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12月, 拍攝進入最後的階段。由于有演員中途意外退組,劇本也随着拍攝進程經歷了一些增删修改, 拍攝期比原計劃延長了一個多月,在項目方施加的壓力下, 邱導盡力争取春節前殺青。
光是昭陽, 邱導就給他加了一百多場戲。一來昭陽有時間, 基本全程跟組,片酬還低, 加戲不費錢, 二來昭陽把羊宜修這個角色遠遠演得出乎邱導意料,從正式開拍的第一天起就時不時地驚豔到他。拍到中期, 邱導冒着延時的風險修改劇本,給昭陽加戲。
原著嚴格來說是雙男主故事線, 作者并非以反派的标準來塑造羊宜修, 而是以冷靜、憐憫的上帝視角同等看待兩個男主。兩人理念不同,立場不同, 走的路也不同, 最後在各自的選擇下迎來了各自的結局。
劇本進行了大幅度的商業化改編, 将兩個男主簡單粗暴地分出了正反兩方,一個成了大男主, 一個成了終極反派, 兩人的結局也作了改動,男主小羊的悲壯被美好的理想主義取而代之,羊宜修成了徹底的失敗方。
所以, 羊宜修在劇裏的觀感要比原著差很多,至少劇本是這麽寫的。上一個演員确實演出了反派的氣質,昭陽接手後,将這種氣質全盤颠倒,明明按着劇本演,卻演出了原著的韻味。
臨近收官,邱導決定再加一場戲,這是原著有但劇本沒有的一段以羊宜修為主的劇情——羊宜修和大哥小羊當年因戰争分散後,只身前往都城,來到恩師的老家梁府,被告知恩師已然逝世,但恩師的家人得了恩師遺囑,照舊收留他,他就此在梁府寄住、求學,并認識了韓銘逸飾演的梁泰和。
在梁府寄人籬下這幾年間,羊宜修韬光養晦,奮力進修,期間發生了幾件事,展現了羊宜修遠超年紀的穩重性情、胸懷天下的格局與野心。
這算得上是正面塑造羊宜修的劇情,也難怪原本的劇本不采用。
然後問題來了。這時的羊宜修和梁泰和是介于少年和成年之間的階段,那幾年跨越了20歲以前到20歲以後,韓銘逸和昭陽兩個27歲的男人,再演這種小青年似乎不太合适。
尤其是韓銘逸,他走的是紳士路線,顏值是高,卻不顯年輕,少年感是他最缺乏的東西。
只好又臨時找演員。邱導放低了标準,讓張副導找倆能演的就行,畢竟這和昭陽的情況不一樣,要是真演不好,大不了最後這段戲就還是不要了。
張副導專業能力比不上邱導,人脈卻廣得很,沒幾天就把人湊齊了。演韓銘逸的叫謝景,19歲,演昭陽的叫萬翔,22歲。
兩個演員同時進組的那天,簡星也在片場。韓銘逸的事他不關心,但昭陽的事,小趙得了他囑咐,事無巨細都第一時間彙報。
聽到萬翔的名字,正刷着手機的簡星擡頭,皺眉,“萬翔?”
“啊,”小趙一愣,“怎麽了?簡哥你認識他?”
簡星嘴角一揚,收起手機起身,“走。”
“去哪啊簡哥?”小趙跟上。
“去耍大牌。”
簡星到了現場,兩個演員已經整好服飾妝容,正在張副導的指導下走戲。
邱導還在A組執導,那邊是昭陽的朝堂戲。簡星的戲在下午,但是他早上就來了片場。他要不來,昭陽準又不好好吃飯。
而且還能名正言順地和前輩多過一會兒劇本,工作和那什麽兩不耽誤。
見到簡星前來,張副導跟他打了個招呼,又給兩個小演員引見了一下。謝景根本不用介紹,一看到簡星眼睛就亮了,待張副導說完,立刻湊過來和簡星握手,“簡哥你好,你前兩部戲我都看過,我特別喜歡《不堪》!我還看過你很多表演!你真人比電視裏帥多了!”
簡星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接受了小迷弟的贊譽,“過獎。”
旁邊的萬翔複雜地看一眼謝景,含着幾分不屑的嘲笑。謝景跟他初見的時候也很熱情,不過沒吹這麽多彩虹屁。
謝景今年剛出道,而且是非科班出身,完全是憑着外形條件好,被經紀公司簽下了,就演戲方面,這是他接的第一個角色,聽說酬金被壓得很低,接近友情演出,而劇組這邊又實在急,這才讓他上了。
跟這麽一個人搭戲,萬翔本來就有點疙瘩,現在看到謝景毫無職業素養,來工作跟來追星似的,更是鄙夷。
而且簡星不就是砸錢硬捧出來的流量麽,同行都心知肚明,有什麽好激動的。
簡星和謝景握完手,眼神淡淡一掃萬翔,萬翔一愣,簡星咖位擺在那,又是個大流量,關系送到跟前了,不搭白不搭,這麽想着,萬翔擠出職業笑容,伸出手去,正要開口寒暄,簡星突然轉開臉,繼續跟謝景說話,“你們今天演哪一場?”
謝景沒想到簡星會關心自己的演戲進程,話匣子說開就開,興奮地全盤交代,兩人生生把萬翔晾在了一邊。
小趙瞄到萬翔的臉當場就黑了。
謝景是初入圈子,真的不懂,完全不知道剛剛那一剎那發生了什麽,只顧得上因被男神翻牌子而受寵若驚。
萬翔則心明眼亮。
男一號這是在給他下馬威。
小趙心情很微妙。
他入行第一個跟的藝人就是簡星。簡星與他合得來,後來火了也一直沒換他。在簡星身邊這麽久,說實話,小趙還真沒怎麽見過簡星有板有眼地耍大牌。
簡星心情不好的時候,是悶聲不說話,待人愛答不理,但還不至于亂發脾氣,這還是對像他這樣親近的自己人。對外人,簡星一般都會拿捏好尺度,哪怕是碰上一些厚着臉皮非要跟他拉關系套近乎的人,或是對他居心叵測的身居高位者,簡星也不會輕易撕破臉皮。
今天這卻是明晃晃地在欺負小糊豆。
說糊,要看跟誰比。萬翔在新人裏也算混得不錯的,但是往簡星旁邊一擱,未免相形見绌得難看。
萬翔至今出道4年,包括出道作在內,一開始接的幾部青春偶像劇都是主角,明顯是被公司重點培養的後起之秀。然而再一看成績,有點尴尬——萬翔現在的微博粉絲還不到250萬。
作為同類型且剛好同齡的藝人,全方位被簡星吊打。
萬翔有足夠的理由不爽簡星。但他沒想明白,他跟簡星面都沒見過一次,簡星怎麽上來就針對他?
簡星和謝景簡單聊了兩句,就說:“你們繼續吧,我随便看看。”
至此都沒再瞅萬翔一眼。
短短幾分鐘,萬翔心裏憋了一股氣,又不敢過去跟簡星正面剛,簡星當看他不到,他也只得吞下這個透明人身份。
張副導引着兩人又走了幾遍戲,簡星在一邊不冷不熱地旁觀。不一會兒,邱導抽空從A組過來,看兩個年輕演員走戲,神色凝重,眉頭皺得連綿起伏。
演昭陽的萬翔是夠陰沉了,臉色全程沒好過,但是胸腔裏像塞了一顆炸彈,一言不合就想帶着全人類攜手走向末日的那種,年輕人的毛躁還是壓不下去。
演韓銘逸的謝景……活潑過頭。年少氣倒是十足,但那恰恰是韓銘逸最不需要的東西。
韓銘逸的角色是精于世故、年少老成。臉可以年輕,氣質一定要深沉。
昭陽就更複雜了,要稚氣未脫,又丘壑萬千,懂世故而不世故,心懷執念和疑惑,卻對世事通透而漠然,以一種運籌帷幄的姿态“靜靜地看着你們裝逼”。
看完一遍,邱導一句話也不說,張副導大概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加這段戲是為了錦上添花,現在就這效果來看,這戲加了不如不加。
《非我》正在延期邊緣徘徊,拍攝進度很緊,邱導完全沒空理會選角這事,全權交由張副導處理。他現在有點想問,這倆玩意兒是怎麽通過篩選的,他當初提出的要求是被吃了麽?
畢竟是倉促。兩個演員本就年輕,對劇本又不熟,只能靠導演臨時給講講戲,偏又要演這麽複雜的角色,出現這樣的局面,邱導失望,但不意外。
何況誰知道這倆人進組還有什麽可不說的細節。邱導都懶得深究了。
人來都來了,也只能先試着拍。兩人根據邱導的提示,慢慢醞釀情緒,一遍遍調整,演得是比先前好些了,可邱導還是不滿意,一晃眼就NG了五六次。
謝景不知所措,恨不得使出五百分力氣。萬翔煩躁至極,眉眼都冒着黑氣,只是使勁憋着,盡量不外露。
簡星剛剛不正眼看萬翔,這會兒卻饒有興味地盯了他好一會兒,像在看一出好戲。
簡星在場外看萬翔,小趙在一邊看簡星,不知道簡星今天又覺醒了什麽玩性。
簡星忽然轉頭,對小趙耳語,“去,把昭陽前輩叫來。”
昭陽很快來了。小趙按簡星的意思,把事情說得十萬火急。昭陽一到現場,看到邱導正在親自指導他和韓銘逸年輕時的那場戲,一時愣住。
主要是看到了熟人。
萬翔。
說熟,也并不是很熟。當年有過一次交集,此後江湖不見。
邱導不耐煩地一擺手,張副導替他喊了CUT,第十三次NG。
簡星趁機拉上發愣的昭陽走向邱導,“邱導,我有個想法。”
“你又有什麽想法了?”邱導這會兒沒大好氣。
簡星笑眯眯地把昭陽往邱導跟前推,“讓昭陽前輩親自試試呗?”
這回邱導和昭陽同時愣住,“什麽?”邱導問,“試什麽?”
“試試演他自己。”簡星說,“昭陽前輩演他自己的20歲,不行麽?”
連場上的兩人都愣住了。萬翔猛地扭頭,看了看簡星,又看了看昭陽,表情一言難盡。
昭陽也回頭看簡星。
簡星微微湊向昭陽耳邊,輕聲,“前輩,沒必要藏着。”
就是韬光養晦也該夠了。
昭陽心底一顫。
“藏着”,這個詞用得太生動了,生動得昭陽一時失神,瞬間想起很多。
他又看一眼還在怔愣的萬翔,轉而對邱導說:“邱導,我可以試試。”
邱導想了想,倒不是不行,昭陽的臉從來不是問題,問題在于……
屁的問題,不想了。邱導大手一揮,“行,那就試試。昭陽你先看劇本,多久能準備好?”
“10分鐘。”昭陽說。
這新加的一段劇本他沒看過,但他看過原著。
這幾章的劇情還反複刷過好幾次。
“行。”邱導點頭,“休息10分鐘。”
謝景張大嘴,10分鐘?10分鐘他連臺詞都背不下來。
萬翔連招呼都沒跟謝景打一個,猛地轉身,到了休息棚一屁股坐下來,低頭啪啪按手機。
他的經紀人今天沒來,萬翔便遠程抱怨,這小破配角早知道他不就不接了,戲份不多,片酬不高,不僅碰到了不想見到的人,還莫名其妙地受了一通氣。
經紀人給他耐心講道理,巨額投資,名導,頂流主演……就這等配置,他能混進這個劇組就算是賺了。要放眼未來,一跟這些人搭上邊,他以後還有的是發揮的機會。
萬翔冷笑,搭個屁的邊,他真想讓經紀人親眼看看簡星給他擺的臭臉。
謝景抓緊這10分鐘又看了會兒劇本,時間一到,邱導跟昭陽确認過OK,發令集合,開始走戲。
昭陽還是羊宜修的宮廷造型,為了盡量入戲,他摘了頭冠,脫了外套,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瘦白的手臂,顯得年輕不少。
謝景拘謹地跟他寒暄,昭陽看着他這渾身繃緊的勁兒,淺淺一笑,低聲說:“不用緊張,等會你跟着我的節奏就行,要是忘詞了,說句意思差不多的也可以。”
“啊?”謝景訝然,“還能這樣嗎?”
新人都以為臺詞一定要一絲不茍、一字不漏。
昭陽點頭,“我就經常這樣。”
謝景滿臉憧憬。
昭陽立刻以身作則地展示了什麽叫“經常這樣”。10分鐘他确實背不下完整的臺詞,何況他的關注點本就不在于臺詞一字一句的精确性。邱導要看的是這段戲的感覺,所以要先保證完整性,大框架定下來,找對節奏和情緒,再去摳細節。
昭陽剛才在A組還演着大權在握的君王,這會兒搖身一變,重回20出頭的風華歲月。他演的這個羊宜修和萬翔完全不一樣,萬翔那種隐隐散發出的壓迫感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昭陽的平和沉靜,盡管有一半臺詞都是現改的,卻毫無違和感。謝景也跟着穩了下來,緊張一點點消褪,漸漸融入情景之中。
一段戲走完,邱導臉色緩了不少,一個铿锵有力的“好”字近乎一錘定音。
萬翔被邱導的聲如洪鐘震得倏然擡頭,正好對上昭陽不小心掃過來的目光。
兩人都定了定眼神,不着痕跡地各自移開。
昭陽又試了幾段,就回A組繼續拍戲去了,始終沒跟萬翔打上一句招呼。昭陽從來不喜歡虛與委蛇,而對于昭陽這樣可有可無的角色,萬翔不屑虛與委蛇,兩人算是一拍即合,誰都不招惹誰。
邱導沒明說什麽,但全場人都看得出昭陽和萬翔演的這段戲對比有多明顯,昭陽唯一的劣勢在于年紀,然而他本就顯年輕,加上演技加成,演20歲的角色綽綽有餘。
邱導跟張副導私下談了幾句,張副導一臉難色地過來跟萬翔交涉,說他辛苦了,可以先回去了。
萬翔不吃這一套,直挺挺問,“那我什麽時候再來?”
“這……”張副導笑容僵硬。
他本想先把萬翔騙回去,再直接跟他經紀人聯系,片酬照付,戲就不用拍了。在商言商,經紀人應該能理智看待這事。
藝人就不一定了。
萬翔的助理見氣氛僵持,連忙開口,“副導演,萬哥為了這幾天的戲,特意推了好幾個通告,你們突然改時間,我們這邊的行程也很不好安排……”
話說到這份上,雙方其實都心知肚明了,張副導索性直說:“是這樣,邱導的意思是這個角色可能要換人,但是片酬我們會照付的……”
萬翔擡手一指謝景,“他呢?”
張副導回頭看向謝景的身影。
謝景不換。
萬翔回到房車,把所有人趕了出去,當場給經紀人打電話。
“這是什麽意思?!他們存心的吧?你知道我今天在這裏受了多少氣嗎?一大清早開幾個小時的車過來,結果晾了我一天,現在輕飄飄一句換人,憑什麽?憑什麽那個誰不換,就換我?!那個謝什麽算老幾?還有昭陽——他擺明了是要搶我角色!我不管,菲姐,我合同都簽了,他們敢換人,我就告他們!”
本來他确實不想接這個角色,演戲就得演男主,不然掉面子。可公司還有一層考量,他以前演的都是小成本網劇,《非我》是個S級的大IP,這之間是雞頭和鳳尾的區別。他要想再上一個檔次,就不能永遠滿足于當雞頭。
萬翔勉強接受了。
他可以不想演,可他既然接了,突然要把他換下來,那就不行。
經紀人菲姐聽着他吼了一通,等他吼得差不多了才開口安慰。安慰歸安慰,告是不可能告的,《非我》這個項目背後好幾家大公司,投資方裏有業界多少大佬,為這麽點雞毛蒜皮得罪他們,以後還要不要資源了?
她最多私底下再跟劇組拉扯一下,看這事還有沒有回旋的餘地。
萬翔隐約聽出了菲姐這層意思,差點氣炸,“菲姐,你就由着這些玩意兒一個個踩我頭上?”
任菲姐怎麽安撫,萬翔都不聽,說到最後,他氣急敗壞道:“菲姐,要是公司不管我,我就去網上爆料,《非我》劇組有黑幕,有些人為了搶個角色什麽事都幹得出!”
說完就挂了電話。
這話出口時更多的是氣話,實在是今天太憋屈了,簡星給他臉色看,邱導讓他下不來臺,當慣了男主的他在這劇組裏無足輕重,還要來一個昭陽給他致命一擊……
“曾航!”
萬翔一聲怒吼。
無人應答。
“曾航,你死哪去了——”萬翔蹭蹭蹭沖到房車門口,刷地拉開門,正要逮個活口發作,突然愣住。
門外站着一個人,身軀高大修長,萬翔還在車上,站位明明比對方高,對方冷漠的眼神卻有種俯視的壓迫感。
是簡星。
簡星雙手插着褲兜,就那樣不遠不近地立在車門外,看着他。
萬翔左右看看。他讓助理滾蛋,助理還真就滾了,這會兒人影都沒一個。
這裏明明是他的地盤,卻覺得簡星如兵臨城下,泰山壓頂。
萬翔剛剛一堆沖口而出的話全部嗆回了喉嚨裏,臉上的表情很豐富,不到一秒的時間裏混雜了震驚、憤怒及不知所措,簡星真心實意覺得,如果他先前在片場上能展現出這麽有生活的表演,也不至于被邱導給換下來。
“你——怎麽在這?”萬翔僵硬地問。
“你這車子隔音不太行,”簡星微微一笑,答非所問,“換輛質量好點的吧。”
萬翔一怔。
藝人之間的比拼從最剛需的車子開始。萬翔今天到片場時見過簡星的房車,光看外形就知道價位比他拔了至少三截,現在這話,無疑是赤/裸裸的炫富。
艹。
萬翔黑着臉,想甩門,簡星冷聲道:“等等。”
萬翔條件反射地停住動作。
“給你個善意的忠告,有戲好好拍,有路好好走,別給自己找不痛快。”
簡星說完,轉身,揮手,“希望江湖不見。”
萬翔愣了半天,想反唇相譏,簡星人已經沒影了。萬翔氣得砰一聲合上車門,他腦子長坑了,居然乖乖地聽完簡星講這話。
萬翔跌坐回椅子上,嘴唇止不住地發顫。
羞恥,惱怒,無處發洩的氣憤。
剛剛的氣話變成了眼前最觸手可及的方案,公司不管他,他就自己管自己。
又不用自己的身份出馬,黑一黑別人不會少塊肉。反正,他絕咽不下這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