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傻傻被人輕,傻傻惹人愛
淩笳樂收到《汗透衣衫》劇組的合同。
按照以往慣例,徐峰會跳過淩笳樂,以經濟公司的名義直接和劇組簽約。
但是《汗透衣衫》劇組明确表示要淩笳樂本人的簽字,徐峰沒有辦法,只好把合同連帶劇本梗概送過來。
之後合同就在淩笳樂這裏壓住了。
沈戈簽好合同後親自給梁制片送去,順便向他打聽淩笳樂簽了沒有。
梁制片聞言顯出幾分心事,“正好我想問問你,那天淩笳樂喝醉了,你把他送回去的?”
“我叫他的助理過來接的他。”
梁制片眼裏一亮,“你們兩個私交不錯?”
“也……算不上不錯,第二次試鏡前我們兩個交流過幾次。”
“你感覺他對這戲是什麽想法?”
沈戈遲疑地問道:“什麽想法?”
“就是喜不喜歡,想不想演,能不能接受?”
沈戈沉吟片刻,像是在認真回想,“他沒說過。我們當時沒有劇本,就沒讨論過這事,那會兒就只談論試鏡來着。”
梁制片重重地嘆了口氣。
沈戈趁機問道:“淩老師不想演嗎?”
“也不是——”梁制片可不是淩笳樂或者那個笑呵呵的助理小李,會輕易被他套出話來。
梁制片換了個笑臉拍拍沈戈肩膀,“這事你不用操心,張松這個角色鐵定是你,跑不了。”
對,張松。
沈戈看過劇本了,他要演的那個人叫“張松”。
如果淩笳樂願意演,他就是“江路”。
戲裏面他将會喊他“小路”,嘴唇微合,舌頭上卷,舌尖輕輕在上颚一點,溫柔又利落的一個音節。
沈戈笑道:“梁制片,那天王導說,要是淩老師不演,張松就也得換人,我就以為——”
梁制片也跟着笑起來:“他就是吓唬那個傻x肖總的。你自己應該能感覺到吧,王序對你是一百個滿意,你就放心大膽地進組就對了……”
只是吓唬那個肖總的。沈戈作為當事人都只是稍感意外,并沒有完全信。那個肖總恐怕也沒有完全信。
只有淩笳樂那個傻子信了。
……
“樂樂,怎麽還吃呢?”張媛擡頭問道。
淩笳樂吃桔子的動作一頓,心想:“又來了。”
張媛平時對他比淩宗夫對他寬松多了,只除了兩樣,他覺得他媽已經嚴格到變态的程度:一個是以前學舞蹈的時候每天的訓練,後來他不跳了,張媛也就沒辦法了;另一個就是吃東西。
淩笳樂懷疑他媽在吃東西這方面有強迫症。
淩笳樂舉起手裏的半個桔子:“水果,不長肉。”
“果糖也是糖,都下午五點了。”張媛不贊同地說道。
古人是“過午不食”,他們家是“過五不食”。
母子兩人從前每天晚上七點都要去訓練室,運動量很大,所以五點之前必須停嘴;淩宗夫則純屬性情使然,認為克制食欲有利于修身養性。
“師母,樂樂現在不跳舞了,稍微胖一點也好。”和張媛并排坐在沙發上的施時如此說道。
淩笳樂心裏“噌”得蹿起小火苗,認為施時又故意當着他爸媽的面擠兌他。
他不跳舞了,跑去當明星,這是他最讓父母失望的一件事。
而施時作為張媛的得意門生,年紀輕輕已經有了自己的工作室,當起了舞蹈編導,帶着團隊歐洲美國四處演出,比他強多了。
淩笳樂早期的粉絲都知道有個“別人家的孩子”貫穿他整個少年時代,曾給他造成一整個足球場那麽大的心理陰影。
這個人就是施時。
只要有施時在,他爸媽的口頭禪就變成:“你看看你師哥——”只要施時一來,他淩笳樂就好像瞬間長出一身毛病。
就看現在他們一家三口坐的位置:張媛和施時坐在沙發上看施時新排的舞,淩宗夫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看書,偶爾給那兩人續點茶水;淩笳樂這個親生的倒像個外人,遠遠地坐在餐桌旁忿忿不平地吃桔子。
“我知道他不胖,”張媛說道,“我也想讓他多長點肉,但是他前陣子一下子瘦了不少,這會兒又暴飲暴食,對身體不好……”
淩笳樂在心裏哀嚎,他怎麽就暴飲暴食了?
施時笑着看他一眼:“師母,就是個桔子。樂樂這個年紀一會兒就消化完了。”
張媛無奈地笑了,“你還老幫他說話。他才比你小三歲,你還把他當小孩子。”
淩笳樂掰了兩瓣桔子一起填嘴裏,暗自翻了個大白眼。
“樂樂,你也過來看看。”
淩笳樂不樂意地往桌上一趴:“他那是當代舞,我又不懂。”
他才不傻呢,跟施時坐一起肯定又得挨呲兒。
“坐直了!你看你媽媽和你師哥怎麽坐的?”淩宗夫訓斥道。
淩笳樂“嗖”地挺直腰背。
“去,看一看,學習一下。”
淩宗夫發話了,淩笳樂只得不情不願地蹭到張媛身邊坐下。
“樂樂覺得怎麽樣?”看完第一幕後施時問道。
“這一開頭兩人的關系到底是好還是不好?我怎麽覺得兩人一開始的動作都特別松呢?好像都沒什麽情緒,不像後面能吵起架的那種。”
淩笳樂故意挑刺。
施時和張媛聽完若有所思。
施時點頭道:“樂樂說得有道理,開場就應該表現出兩人的貌合神離。”
“我有個想法。這樣——”張媛指揮道,“施時你站過去,樂樂也過來,我看看效果。”
淩笳樂沒想到給自己找了個麻煩,頓時後悔不疊,“媽媽,我剛吃了東西——”
“不就是個桔子嗎?不用你蹦蹦跳跳,就擺個姿勢。”
淩笳樂服了。
施時站到客廳中央,淩笳樂被他媽擺布着站到施時面前。
張媛關了所有的燈,只留兩人頭頂的一盞,淩宗夫正看着書,“哎”了一聲,只得放下書看他們設計動作。
“樂樂兩腿盤到施時這裏,手向兩邊打開,施時的手臂也張開。一會兒你們這樣,施時的手臂不動,臉上是冷靜的;樂樂的手臂和上身按照這個律動——”
“有點像你之前跳街舞的那個電流,但是要表現出很焦慮的感覺。”張媛興致勃勃,指指頭頂:“到時候舞臺也像現在這樣只在頭頂留一個燈,我要看你們兩個的手臂照在地上的影子。”
淩笳樂一條腿擡到施時腰側,不信任地看着他:“你可別摔着我。”
施時看起來也不是很自信,張開雙臂沒有說話。
淩笳樂兩手按着他的肩攀上去,松開手。他們體型相仿,施時只比淩笳樂高兩公分,這個姿勢時,兩人的視線是相平的。
“樂樂腿盤住,上身往後仰,你們上身分開,這就是貌合神——”
“啊!——”淩笳樂一聲驚叫,施時有些狼狽地扶住他。
“你怎麽這麽軟啊!”淩笳樂雙腳落回地面,他吓了一大跳,不高興地嚷嚷道。
“行了,你師哥坐了那麽久飛機,時差還沒倒過來呢。”張媛替一臉窘色的施時解圍。
淩笳樂被吓了一跳,倒不是一無所獲,張媛終于不逼他“強行學習”了,只是在施時臨告辭前,提了一句:“樂樂,你要是嫌芭蕾太拘束,就去你師哥的舞團。”
淩笳樂拼命搖頭:“我不去!我又不會跳當代舞,我去幹嘛?去給他們跳黑怕?”
淩宗夫不悅道:“不會可以學。你師哥不也是後來學的當代舞,現在不照樣很精通?”
“他那會兒才多大?我這都多少歲啦?”
“年紀大了就多花點時間,反正你現在也沒事做。”
Hello Kitty都要被逼出老虎脾氣了,淩笳樂大喝一聲:“誰說我現在沒事做!王序都求着我去演他的電影呢!”
“王序?”三人同時問道。
“對,王序!”淩笳樂趾高氣昂,每根眉毛都在生動演繹“揚眉吐氣”這個成語:“就是那個著名的大導演——王序!你們都看過他的賀歲片呢!”
淩笳樂那邊遲遲定不下來,王序似乎很趕時間,只得讓沈戈先進組,讓他熟悉拍攝環境、培養人物的感覺。
沈戈終于有機會問出那個困惑他很久的問題:“王導,小路這個角色是非淩老師不可嗎?”
王序給他看了他和淩笳樂兩次試鏡的視頻。
沈戈親眼看到自己擁着淩笳樂時,是如何從眼神到手指尖都暴露出小心翼翼和于心不忍。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你的身高,還是其他什麽原因,你對他有威懾力。他很怕你……當然這只是一開始,後來就好了。”王序像自言自語,“一開始怕點挺好,要不誰能鎮得住他?”
王序将畫面定格到淩笳樂的臉上,那是張隐忍到幾欲凋落的花朵,嬌豔而顫抖。
“很美,對不對?”
“你看見他這樣,你自己就情不自禁心軟了,想要愛護他,碰一下都不敢太用力。你一心軟,他以後就不會怕你了。”
王序讓他看自己當時被拍下來的神态,“知道為什麽淮安演不了小路嗎?他的長相和眼神太堅強太聰明,他做的每一個決定都像是深思熟慮過的,他可以為他的每一個決定負責,這樣的人就不太容易讓人覺得,他很需要你。”
“第一次試鏡的時候你也有點慌,還不是特別明顯,你看這一幕,你看你自己的眼神和你邁出的這一步,這已經不是表演了,這就是你的本能。”
這是第二次試鏡的畫面。
那時他從屏風後賺出來,看見淩笳樂被潑了水,當時還只是吃驚,随後淩笳樂的視線穿過梁制片和王副導的阻擋直直望向自己——那眼神驚惶、凄楚、委屈,卻在與自己對視的瞬間盡數變為無限的需要與信任。
直到現在沈戈都記得那一瞬間,心尖像被針紮了一下似的刺痛,那刺痛迫使着身體急切地做出反應,任由那個不知名的角色占領他的身體。
他終于徹底領悟到他為何能在那一刻“入戲”。
并不是淩笳樂“引導”他成為張松。
他已經看過劇本了,不是淩笳樂現在手頭的那個劇本梗概,而是王序親筆寫下的真正的、完整的劇本。
他看到了江路的全貌:一個愚笨的、高傲的、自卑的、懦弱的……能讓人愛得死去活來的家夥。
淩笳樂“就是”江路,所以能把他“變成”張松。
“他有那個氣質,能激起你的憐愛;你也有那個氣質,能讓他心生依賴。這就是我說的張松與江路之間的感覺。”
“那如果……”沈戈的聲音有些啞,“淩老師不願意接呢?”
王序吐了口煙,問他:“他為什麽不願意接?因為那天在酒桌上你沒看他?”
沈戈登時覺得冷汗要順着後背流下來了。
“他會接的。”王序這樣說道。
徐峰一直用盡各種辦法催淩笳樂,過了一段時間又送來一份新合同,《汗透衣衫》劇組将片酬提高了20%,并許諾拍攝過程中可以适當使用替身,減少演員的裸露。
“笳樂,我打聽過,王序還沒跟誰這麽讓步過呢。我們是必須得接這戲了,要不然得罪了他,以後就……”
淩笳樂怼他:“我現在是光腳的,你們誰都逼不了我。”
徐峰柔聲道:“笳樂,你哪是光腳的呢?你是和公司簽了合同的……”
《汗透衣衫》的合同比別的劇組的合同厚很多,裏面一條條列得清清楚楚。這讓演員感到很有保障,同時也清楚明白,自己接了這部戲以後,要做到什麽。
徐峰知道淩笳樂不愛看這麽多字,幾十頁的合同,那麽多冗長的句子,淩笳樂就算能看完也找不出重點。
徐峰将其中重要的東西都給他标出來,還做了标注。
如果徐峰想周到,他可以做得非常貼心。這也是為什麽這幾年淩笳樂和他的關系越來越僵,卻又離不開他。
可這次淩笳樂堅決不要依賴徐峰了,他想來想去,最終去求了杜文。這種事在圈裏是明裏暗裏都要禁制的,但是杜文二話沒說,把自己經驗豐富的經紀人遣過來。
杜文的經紀人耐心地将每一頁講給淩笳樂聽,淩笳樂還做了筆記,哪些是“好處”,哪些是“壞處”,分成兩欄列出來。
“別跟杜哥說……”杜文經紀人離開前,淩笳樂這樣請求道,“我怕他擔心。”
經紀人善解人意地應下。
晚上,淩笳樂一個人守在桌前劃對勾:
片酬……以他現在惡臭的公衆形象,能有這麽多片酬簡直是奇跡……√
跟組……無所謂,他終于不用趕場軋戲了……√
拍攝周期……也無所謂,他現在這麽閑……√
衣、食、住、行……√√√√
劇本梗概……
張媛和淩宗夫喜歡這個故事,說這是“他們那個時期的故事”,現在這個時代,還有人願意拍那個時候,很好。
淩宗夫更是直言:“這比你之前拍的那種在天上飛來飛去的好多了。”
劇本梗概……√
角色……√
履行義務: 裸露……接吻……撫摸……碰觸……體位……
淩笳樂問張媛和淩宗夫:“我要是接了這戲,你們會不會覺得丢人啊?”
張媛說:“我以前跳芭蕾,很多人都說過難聽的話,家裏也有親戚嫌丢人。”
淩笳樂驚訝地問道:“誰呀?我怎麽不知道?”
張媛笑道:“斷交了!”
淩宗夫說:“只要你無愧于心就不丢人。關鍵看你自己能不能接受。”
履行義務……
裸露……露就露吧,反正也當不成偶像了,哪個好演員不露?
裸露……√
接吻……接吻……淩笳樂腦子裏想着沈戈那張惹人生厭的臉,一咬牙劃了√。
撫摸……淩笳樂頭皮發麻,腦子裏一直翻滾着第一次試鏡時的觸感……似乎忍一忍也不是不行。
撫摸……√
碰觸……
淩笳樂丢下筆抱住腦袋“嗷嗷”叫了兩聲,“啪”地蓋住那張表格,跑到床上用被子蒙住腦袋,把自己當成鴕鳥。
夜已深了,沈戈送完最後一份餐,收工。
回去的路上,他騎着那輛電動車走了神,搶了一輛出租車的路。
一聲刺耳的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對方落下窗戶破口大罵:“不要命了!”
沈戈停下來,把今天在王序那裏看到的畫面從腦子裏踢出去。
他回到家裏,靜悄悄的,客廳留了盞小燈,發出暖黃的光。
他将頭盔随手放到桌上,輕手輕腳地去了爺爺奶奶的房間。
屋裏不算特別黑,不夜城的燈光蓋過了月亮,透過窗簾照亮室內。
爺爺又在打呼嚕。
他無奈地笑着,走到床另一側,蹲下身仔細聽了聽,确認奶奶呼吸平穩,才放心地回到自己房間。
他簡單沖洗後上了床,想拿手機上網,半路又改變主意,躺下來。
與此同時的,在這城市的另一頭,一個失眠的家夥惱火地踢開被子,從床上跳下來。
他奔至書桌前,就着窗外照進來的燈光在那張紙上飛快地打了幾個√,然後将筆一丢,爬回床上。
這下沒多久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