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爺

第72章

林惟從小就明白，自己活不長。身體的病痛，讓他遭受太多的痛苦與折磨，到了後來，只剩麻木。有時連他自己都會自問，我為什麽要遭受這一切，死了不是更好，死了才是解脫。可真當死亡降臨，他又傾盡全力去逃脫，去求生。幾次醫生都下了死亡通知單，最後，他又掙紮着醒了過來。

再次看到病房熟悉的壁紙，身邊彌漫着怎麽清潔也消除不去的藥味，林惟告訴自己，看，你又多活了一天。

那些傭人，看護，醫生，家庭教師，甚至包括他偶爾才出現的父母，所有人，都在以為他不知道的時候，帶着同情，帶着憐憫，看着他，讨論他，同情他遭受病痛與治療的雙重折磨，憐憫他年紀小小，卻随時就會死去。

他憎恨這些同情與憐憫，他有着無盡的野心與抱負，也有足夠的頭腦和手段去實現它們。可這一切卻被這破敗的身體所阻攔，因為這具身體他被那些不如他的庸人嘲笑憐憫，最正常不過的健康，卻是他求而不得的。

他恨極了。他需要一個平臺去厮殺，去發洩。這些痛苦與折磨，他不能獨自承受，他要所有人都像他一樣，求而不得，痛苦絕望，唯有這樣，他哀嚎怨恨的心靈才能得到片刻安慰。

林家成為了這個平臺，他喜歡将對手逼到絕路，他不喜歡痛快地給個結果，長久的折磨才是他的目的。那個時候，他就像個高高在上的獵手，享受着獵物臨死時的絕望與掙紮。他掌控着他人的命運，一個随時都會死去的病痨鬼，卻掌握着他人的命運，甚至是生死，多好笑，多好玩。

他的人生似乎就是這樣了，在實現野心的同時，享受着折磨他人的快感，平緩自己的痛苦。

後來，方卓文出現了。一個單純脆弱的小生命，依賴他，喜愛他，滿心滿眼都是他。

他對方卓文，一開始是抱着逗弄的心态的，他從沒接觸過小孩子，特別還是這樣好玩的，就像個逗趣的小寵物，還有着稚嫩的思想，會笑會說話，比養狗有趣多了。直到那一次，他突然發病，在黑暗中醒過來，眼前還是一片模糊的時候，就聽到耳邊傳來喜悅的尖叫聲“小舅！！小舅！！”

那個小小的孩子，一直等在病床旁邊，用稚嫩的拳腳和嚎啕大哭趕走了所有妄想抱走他的人，執意守在他的身邊，陪着他，等着他醒來。

他還太小，小到不知道分寸，見到他醒了，就撲上去，抱着他大哭，本就哭腫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突來的重量讓體虛的林惟實在承受不住，忍不住發出幾聲呻吟，小家夥吓壞了，呆呆的看着他，傻傻的在他身上吹着氣，一邊吹氣一邊哽咽着“我呼呼就不痛了，小舅不痛了，呼呼就不痛了！”

最後，他在看護的幫助下勉力坐起身，将方卓文環在懷中，他好似害怕極了，緊緊的摟着自己，啞着嗓子說“小舅，外婆說你會死？你不要死好不好，我不要你死！我把我的命給你，你不要死！”

所有人都認定了他會死，很多人都等着他死。除了自己，只有這個孩子，這樣堅定的說，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

林惟不說話，只是低着頭，靜靜的看着哭的像只小兔子一樣的方卓文，他單純的就像是透明的，滿臉滿眼，只有真心。

林惟看了他很久，久到方卓文都感到惶恐，他才終于輕輕笑了起來，“我不會死，”他說，“我還要看着你長大。我不能死。”

方卓文愣了一會才聽懂他的意思，然後開心的笑了。

林惟忍不住，低首，在他臉上印下一記親吻。

這個世界如此險惡，這個孩子又這樣脆弱，他怎麽能離開，他怎麽敢離開。

他越發積極的配合治療，砸下重金成立醫療機構，專門針對自己的病情進行研究。他要活的更久一點，陪伴這個孩子更久一點。

在他的身體漸漸好轉的時候，他又開始擔心，不論自己身體最後能治到什麽程度，他比方卓文大那麽多，總歸是要比他先走的，自己走了，誰還能照顧他呢？

這樣想着，目光不由轉向了林家的小輩。他挑選了幾個孩子放在林宅教養，說是教導，主要就是陪着方小少玩耍。那些孩子家裏都有叮囑，凡事要讓着小太子爺，要寵着他。可方小少實在不是個乖孩子，一付小霸王脾氣，淘氣的不得了，心情不好，随手拎起玩具就要砸人的。都是小孩子，就算有家長囑咐，可被欺負了還不能還手，久了，誰都不樂意，慢慢的，就不愛跟方卓文一塊玩兒。

方卓文也不在意，一群孩子裏，他其實最愛跟林佑文玩。小孩子對大孩子總有着一種盲目的崇拜心理的，更何況，這個哥哥對自己也很好，最重要的是，其他人都是外面來的，只有這個大哥哥是小舅舅的兒子。

他以為林佑文是林惟的兒子，于是也只把林佑文當哥哥。其他人，不過是可有可無的玩伴罷了。

林惟直到現在也不知方卓文當時竟然誤會了，他只是發現方卓文似乎挺喜歡林佑文的，再加上林佑文是父親生前就意欲過繼給自己的後人。想着，這也許是天定的緣份，看着笑鬧成一團的兩兄弟，林惟下了個決定。

林佑文突然就覺得自己的課業變的繁重起來，林惟對他的态度也愈發嚴厲了，林惟對除了方卓文以外的孩子，都是一視同仁的，只有遇事時才會随口指點幾句，可現在，林佑文明顯感覺到，林惟在用心教導自己。他詫異極了，要知道，自從父母做了那件傻事之後，林惟對自己就頗為冷淡了。但他不是傻瓜，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可這個機會讓他狂喜不已，他越發努力，也越發聽話。

林惟很滿意，他意欲将林佑文打造成最鋒利的寶劍，為他最心愛的孩子披荊斬棘，鎮守疆土。成為輔佐他的能臣幹将。

是的，那時他就決定要将一切交給他最心愛的小孩，除了他，還能給誰呢？他甚至做了一系列的教育規劃，為方卓文的未來，做了一個又一個計劃。他會傾盡心血去教導方卓文，将他教成一個合格的繼承人，他将為他護航，直到他能獨自掌舵。

可這一切卻終止于他的離開，那時林惟第一次後悔，沒有對林老太趕盡殺絕。

後來，方卓文終于又回到林家，等了這麽多年，林惟甚至是迫不及待的想重新啓動自己擱置多年的計劃，意欲将方卓文再次變成自己的繼承人。可此時，他卻驚訝的發現，自己當年為卓文一手打造的利器，此時卻成為了他上位的阻礙，林惟身居高位，手握重權，這麽長的時間，讓他也難免犯了自大的毛病，他認為事情都會合他心意，畢竟以林佑文為首的一班林家子弟對他來說，從來都是聽話的棋子，但他忘了，他有能力控制對方，方卓文卻做不到。

但要他毀了林佑文，他也下不了手。他也是個人，是人就有感情，更何況是待在身邊這麽多年，自己付出心血，一手教導出來的。他也真的将林佑文當兒子看待，這麽多年，他安排得力幹将去輔佐林佑文，安排難纏的對手去磨砺他。他容忍林佑文在工作上犯錯，甚至會在對方犯錯後，去為他收拾殘局。

他對林佑文當然有感情，只是，人心總是偏的，誰也越不過方卓文，他明明知道，林佑文才是最合适的繼承人，但他仍不甘心，他想将最好的，全數都給方卓文。所以他安排人去掣肘林佑文，他逼着林佑文遏制自己的野心，逼着林佑文去給方卓文讓路。

林佑文也做到了，在自己的逼迫下，他似乎心甘情願的讓位了，林惟這才滿意。不過還不夠，所以，他才召回林紹文，林紹文是最好的磨刀石，也是最好的靶子，林佑文在自己這裏受了委屈，總要發洩的。他甚至決定，等這件事情了了，等林佑文在挫折中變得更加成熟內斂之後，就告訴林佑文自己的決定，讓他安心的做個繼承人。

可桌上這份文件，卻狠狠打了他一巴掌。這麽多年了，林佑文最清楚他的底線，也表現的十分乖巧，所以哪怕自己磨砺他，教訓他，心裏卻仍是信任他的，從未對他有過防備，可如今，他卻借着自己的信任，做出這種事，他不介意林佑文暗地裏培養自己的人馬，沒有自己的班底，算什麽合格的繼承人，再說，高天正，不過一條路邊的野狗而已，在林惟眼中什麽都不是，只是，他最恨的，是林佑文居然在卓文身邊安排釘子，去調查監視他。

林惟面上帶笑，眼中卻是森冷的殺意。冷冷的看了一會，目光轉向旁邊的文件，那是林紹文遞交上來的，他最近調查出一些事情，是有關李嘉文的，自從上次被自己明升暗降，打入冷宮之後，李嘉文老實了許多，這次B城發展計劃，他費盡心思，想謀 個位子，李嘉文此人是有些能耐的，他也不介意再用一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上位者，要善于用人。

只是看林紹文的調查，這人倒是腦後生反骨了，竟然暗地裏跟趙家接頭，林惟冷笑一下，如果趙鴻烈真傻的與李嘉文這樣的毛頭小子合作，以為能暗算自己，那也只能說，他是真的老了，老到癡呆了。

自己倒不介意将計就計，只是，林紹文……林惟露出玩味的笑容，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真要對這小子另眼相看了，所謂燈下黑，以林惟的自負，是怎麽也不會去調查林佑文的，這次之所以會查到他頭上，雖然沒有真憑實據，但林惟心裏也清楚，是誰的手筆。

原本只想将對方當作一塊磨刀石而已，畢竟林紹文開始是心不甘情不願，被他硬拉進這個漩渦的，只能說，權利迷人心。現在，林惟也樂意将他當作另一把寶劍。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誰更鋒利，到底是誰，懂得出鞘傷人，也明白入鞘護身的道理。

沉吟了一會，林惟拿起電話撥了幾個號碼，布局，才剛剛開始。

林家的詭谲風雲，方卓文全然不知，他哼着小曲快樂的翻着課本，眼睛在課件上，心思卻早已飄到下周去了，這麽久不見，他真的好想小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