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前路
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待到守備軍将二人送至江陵邊界,雨已經停了。
李聞翻身下了馬,一身輕甲被雨水洗刷得锃亮。
他招手示意手下人另外牽了匹馬,将馬缰遞到了晴岚面前。
“姑娘,拿着吧,我也只能送你到這兒了。”
晴岚默默接了缰繩,輕輕點了點頭。
李聞将目光投向了她身後的蘇念雪,道:“二小姐,你……”
“将軍。”蘇念雪搖了搖頭,打斷道,“我過些日子自己回長安。”
言下之意便是她不會跟他回去。
晴岚握着缰繩的手下意識地緊了緊,看她的目光有那麽一瞬的錯愕。
她抿了抿唇,低聲道:“跟我走,會很危險。”
此處離荊楚墨客還有一段距離,她能走得出江陵,但封綏,江湖的正道各派,不會想讓她活着回到墨客山莊。
等待她的是一場圍殺。
“我知道。”蘇念雪伸手同她十指緊扣,神色平靜,“所以我才不能讓你一個人走。”
“阿岚,自踏出江陵的這一刻起,我便是你手中質。”
李聞的臉色驟然間變了。
她把自己當作了籌碼。一個用來交換她命的籌碼。當衆拿出安陽玉令,不止是為了助她脫困,也是故意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沒人敢動安陽蘇家的小姐,就算是封綏,也要掂量掂量。
這第二張保命符是她自己。
“二小姐。”李聞沉聲道,“你……”
“其中緣由,我會禀明伯父,李将軍若是要回禀,便說是我說的好了。”她望着對方的眼裏滿是堅定,“将軍且寬心,我心中有數。”
“可是……”就算她要保的這個女子武功再好,也不可能在數量衆多的江湖人的追殺中保證安然無恙吧?
晴岚卻在此時拉住了還要開口的蘇念雪。
劍客松了握着缰繩的手,當着他的面簡單地比劃了幾個手勢,在看見對方眼底驟然間掀起的狂瀾中,她收緊了五指,将拳頭收在了左胸口。
李聞深吸了口氣,眼底多了幾分探究:“你是鬼差?”
“是。”
“你們的名聲可不怎麽樣。”他突然笑了,卻是無奈地擺擺手,“也罷。”
“姑娘,我将二小姐交給你。”他拱手一拜,“請你務必把她安好地帶回長安。”
晴岚微微颔首,道:“我會的。”
“那……保重。”
她将長劍挂在了馬鞍邊,伸手将蘇念雪拉了上去。
“晴姑娘!留步!”遙遙一聲高喊,來人身上一身飛魚服被雨淋得濕透,還在向下滴着水。
他在馬前站定,喘着氣将手裏的一個油紙包着的東西遞了過去,道:“這是千戶大人叫我帶給你們的。”
晴岚伸手接了,略一瞧卻是怔了一瞬。
裏頭是諸如打火石一類的東西。
想得真是周到……蘇念雪忍不住感嘆了句,多問了一嘴道:“林千戶還說了什麽嗎?”
那個六扇的捕快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平複着呼吸道:“萬事小心。”
晴岚看了眼蘇念雪,點頭沖着面前的幾人一抱拳道:“多謝,保重。”
她翻身上馬,揚鞭而去。馬蹄踏過雨後的水坑,只餘下了仍有波瀾的水波。
副将忍不住多問了一嘴,道:“将軍,您這是信了她?”
他只是搖搖頭,道:“你知道她那幾個手勢是什麽意思嗎?”
“……屬下不知。”
“那是北境騎兵的信號。”
六扇門的人在守備軍收到回撤的命令時也撤了回去,臨行前林知憶掃了眼跟在沈歸齊和沈楠楓身後的沈楠茵,輕輕搖了搖頭。
有封綏和謝駿在,這事兒沒完,接下裏不用想也是商讨如何讨伐他們所謂的“邪魔外道”。沈楠茵知道對方眼神裏的含義,那是在叫自己不要輕舉妄動。
沈家現在的處境相當微妙,她這個小姐與鬼差交好,家主還為對方擋了封綏一刀,雖說依照沈家威望,可以用一個不知情搪塞過去,但現今多少雙眼睛盯着他們,就盼着抓着些蛛絲馬跡來把沈氏這個名聲在外的江湖世家拉下馬。
林知憶說的沒錯,她是純粹的江湖人,所以身在局中,每一步都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沈家主。”果不其然,謝駿開口第一句點的就是沈家,“犬子曾言,此賊與令嫒,甚是親厚?”
“謝某倒也不是不講理的人,惡賊奸詐陰險,想來是沈家也不知其身份。”他悠悠道,盯着沈楠茵的目光卻別有深意,“如今身份暴露,想來沈家也不會助纣為虐吧?你說是不是,沈小姐。”
沈楠茵擡頭對上他的目光,卻沒像往日一般沉不住氣,反而淡淡道:“若證據确鑿,我沈氏自當秉公而為。”
“好!”謝駿一挑眉,高聲道,“諸位,墨客鬼差無惡不作殺人如麻,一直乃我等心頭之大患!如今賊人終于露了馬腳,我等自不可輕易放過。謝某在此向諸位保證,誓要拿下惡賊的項上人頭!但以我一家之力終歸力有不逮,不知各位俠士,可願出手住我等一臂之力?!謝某在此承諾,我謝氏,不會虧待任何一位出力鏟除惡賊的俠者!”
先捧高再利誘,謝駿這一手玩的真是……顧淵不動聲色地擰了下眉,冷眼看着一群應聲的人。
他身為極天宮的少主,宮主不在,該表态的自然是他,只是謝駿大抵沒想着會有人在此時拒絕插手,也就沒多過問,正好也随了他的意。
唐銘川在他耳邊哼了聲,不忑道:“原以為沈家同那人關系多麽親厚,原來也不過如此,牆頭草!”
“嗯?”顧淵偏頭看了眼他,笑着壓低聲音道,“你小瞧沈家小姐了。”
“啊?可她剛剛不是說……”
“你沒注意她前面那幾個字?證據确鑿啊。”他搖搖頭,頗有深意地瞥了眼那頭,“就算真逮着了人,他謝駿能馬上拿出證據來說誰是她殺的嗎?不能啊。沒有這種鐵板釘釘的證據,沈家有的是理由不動手。南北對峙多年,雖然沈楠楓聲名在前,但這位沈小姐,看着率性而為,但也不是什麽沖動的人。南北兩家的彎彎繞繞,她一個沈家人難道看不清嗎?”
“啧……你們這些中原人總喜歡來這種……反正我不去,你也別跟着他們添亂,別忘了那人還幫了你一回呢!”
“不,得去啊。”他勾了勾唇,漫不經心道,“不去……你怎麽報人家的恩?”
“你是說……”
現下入夜愈發早了,白日裏的一場雨讓楚地寒氣更重了,風一吹,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是刺骨的冷,夜裏的林子黑漆漆的一片,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晴岚握了握蘇念雪冰涼的手指,嘆了聲找個地方勒了馬。
“怎麽了?”
“生火,把衣服烤幹。”晴岚拔劍砍下了些枯木,順手從那個油紙包裏取了打火石點了篝火,“平日裏教訓我倒是會,這個時候你倒是不在意你自己。”
她脫了外袍挂在枯枝上,示意她坐下。
“餓了嗎?”
“還好。”蘇念雪搖搖頭,學着她的樣子脫了外衫靠在她身邊,“我記得你說過,這裏到墨客騎馬需兩三日?那為何停下來?”
趁着江湖正道的人還沒聚集起來,現在走不是最好的選擇嗎?為何她看上去卻是絲毫不着急的模樣?
晴岚抓了她的手攥在手裏替她取暖,輕輕搖了搖頭道:“走不了。”
……什麽?蘇念雪愣了一瞬,她望着女子低垂的眉眼,略一思量卻是心下一沉。難道說……
“不論是走水路還是騎馬,都有埋伏。”果不其然,晴岚深吸了口氣,無奈道,“他算準了我的身份會暴露,自然也算好了這一路上究竟在何處截殺最為合适。”
或許他不曾算到蘇念雪手裏的安陽玉令,但這之後的每一步,都有可能是步步殺機。這是一早就謀劃好的,不論這個過程中會有何種變數,只要逼得鬼差的身份暴露,那麽他們的目的就達到了。
“沒有其他路了嗎?”指尖是對方掌心渡過來的些微的暖,蘇念雪眼底滿是憂慮的神色。難道真的只能硬闖?
“……有。”晴岚摸了摸半幹的衣裳,苦笑道,“從這邊林子出去往南走約莫半日,再往西邊走,是荊楚的群山。不過,山勢很險。”
山勢險峻,林間地勢複雜,很難在其中安置殺手,但也正因此,這條路不到萬不得已也不能走。
因為她也沒有完全的把握可以翻過群山。
但如今……好像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後悔嗎?跟着我過來。”她把幹透的外袍披在了對方身上,半是玩笑道。
蘇念雪緊了緊衣袍,笑着搖搖頭道:“沒跟過來才後悔。”
她頓了頓,忽然道:“墨客,會有人來找你嗎?”
事情鬧得這麽大,以墨客山莊和玲珑閣的消息之靈通,不可能不知道的。那麽,會有援手嗎?
“不知道,或許會。”晴岚像是想起什麽般笑了下,“若是來了,六年前河洛道那一幕怕不是要再次上演?”
“嗯?”
“還記得說六年前他脫困也是重傷嗎?”晴岚捏了捏掌中柔荑,眼底劃過一抹追憶的神色,“鬼差的命令是鬼首下的,但鬼首本身也是鬼差,每一道發出的墨客令,都需要墨客的另一半人點頭。”
“另一半人?”
“嗯,我們管那些人叫做陰差。”她不緊不慢地解釋道,“墨客的機關與卷宗歸檔都是他們來做,所以有種說法叫陰差護院,鬼差殺人。陰差之首便是墨客的莊主,二者相互牽制,才不會叫另一方肆意妄為。但是六年前……是意外。莊主是不同意哥哥去河洛道的,所以那次是抗命了,沒有墨客令,鬼差不能動,但是那一回……所有鬼差都是自願去的,即便明知抗命的下場,他們也選擇了去幫哥哥。那之後莊主震怒,本來每一個抗命離山的鬼差都要受罪鞭三百,但是最後……只罰了幾個人。”
“這是為何?”
她抿了抿唇,道:“因為哥哥說,他們是因為他才抗命,他是鬼首,自然應該擔着,但是這麽說其他人哪兒會答應,不過最後請願的太多,就只罰了包括他在內的幾個排行靠前的。但這一次會不會下這道墨客令……我不知道。”
這一回比不得上一次,情況要複雜太多了,敵人在暗處,鬼差一旦動了就有可能落了下風,若真要理智地判斷,不能來的。
蘇念雪卻是笑了,她望着面前那雙近在咫尺的琉璃眸子,歪頭道:“我覺得……會來的。”
“什麽?”
“你哥哥,會下這一道墨客令的。”她眼底有一閃而逝的篤定,“因為……就像他六年前選擇了唐晗一樣啊。”
六年前他選了唐晗,六年後他也一定會選自己的妹妹,那些鬼差也一樣,他們當年選了白子書,如今也一定會選晴岚。
就像晴岚那時選擇暴露自己救人一樣。
世人皆道鬼差冷血無情,殊不知這世間血皆可冷,唯獨這些藏身黑暗的人心頭熱血仍殷。他們背靠着北地的漫天風雪,眼前所及的卻是世人的唾棄,那些過往的榮光被深埋,他們以血肉之軀行走六合,手中刀劍冰冷,卻留了心上三分菩提。
那是留給牽念之人的蓮華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