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張松母親
馮姒,是個藝名。
現代人看到“姒”這個字,第一反應就是古時候那位引得君王點燃烽火,只為搏其一笑的冷美人褒姒。
馮姒的名字正是源自那位古代美人。
放眼看去,燕肥環瘦各色女星,似乎只有馮姒敢公然讓自己與人們幻象中的美女扯上瓜葛,因為她本人就是無數男人幻想的成真。
沈戈想不明白王序為什麽要讓這樣一個明豔的女演員來演張松的母親。
馮姒今年39歲,保養得好像二十多歲,又比真正的褒姒愛笑,唇角始終含情,眼角始終帶春。
而張松的母親張麗華,在戲裏這個時間點上亦是39歲,卻應當是個被終日操勞損毀了容顏的農村婦女。
不老女神馮姒怎麽能演一個終日下地幹活的中年婦人?
沈戈的這種疑惑在他和淩笳樂正式見到馮姒本人後達到了頂峰。
“馮老師——”淩笳樂恭恭敬敬地向馮姒問好。
馮姒笑看着他,那眼神太過風情萬種,絕對不是一個媽媽輩的女性看一個小一輩的男性。
她對淩笳樂嗔怪道:“劇組裏不是已經有一個馮老師了嗎?”語氣在撒嬌和問罪中間拿好了尺度,既不讓自己掉價,也不讓對方好過。
淩笳樂肩膀都要縮起來了,支支吾吾。
馮姒好心提點他:“以前怎麽稱呼,現在就還怎麽稱呼不就好了?”
王序和沈戈同時露出意外的表情,四道視線在馮姒和淩笳樂之間來回移動。
淩笳樂硬着頭皮喊道:“姒姒……”
淩笳樂被王序說過口齒含糊的問題,說他聲音軟,說起臺詞來不夠幹脆利落。不過他現在每天都和沈戈做口齒練習,臺詞含糊的問題已經有了很大改觀,只除了喊一些疊字的時候,比如“媽媽”,再比如“姐姐”……
馮姒真是個磨人的老妖精,還不肯放過淩笳樂,依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沈戈用餘光瞥到淩笳樂似是縮起肩膀,就義似的把後面的低聲喊出來:“……姐姐。”
那吐字像烤化了的糖似的黏糊,讓沈戈暗自打了個冷顫,險些笑出來。
只是下一刻,他沒法隔岸觀火了,馮姒那風情萬種的視線拐個彎落到他的臉上,沈戈汗毛一立,頓時體會到淩笳樂剛才的感受,縮起肩膀低聲喊道:“姒姒……姐姐。”
馮姒彎起能撓搔男人心的眼睛,對沈戈笑道:“長得可真帥。”
淩笳樂頓時驚恐地瞧了沈戈一眼,好像他馬上就要大難臨頭。
“你們兩個認識?”王序擡手在馮姒和淩笳樂之間比劃了一下,皺着眉頭不悅道。
“認識啊,怎麽了?我們一起參加過慈善晚會,座位是挨着的。”馮姒渾不在意地回道,還征求淩笳樂的意見:“是吧,笳樂?”
淩笳樂弱小無助地附和點頭。
王序的眉頭依舊沒有松開,對淩笳樂擺了下手:“笳樂回去拍戲,沒事不用過來了。”
淩笳樂得了特赦,差點撒腿就跑,轉身時突然想起沈戈,擔憂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不過轉念一想,要是沈戈被馮姒“掰直”了,似乎也不錯,便義無反顧地丢下“戰友”獨自逃命去了。
除了王序,誰都沒想到這樣的馮姒換好裝扮從化妝間出來後,就成了那個只能從歲月的指縫裏窺得其往日美貌的農村婦人。
馮姒戴了摻了幾絲白發的假發,箍成小小一個老婦人發髻,臉上化了老年妝,加了很多風霜,身形也變了,甚至聲音也變了,用粗糙而平淡的語調喊道:“導演,你看行嗎?”
她說這話時,甚至用手在褲子上搓了一下。
沈戈一下子就折服了,他以前在鄉下看到的那些大嬸婆婆們,就經常做這個動作,因為婦女們總是在做家務,手心總是沾着水。
張松的母親就是一個這樣日夜操勞的農村婦女,做着和村裏其他婦女一樣的活計,用勤勞的雙手照顧着自己的男人和孩子。
但她又很不同于其他婦人,即使風吹日曬卻依舊稱得上美麗,身段也依然苗條,沒有像其他同齡的婦人那樣寬成一個桶或者彎成一張弓。
她更大的與衆不同在于她從前的經歷。
她和丈夫張保不是本地人,是從很遠的地方搬過來的。
丈夫張保是木匠,憑借勤勞靈巧的手和樸實厚道的性格,很快就在當地立住腳,被村民接納為本地人。
沒人知道張家格外有出息的長子其實不是張保親生。
張松的母親張麗華十七歲時未婚先育,這在那個年代簡直是重大災難。
她是當地的一枝花,周邊幾個村子的年輕小夥眼睛都挂在她身上,她顯懷又格外早,沒幾個月就兜不住了,鬧得周邊幾個村子人盡皆知。
家裏嫌她丢人,将她關起來,又是打罵又是不給飯吃,她始終不肯透露孩子是誰的。最後連村幹部都出馬了,說組織上念在她年輕無知,願意給她做主,只要她說出孩子是誰的。
張麗華始終咬緊牙關。
最後同村的張保從外地幹完活計回來了,自己跑到張麗華家說孩子是他的。
誰會信呢?村裏一枝花偷偷和又醜又憨父母早逝的張保睡覺?可是誰又有辦法呢?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新家具來不及置辦全套的,張保只自己打了一套桌椅而已。新房也是他自己布置的,一個大男人每天晚上在油燈底下剪喜字,他那一雙巧手剪得比村裏那些老婦人都精致,每個喜字上都落了兩只喜鵲,或者游着兩只鴛鴦。
他将張麗華娶回家了,張麗華生了個大胖小子,剛出生的嬰兒,那麽小的一張臉,竟然眼睛就比他張保大,鼻梁也比他張保挺。
張保抱着這樣的兒子喜不自勝,一點不嫌丢人,用白給一個小木凳做誘惑,請村裏人來參加兒子的百日宴。
家裏還缺一個小木凳的鄉親都來了,送了不少白糖、雞蛋和穿舊的小衣裳。
其中一件禮物最貴重,是一臺照相機,來自一名下鄉知青。
知青有着城裏人的面孔和讀書人的眼神。他剛來到鄉下時,經常拿着這臺照相機在田野裏游逛,給村野、村民和村婦們拍照,所以包括張保在內的許多土狍子都見過這個高級精巧的玩意兒。
知青偷偷将相機塞給他,小聲對他說道:“收好,以後給孩子。”
張保頭一次感覺到恨,心想着他既然要瞞,為什麽不瞞個徹底呢?非得在這麽高興的一天告訴自己。
知青也愕然了,他不知道張保竟然是在一無所知的情形下娶了他的女人,又在一無所知的情形下認了他的兒子。
老實人張保第一次硬氣了一回,在兒子滿了三個月,可以見風的時候,不顧妻子的反對,帶着妻兒、推着值錢的家當遠走他鄉。
只是他的硬氣只有一半,走出十多裏地後,坐在平板車上的張麗華讓他停一下。
張保也看見那個男人了,站在遠處的坡頂,看不清面容地面朝向這裏。
他什麽都沒說,停了下來。他的女人下了車,抱着孩子,安靜地站着,與那個男人遙遙相望。
張麗華突然轉頭看了他一眼,淚濕的眼裏滿是懇求。
張保的那一半硬氣讓他拒絕了妻子的眼神,另一半軟弱讓他抱起孩子,向那個城裏男人走去。
“再看一眼吧。俺們以後不回來了。”又醜又憨的張保将漂亮的娃娃遞到他同樣漂亮的爸爸手裏。
知青笨拙而小心地抱着自己的親生骨肉,漂亮的眼睛下起暴雨。
張保也哭了,被無數個榫卯熬出渾濁的眼睛留下兩顆清淚,蠢笨地哽咽道:“要不,俺就把他們娘倆還給你。”
知青震驚地看着他,手腳都僵直了。
他最終痛苦地将孩子還給老實的木匠,并從懷裏摸出一根鍍金鋼筆,痛切地拜托他:“求你照顧好他們。”
規矩早就很清楚,如果在當地結婚,就永遠無法返城。
張保抱着孩子回到妻子身前,将孩子和鋼筆給她,只說了一句話:“他給孩子的,說讓孩子以後好好念書,将來考大學,去城裏,再也不用吃莊稼人的苦。”
因為這句話,張麗華将張松養成了一個去大城市讀書的城裏人。
有着城裏讀書人面孔和山野莽漢眼神的張松放假回到家裏,給父母和一雙弟弟妹妹都帶了禮物。
他是個有出息的男人,還沒有畢業就已經能賺錢了。
分完禮物,他又偷偷地給張保塞了些錢,他不敢多給,因為給多了,張保就會交給張麗華。
“爹,給自己打點兒好酒。”說完又往他爹懷裏塞了兩盒香煙,那是從大城市裏買回來的。
張麗華也有悄悄話同自己兒子說。
她将張松拉到無人的廚房,在竈火噼啪的掩護下低聲問道:“打聽到你爸爸的消息了嗎?”
張松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他沒有爸爸,他只有一個老實憨厚的做木匠的爹。
“停。”王序在監視器後喊道。
馮姒和沈戈一齊看向他,盼着他下一個字是“過”。
最後這個搖頭的鏡頭已經拍了很多條了。
王序盯着顯示器,皺緊眉頭認真思索,半晌後才道:“調整一下,再試一條。”
馮姒嗔怪地白了沈戈一眼。她帶着張麗華的裝扮,從頭發到腳尖都不是她自己的,只有那眼神是。
張麗華的眼神是外柔內剛,裏面是有骨頭的,支撐着她十七歲時的愛情。
馮姒的眼神則一根骨頭都沒有,完全是軟的,彎彎繞繞像能纏住魂兒。
沈戈心頭一動,竟然由這軟綿綿的眼神憶起淩笳樂曾對他翻的那些白眼,突然發現馮姒的眼睛竟然與淩笳樂那麽像——盡管他們一個是圓眼,一個是長眼,一個是女人,一個是男人。
他看着馮姒的眼睛,在心裏暗作比較,最後得出結論:還是淩笳樂的眼睛更漂亮,那黑白分明的透徹感,還有蜿蜒上行的眼角,都漂亮極了,雖然……雖然……沈戈有點不好意思地在心裏總結道,雖然淩笳樂的眼神更幹淨,不像馮姒這麽……騷。
“嘿,想什麽呢。”馮姒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全然不知自己的媚眼正抛給一個基佬。
基佬沈戈有着被淩笳樂誇到天上去的聰明,但在男女調情方面卻是完全派不上用場。
兩人各懷心思,卻還能聊到一塊兒去。
沈戈如馮姒預期的那般露出些許羞澀,輕輕一笑,回道:“沒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