉璃,還有上好的藥材,人世間的快樂不過是這些。
屋裏落針可聞,誰都沒有說話,連呼吸聲都屏住了。
最後是陸遜打破了寧靜,他拍手笑道:“哎呦,不得了,這下完了。”
“甚麽?”袁仁沒聽明白陸遜的話,滿以為沖着五箱財寶,這兩人肯定不會再查賬,只展了眉眼讪笑,“一點薄禮,不成敬意,還望大人和王爺收下。今日之事只有咱們知道,完不完......”
“我是說袁大人您完了。”陸遜伸出食指晃了晃,他沒轉頭看景玥,但是兩人耳鬓厮磨形成的默契讓他知道,景玥此時心情十分不好,會殺人的那種。
為了防止景玥沒忍住真把袁仁殺了,他将手伸過去撫上景玥青筋爆起的手背,看着袁仁道:“大人的膽子是真夠大,這五箱......”
正說着,景玥擡手拂袖,将桌上的杯盞盡數推到了地上。
尖銳刺耳的聲音在耳畔炸響,餘音未褪盡,外頭便響起一陣盔甲碰撞的聲音,戚無羁鐵甲在身,手裏拿着一百多斤重的大刀,一腳一個坑地踩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