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引蛇
夜裏落了雨,連帶着天氣都涼了不少,絲絲寒氣透過緊閉的窗子沁了進來,屋裏的火燭被窗縫透進來的風吹得微微晃動。
輾轉難眠的人掀開床被,披了件衣服過去将窗子推開來,冷雨打在了她的臉上,是沁骨的涼。
本就躍動着的火燭被冷風這麽一吹驟然熄滅,夜色裏的一道驚雷劃破了天穹,映得人臉上白慘慘的一片。
蘇念雪哈了口氣,回身去把燭火重新點上,雨水噼裏啪啦地拍打着窗帷,沁涼的感覺霧散了殘存的倦意,讓頭腦一片清明。
她從行囊裏摸了習慣帶着的紙筆,思索了片刻落了筆。
墨跡暈染了宣紙,她望着筆尖停滞的地方,一慣溫和的一雙眼睛裏竟是久違地沾染上了如屋外秋雨般的涼。
西北茶馬道,看似是商道,但實際上……是糧道。
身上的衣裳早就被瓢潑的大雨淋透了,晴岚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下意識地壓下了頭戴的鬥笠,料峭的寒風吹得人止不住地寒顫,她卻如雨中輕燕一般毫不在意地在雨幕下的官道上踏水而行。
足下的輕功幾乎被用到了極致,林知憶在後頭跟着都有些想咬牙罵娘,不是她慢,六扇門常年緝捕盜匪,腳上功夫怎麽可能差得了,但她這也太快了些,若是換個人早就跟丢了。
大雨洗去了泥濘中埋藏的蛛絲馬跡,前頭的女子終于停了腳步,她身上的袍子被泥水和雨水濺得髒亂,原本束發的發帶因着方才的急奔而有些散亂。
“早不下雨,偏生在這個時候。”林知憶喘息着在她身後站定,她面上全都是冰冷的雨水,整個人喘的厲害。
面前是官道的分叉口,大雨下了一夜終于有了幾分要停下的趨勢,但前頭還是黑黢黢的一片,一眼望不見盡頭的樣子叫人怵得慌。
“左邊那條是去西域的,右邊……”晴岚回頭看她,散亂的碎發垂在眼前,“穿過茨州到雁翎關。”
林知憶彎腰拾起地上的一顆石子,屈指一彈沒入樹幹,千戶的笑意在夜雨中顯得格外冰冷。
“今年冷得太快了。”她上前踏上那道分叉口,“我來之前,長安剛接到了軍報,那是燕州的第一場雪,比往年要提早了快一個月。”
這不是什麽好事兒。
Advertisement
燕北苦寒,這麽多年意圖南下無非就是為了糧食二字。嚴冬提前了,那麽雁翎關……
“洛清澤回去了嗎?”晴岚蹲下身子撚起了一點泥水,“那邊……怎麽樣?”
“回了,但傷還沒完全好,那邊他姐姐頂着,但畢竟是辭官了的人,拿着北疆的帥印名不正言不順。”林知憶提起也是一陣頭痛,“你覺得他們會先拿北疆開刀?”
晴岚起身拍了拍手,搖搖頭道:“說不準,都有可能。”
她回來前西域剛出了事,雖然現今事态已平,但難保那一回不是個幌子,北境那邊暫且不必擔心,洛清河既然肯交帥印給自己弟弟,就說明對方擔得起,而且狼毒一事也是因為有人刺殺而生的意外,有此前車之鑒,短時間內應當是不會有所動蕩。
那麽……西域嗎?
沉默間,雨終是逐漸停了。
林知憶扔了戴着的鬥笠,眯眼看了看四周仍舊漆黑一片的官道,說:“你說,現在會不會有雙眼睛盯着我們。”
“不會。”
“這麽肯定?”她沒想到對方答得這般确定,忍不住一挑眉道,“為什麽?”
“手上能動的人,沒這麽多。”晴岚似是低笑了聲,她解開了披着的兜袍,連帶着鬥笠一起被挂在了手臂上,“燕北的人跨不過雁翎關,燕北人他調不動,而中原武林的人……他能找到那麽多心懷執念求不得的人供他驅使嗎?即便找到了……也沒辦法盯緊每個鬼差的行蹤。”
因為鬼差太少了。
七十二個人,分散四境,單單西域黑鷹裏就有十八位,還不是每個人都如她一般,荊楚實際上能動的人,最多也就二十餘位。
盯緊每一個人,并不劃算。
那人也清楚這一點,這才選擇在各地惹起動亂。
“你說子書叫人給你傳那張字條什麽意思?”林知憶自然也知道她指什麽,轉了話頭道,“他難道就沒有想過你有可能什麽都找不到?”
“那張字條不是給我看的。”
“嗯?”
晴岚一步步踩在泥濘上,淡淡道:“是給你的。”
“……你說什麽?”
“你忘了我現在還沒真正把我自己的墨客令挂回荊楚嗎?”她突然在一棵樹下停了腳步,回眸時一雙淺色的眸子裏滿是篤定,“也就是說……我此刻,不算是鬼差,也沒有任何來自鬼首的命令。”
“那張字條是給你的,是給六扇門的。不論是墨客還是飛羽,從來都不是正面的揮刀者。”她翻腕抽劍,劍光一閃間,整棵樹轟然倒塌,一個木盒從樹枝上穩穩落在了她的掌心,“我們是遞刀人。”
血水順着倒下的樹木一道流淌了下來,已經被泡得泛白的屍首倒在路邊,脖頸上是一道細長的傷口。
“還真是給我找了個好活兒啊……”林知憶哭笑不得地接過了對方抛過來的盒子,餘光瞟了眼那具屍體,咂舌道,“死了得有一兩天了吧,辛苦那位找到他的還得把人從地裏挖出來啊。”
不過為着這麽個……大晚上冒雨跑三十裏,怎麽想都是自己虧了。千戶郁悶地撇了撇嘴,被風吹得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動糧道,那可就真的是跟大梁朝廷撕破臉皮了啊……”她踩着水往回走,忍不住低聲喃喃道,“墨客出身的人,為什麽呢……”
為什麽?這也是一直萦繞在她心上的問題。女子眼裏有一剎的茫然。她是墨客山莊的鬼差,也是西域的黑鷹,但不論是什麽身份,俯仰間都對得起的是雄關之內的百姓,對得起墨客紋樣之上的翎羽,那些叛出的理由,她從來都不明白的。
“動了糧道,他也就藏不住了。”在長長的靜默中,晴岚突然開了口,“鬼差被叫回去了,是在跟他比誰能忍得更久。”
“那你呢?”她是現今暴露在衆人眼中的唯一一位鬼差啊……
“我?”晴岚深吸了口氣,故作輕松地眨了眨眼,“引蛇的餌料。”
林知憶的眸子在她話音落地的那一剎驟然一縮。
也就是說……
狼毫筆上的墨跡已經幹了,意識迷蒙中,似乎有人在肩上披了件什麽,冰涼的指骨不經意間劃過面頰,蘇念雪整個人一激靈,一把扣住了對方的腕骨。
那人顯然是沒想到這一遭,被她這一抓待得一個踉跄,還好反應極快地撐住了桌案,這才沒連帶着一起栽下去。
“我吵到你了?”将對方眸中一剎那的驚恐收入眼底,晴岚放低了聲音,“怎得趴着睡?方才……做噩夢了?”
蘇念雪搖搖頭,目光掃到對方身上濕噠噠的衣袍時忍不住皺了眉道:“我沒事……你去把衣裳換了先。”
淋了一夜的冷雨,就算是習武之人也熬不住的。
晴岚手指縮了縮,乖覺地過去将身上濕透的衣衫脫了下來。
蘇念雪掃了眼桌上雜亂的紙筆,抿緊了唇将畫好的圖樣收了,她眼底似是仍有餘悸,但這份驚色卻在擡眸的那一剎灰飛煙滅。
女子背對着她,褪下了身上的中衣,纖瘦的背影就這麽□□着印入眼底。
她呼吸驟然錯了一拍。
這些日子雖說同床共枕,但到底還是規矩的,除開初到荊楚的那一次,兩個人幾乎沒有什麽越界的舉止,跟別說這麽直接看到……
不過下一剎所有紛亂的思緒都散了幹淨。
對方的背脊上,有一道橫亘至腰間的傷疤。
濡濕的長發被她撥到了兩側,露出漂亮的頸線,但此時蘇念雪卻想不了太多。
“阿岚……”
“嗯?”晴岚的衣領還顯得有些松松垮垮,她回眸看過去,看着對方向自己走來時有一剎的愣神。
溫熱的指骨下一霎觸摸上了背脊,熱度透過單薄的中衣觸上肌膚,讓她下意識地僵住了身子。
對方的手指順着傷疤滑到腰間,她耳朵倏然間紅了。
“怎麽了……”
“這個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晴岚怔了一瞬,愣愣地讓她将手環在了她的腰間,這才低聲道:“你在西域遇見我那年,冬月的大雪裏我們巡視時遇見了馬賊,我們只有三個人,對方人太多了。別擔心,已經過去很久了。”
那道傷險些要了她的命,如果不是來援來得及時,三個人都得死那兒,饒是如此,他們也在床上躺了好幾個月才能下地,當然,這些不必告訴對方了。
她落在對方手背上的掌骨仍舊有些涼,但此刻卻是最好的安慰,蘇念雪眼眶有些發熱,她咬了咬下唇,将眼底的淚意逼了回去。
他們這些人背着罵名,卻将血灑在了最苦寒的邊地。
晴岚抿了抿唇,在心底嘆了聲,也不顧淩亂的衣裳,就這麽轉過去把人帶進了懷裏,年輕女子微微俯身親吻懷中姑娘的眼睛,唇角勾了笑意道。
“真的沒事的,現下我面前的可是藥谷的高徒,定然不會讓我再挨傷的不是?”
蘇念雪定定地看了她半晌,突然發了狠一般拽住了她的衣領,近乎報複般咬上她的唇,攥着她腕骨的手握得生疼。
她喉中溢出一聲低低的悶哼,被這麽猝不及防地一推往後重重倒在了床榻上。
不同于以往,這個吻一點兒都不溫柔,更像是發洩。晴岚甚至覺着口中都嘗到了絲絲縷縷的血腥氣,她眉梢抖了抖,眼角瞥到了對方行囊中露出的一紙墨痕。
她一向聰慧,自己能想到的,對方何嘗想不到呢?
與其說報複,不如說她在害怕。
蘇念雪喘息着撐起身子跨坐在她腰間,目光落在了對方那雙澄明如玉的眸子裏。
“我……”
晴岚什麽都沒說,她仰起頭,伸手将她的腦袋重新壓了下來,在對方驚愕的目光裏,她薄唇微啓,重新含住了女子的紅唇。
舌尖一點點舔舐過她的唇紋,唇齒交纏間,她悄然扣住了對方的手,十指相扣。
這世上最鋒銳的劍在此刻收斂了鋒芒,自甘藏鋒。
“阿雪,你還記得我對你說過什麽嗎?”她下颌輕柔地蹭過她的發頂,聲音低柔。
蘇念雪窩在她逐漸回暖的懷裏輕輕笑出了聲,她眼尾染上的麗色更襯得眉目精致動人。耳邊的聲音溫柔,恍然間像是融化了雪。
“我信你不會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