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蔣逍這幾年越發桀骜不馴,半點沒有向段家老夫妻心中乖孫的模板靠攏。加之段麗和蔣國平目前已經處在分居狀态,段家老夫妻和蔣家的交流就更降到了谷底。蔣琦與段麗出國兩年,段家老夫妻倒是專門出國過兩次,對就在本市的另一個外孫卻是不聞不問。
段家老夫妻既然是這個态度,自然不會主動關心蔣逍。今天之所以過來是因為有老友找上門告了蔣逍的狀,讓老兩口覺得頗為丢臉,這趟過來完全是為了興師問罪。
蔣逍今天其實起得很早,夏日天色蒙蒙亮的時候他就醒了過來。只不過窗簾緊閉的房間讓人有些分辨不清楚時間是否真的在流逝。
對于段家老夫妻的到來,蔣逍很難說清楚自己到底抱着什麽樣的态度。但他的心底裏是隐約帶着些虛無缥缈的期待的,不然他不會在家裏等着對方到來。
即便有九成九的把握清楚對方過來以後可能會說什麽,蔣逍心裏卻總還隐含期望。蔣逍明白自己的心情,所以不由覺得自己也很可笑。
不過等到樓下響起人聲時,他還是選擇了下樓。
作為不穩定因素,蔣逍從來沒被自己的外公外婆接納認同過。此時他這般生硬的态度更讓段家人感到不滿與怠慢。
段老爺子的眉毛随即擰了起來,“長輩來了也不叫人,現在又是這個态度,你的教養都到哪裏去了?”
蔣逍漠然,這樣高高在上千篇一律的說教他聽得多了,“有什麽事嗎?”
段老夫人接過話茬,“我和你外公商量過了,下個月你跟你哥一起出國,學點什麽也好,把性格收一收。”
對于他們是商量,但知會蔣逍時就是冷硬的通知了。
段麗在旁邊附和:“小逍,跟着媽媽一起出國去,離開這個環境好好放松一下不是很好嗎?”
“我覺得現在很好,沒什麽需要改變的。”蔣逍說。
段老爺子覺得他冥頑不靈:“你在外面做的那些事情,李文家裏人告狀到我面前來了,正事不幹只知道挑事,現在還擺出這麽一副無所謂的态度,你簡直無可救藥。”
無藥可救四個字太過刺耳,蔣逍手上的餐刀被握緊了一瞬,他壓下心頭翻湧的情緒問道:“那他有告訴過你李文做了什麽嗎?”
高考前找來三個小混混堵人,還準備下狠手這樣的細節,蔣逍不用考慮就知道對方不會和段家老夫妻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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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老夫人卻并不在意背後緣由,她說:“文文那個孩子我清楚,性格是很不錯的,背後能怎麽着你?你以為每個人的性格都跟你一樣沖動糟糕?”
“就算是文文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也不是你和他動手的理由,”段老爺子道,“為了這事兒我還得為你和人賠不是,臉都被你丢光了!”
手上的餐刀泛着冰冷的光芒,在抹完果醬以後被随手扔到茶幾上面發出哐當一聲響。
餐刀再不鋒利也是把刀,段老爺子的嗓音忽而一滞,看着起身的蔣逍,有些防備地擡了擡手。
“你還想幹什麽,還打算對我們動手不成?”
段麗和蔣琦同樣因此站了起來。
蔣逍握緊拳頭注視着段麗,在她眼裏看見防備與緊張,唯獨沒有關心與愛護。片刻後他的拳頭慢慢松開,本來勃然欲發的怒氣忽然就不想表露了。
“沒有其他事情了嗎?”蔣逍問。
蔣琦開口對段家老夫妻道:“外公外婆,我想李文那個事情裏面應該是有點誤會的。”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外公外婆過來是想要問責這件事情,蔣琦此時對段家老夫妻的态度也有些失望與錯愕。
“李文那個人我知道,他在學校的時候并不是很安分,如果他和小逍有什麽矛盾,我覺得還是得把事情搞清楚再說。”
段老爺子聽見蔣琦這麽說,一時有些語塞,他不會相信蔣逍,但同樣不會懷疑蔣琦。加之李家人過去找他們時提起這事兒也就是責怪蔣逍沒分寸,并沒有說起李文到底幹了什麽。不過猶豫歸猶豫,段老爺子态度卻并沒有軟化,他固執地強撐面子:“沒有什麽要搞清楚的,你弟弟這個樣子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不是他的錯還能是誰的錯?”
水龍頭的開關被人拍歪,水柱傾瀉而下落在水池裏面。蔣逍雙手撐着洗手池低頭盯着水流順着出水口往下流。抹了果醬的吐司已經被扔進了垃圾桶裏,他一早上什麽都沒吃,此時卻有種想要吐的沖動。
無可救藥,不是你的錯還能是誰的錯?
段家老夫妻的聲音在他腦海中回旋,終于讓他一陣幹嘔卻什麽都沒吐出來。
他關掉水龍頭從衛生間出來,隔着門板還能聽見樓下段家老夫妻與匆匆趕回來的蔣國平的吵鬧聲。
段家老夫妻與段麗都主張将蔣逍送到國外,蔣國平當然不願意。
“我的兒子你還想兩個都帶走?做夢!”
“他怎麽了,不就是揍人一頓,沒傷筋沒動骨的。”
蔣國平并不多真心為蔣逍說話,實際上他連蔣逍和李文之間鬧了什麽事兒都不清楚。早前蔣逍和三個混混打架的事兒也是蔣國平讓手下的人處理的,他恐怕連到底是三個混混還是兩個混混都沒搞清楚。
此時與段麗他們的争執完全是出于自己的勝負欲以及這麽多年被壓了一頭的不痛快。
房間裏面的窗簾依舊拉的嚴嚴實實,蔣逍在床邊坐下,指尖碰到有些冰冷的床沿,人慢慢躺了下去。半夢半醒之間模模糊糊閃回了許多年前的一段記憶。
夏日午後,他一個人站在泳池邊看着對面的幾個大男孩。
蔣逍剛被接到蔣家還沒發育,小小一個像是個豆芽菜,瘦弱還矮小。假期的補習班結束,他哥蔣琦邀請了幾個自己的朋友到家裏來玩,這會兒正在泳池的另外一邊一邊喝飲料吃西瓜,一邊嘻嘻哈哈。
蔣逍剛到這邊,口音和他們還有點不一樣,在學校裏也沒有交到朋友,為此看見自己哥哥這麽呼朋引伴,心裏其實很羨慕。
不過他表面上繃着,就像在爺爺奶奶那邊的時候強轉出來的倔強模樣為自己做着僞裝。蔣琦和他那些朋友也不過是初中轉高中的年紀,對蔣逍這個脾氣古怪又不聽話的小弟弟喜歡不起來。加上聽多了蔣琦的抱怨,對蔣逍更抱着些敵意,此時不僅不和他說話,還在旁邊讓他快走開。
蔣逍抿唇很倔地站在原地不動。
對面有人看見蔣逍手上拿着的游泳圈,笑道:“哎呦,還要游泳圈啊,你是幼兒園小孩兒嗎?”
“拿個游泳圈還來湊熱鬧。”
半大孩子往往是不懂語言可以傳遞的殘酷與刻薄的。
蔣逍不過小學畢業的年紀,當下說:“不用游泳圈我也可以游泳。”
他其實不會游泳。對面的人繼續嘻嘻笑道:“那你游一個給我看看。”
“別鬧,”有個人說,“蔣逍你別聽他們的。”
但蔣逍那會兒一股氣堵着心口,哪裏管得了那麽多,他是學了一點游泳的,但不是很會,此時低頭看了一眼水面,一咬牙直接在哄鬧聲中跳了下去。
結果跳下去以後他才發現泳池底部比他想得要深得多。蔣逍一下就感覺到了四面八方向自己湧過來的水以及蜂擁而至的窒息嗆水感。
可他就是脾氣硬到連求救都不願意。
蔣逍覺得自己可能要淹死了。
水堵住他的耳朵,外界的聲音都變得模糊起來,一秒鐘都像是被無限拉長了。他嗆了水,睜不開眼睛,只是手忙腳亂地在水裏撲騰。
直到兩只手忽然拉住了他,然後用力地把他給托了起來。
腦袋重見天日,蔣逍在模糊的視線中看清拉着自己的人的臉,白白淨淨的很清爽,只是此刻臉上帶着一些責怪的表情。
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那個人拉到了岸邊,整個拖了上去。
蔣逍的樣子狼狽,旁邊的人都還在笑他。只有剛才拉他上岸的人仔細地扶着他幫他拍背吐水,“不是讓你不要跳了嗎,他們用激将法呢,你們還笑,是不是有病?!……難不難受,我帶你回屋裏去?”
蔣逍剛才是受了驚的,上岸以後并沒有想到會有人這樣溫柔地對他說話,還出言維護他,這難得的一絲安全感讓他想要緊緊抓住不放。
他下意識地有些茫然然地伸手抱住了對方,奈何腦袋只到對方胸前,真像個小孩兒似的。
回屋拿東西的蔣琦出來見到這一幕很是奇怪,開口說:“林冬,你抱着我弟幹嘛呢?”
回憶到這裏因為樓下的吵鬧而斷了斷,蔣逍皺了皺眉将被子蓋過頭頂,很快陷入下一段回憶中。
再次見到林冬是緊跟着的第二天下午。
林冬和蔣琦一塊兒回來打游戲,蔣逍遠遠地看着他們。他與林冬只是一對眼就立刻躲開了,卻沒有想到林冬主動向他走來還與他說話:“好點了嗎,身體沒有什麽不舒服吧?”
蔣逍有些別扭地低下頭問林冬:“你不讨厭我嗎?”
周圍環境灌輸得讓蔣逍覺得所有人都讨厭他,他是個不值得喜歡的壞小孩。
林冬有些驚訝,但随即搖頭:“我不讨厭你啊,我為什麽要讨厭你。”
他說着從身後拿出一個小盒子遞到蔣逍面前:“喏,這個你要吃嗎,我很喜歡的一家店買的。”
盡管不知道是什麽,但蔣逍真的很想接過林冬手上的東西,他太喜歡林冬和他說話時候的耐心與溫柔了,也很少收到禮物。
況且從喜歡的店買東西過來送給他,那應該是真的不讨厭自己吧。
不過蔣逍嘴上還是別扭道:“什麽東西?我很挑食的。”
“草莓蛋糕啊,你要吃嗎?”
蔣逍的手機震了震,将他從混沌的夢境與回憶中拉出來,完全的黑暗之中只有手機上的一點光亮。
震動的提醒來自林冬剛發給他的一張圖片,圖片裏是放在桌上嚴密裝好的玻璃罐。
“我和奶奶一起做的蜂蜜柚子茶,你要喝嗎?”
如同很多年前一樣,周遭越冰冷,林冬越是讓他心尖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