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昭陽之前一連休息了幾天,後面的戲份被壓得有點重,這一組鏡頭拍完,一隊人馬轉換場地,馬不停蹄地接下一場戲。
接下來這段劇情發生在昭陽和韓銘逸的城樓談話之前,兩支起義軍的首領簡星和昭陽各自騎馬前往城中央會面,随後認出對方竟是自己的兄弟,是簡星和昭陽分別十年後第一次重逢。
兩人在這裏要凸顯出各自的氣質——昭陽不疾不徐,運籌帷幄盡在掌中,簡星策馬奔騰,風華正茂揮斥方遒。
兩人的着裝也大相徑庭。昭陽身穿盔甲,背披鬥篷,簡星則輕便随性,衣飾和他手下那一群兄弟沒有太大區別。
“老三——真的是你!”簡星一騎絕塵,沖着鏡頭馳來,待看清昭陽的臉,翻身下馬,沖上前去,将昭陽重重摟進懷裏。
簡星的力道大得有點出乎昭陽意料,兩人緊緊貼着,簡星的氣息輕輕噴在他耳邊,對方砰砰砰的心跳透過衣物和铠甲若隐若現。
也可能只是錯覺。
昭陽有點走神。他之後的臺詞只有兩個字——“大哥”,卻隐沒在了安靜的空氣裏。
“CUT!”邱導一聲斷喝,“再來。”
第二遍,昭陽沒走神,該說的臺詞都說了,卻還是被邱導NG。
第三遍。
第四遍。
第五遍……
“昭陽氣場弱了,大将之風得穩住。”邱導不知是第幾次提點昭陽。
昭陽遠遠地看着地面,默默深呼吸一口氣,回頭重新上馬。
卻怎麽演都不對。
不僅是戲不對,自己整個人感覺都不對。
羊宜修的氣場他一直拿捏得很穩,這會兒卻像散了架,左拼右接,就是拼湊不起來。
好像有什麽東西突然錯位了。
拍到第十遍,邱導再次NG,臉色明顯不佳,但他懶得罵人,只是讓兩人重來。
昭陽轉身正要邁步,簡星開口:“邱導,天太熱了,我覺得快中暑了,能不能休息一下?”
簡星都這麽說了,邱導哪有不允的道理,全組都跟着受了益,大家脫外套的脫外套,摘頭盔的摘頭盔,喝水的喝水,擦汗的擦汗。
昭陽獨自回到休息棚裏。剛才滿心都是戲,對外界渾然不覺,現在一坐下,才感到渾身熱氣漲在皮膚底下,熱得簡直要從每一個毛孔裏冒出蒸汽。
簡星有自己單獨用的休息棚,卻偏偏要來昭陽這裏,美其名曰——比較近。
昭陽坐下後本想喝瓶水,結果一不小心就想着剛才的戲又想得走了神,隐約覺得自己好像要做件什麽事來着,懵了半天也沒想起來到底是件什麽事。
他在家裏就經常這樣,用家人及林溪谷的話來說,這人演戲演傻了。
直到簡星在他身旁坐下,非常順手地從箱子裏拿起一瓶礦泉水,擰開瓶蓋,遞到昭陽面前。見昭陽還是沒反應,簡星索性親自抓着昭陽的手,幫他把瓶子拿好。
昭陽這才茫然一驚,“……?”
簡星問小趙,“我的小風扇呢?”
小趙心虛地讪笑,“一個壞了……一個沒電了……”
簡星一臉“要你何用”。
“我下次一定多備幾個!”小趙說。
“扇子有吧?”簡星又問。
“有有有,”小趙馬上拿出扇子,殷勤地給簡星上下扇起來,“簡哥這樣行麽?”
簡星被小趙的戲多給樂到了,朝昭陽的方向微微一揚下巴,“給昭陽前輩扇吧。前輩熱得臉都紅了。”
本來被硬塞水瓶昭陽就夠局促了,為了掩飾自己的尴尬,趕緊喝水,水正喝到一半,一聽簡星這話,吓得想說不用,當場就被一口涼水卡住了喉嚨。
小趙盡管也意外,但動作很快,扇子一個轉向就到了昭陽身側,姿勢之專業可以本色出演給皇帝扇扇子的太監。
“前輩,慢慢喝,水還有很多,沒人跟你搶。”簡星憋着嘴角的笑,還貼心地抽了張紙巾遞給昭陽。
昭陽腦子空白了。
剛剛NG了半天,狀态全無,演得像坨屎,這就夠丢臉了。
現在,頂流親自給他遞水遞紙巾,頂流的助理給他扇扇子。
邱導看着,張副導看着,一堆咖位排在他前頭的一到三十七線演員都看着。
尤其是不遠處另一個休息棚裏,韓銘逸看着他和簡星的表情,十分意味深長。
一部劇還沒拍完,他又是炒CP、上熱搜,又是在劇組擺架子……
人生太難了。
昭陽連說了大概有一萬遍“不用,真不用”,簡星才讓小趙住手。
方華今天格外殷勤,不知從哪弄來了兩個小風扇,一個給簡星,一個給昭陽,這事才算解決。
被簡星這麽一折騰,昭陽一時都把剛才沒拍好的戲給忘了,直到場務喊清場,他才回神。
也許是被涼水一嗆,被扇子一扇,昭陽的腦子清醒不少,休息過後,這場戲一遍搞定。
晚上收工時,化妝間裏人頭湧動,昭陽正在脫戲服,韓銘逸的聲音冷不防在身後入侵,“昭陽。”
昭陽轉身,勞累了一天,這會兒再沒精力寒暄了,直截了當,“什麽事?”
韓銘逸蹙了蹙眉,臉仍挂着敬業的笑,拎着一個紙袋遞給昭陽,“送你的。”
“……啊?”
沒事給他送什麽東西。
他們很熟嗎?
昭陽不動,韓銘逸雲淡風輕地追擊,“看看?”
韓銘逸歸組三天,戲份不如男一號簡星緊湊,明明有時間,卻三天都不找他,偏偏挑了這個周遭人來人往、整個劇組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時間和地點來跟他說這種話,不僅是要公之于衆,還讓昭陽沒有立場不配合他的表演。
昭陽和韓銘逸無聲地僵持了幾秒鐘,韓銘逸就杵在那裏,目光鎖着他,無聲宣示,這個角鬥場他不上也得上。
“不用了。”昭陽也擺出職業微笑,“我什麽都不缺。”
昭陽的笑确實是圈粉利器,出道起就被粉絲形容為又純又欲,大概只有韓銘逸能看出他眼底那種令人不快的倔強。
韓銘逸自己動手拿出紙盒裏的東西,放到桌上,推到昭陽面前,這一串動作得體而輕柔,一點不見被醜拒的窘迫。
“X家的最新限量款,”韓銘逸說,“今天剛到的,我給你多要了一臺。”
韓銘逸正是X家的其中一個品牌大使,聽他這意思,他還有一臺同款的。
昭陽:“……”
前陣子,昭陽街頭素顏照上熱搜後,有現場的粉絲po出了一個細節——昭陽的手機裂屏了。
昭陽用手機不愛貼膜,現在這個手機被他摔過幾次,左上角有一道明顯的碎紋,像蜘蛛網蜿蜒出來幾條線,昭陽覺得不影響使用,甚至看着還挺有藝術感,便一直沒管。
普通人就算了,這放在一個明星身上,怎麽都說不太過去。粉絲們當時就嗷嗷喊開了,給昭陽送上一波心疼,當然也有黑粉趁機開嘲。
昭陽萬萬沒想到,他又一次低估了韓銘逸的下限,韓銘逸居然連這種細節也不放過。
周圍好些人都在偷偷地朝他們看。
昭陽拿起手機,他的本意是把手機裝回袋子裏,再把袋子塞回給韓銘逸,清清楚楚地回絕這所謂的好意,韓銘逸一注意到他這動作,立刻搶先開口:“那我先走了,明天見。”
說罷留給昭陽一個道別式的微笑,果斷地轉
身離去。
昭陽:“……”
昭陽:“……”
昭陽:“……”
他(哔——)。
昭陽不可能當場追上去硬把東西還給他,韓銘逸一定還有三百種應對方法,衆目睽睽之下,兩人再多拉扯幾回,對外就更說不清了。
一整套流程設計得天/衣無縫,昭陽從搭理他的那一刻起就輸了。
方華正好忙完回來,遠遠看到昭陽呆呆地拿着韓銘逸剛送他的新手機,幫着昭陽收拾東西時忍不住道:“韓老師很念舊啊,一直惦記着您呢。”
昭陽看了看方華,沒應聲。
很多次他都想跟韓銘逸說,他在臺下演得那麽成功,這種心思但凡放一半到演戲裏,他都不至于會像現在這樣尴尬。
但韓銘逸一定會反過來對他說,他但凡能放下一點清高和固執,拿一點演戲上拼的死勁到事業的包裝上,他也不至于會像現在這樣,一敗塗地。
“這個圈子,你以為比拼的是演得好不好?”當年,昭陽決意退團時,韓銘逸說,“不。比的是誰能在對的時間對的環境演出一個對的角色。”
有人在臺上演,有人在臺下演,都是演。
逸陽CP要真說有什麽緣分,那就是,他們頗像處在兩個極端的一對笑話。
昭陽壓着把手機丢垃圾桶的沖動,胡亂塞進了包裏。
所有東西收拾好,昭陽拿起兩個包就要和方華一起離開。
方華卻把東西都拎到一邊胳膊,空出手來把昭陽那兩個包全部搶過來,“昭陽老師,我來。”
昭陽有點意外,之前他天天都是這麽跟方華一人拿一半的。方華完全不給他留客氣的餘地,大包小包地拎着,還讓昭陽先走。
第二天到了片場,從下車到前往化妝間的路上,一連有五六個演員跟他打招呼。
很多在忙碌的工作人員在他走過時也特意轉頭說一句“昭陽老師早”。
一到化妝間,劇組的化妝師已經在候着了,方華提前過來打了招呼。
昭陽竟有點不習慣。
他剛進組時,大家并沒有對他不好,也沒誰特意為難他,只是像以前很多劇組一樣,如果有人要優先照顧,一定是優先別人,如果不得不怠慢誰,一定是怠慢他。
想起圈中一位前輩說過的一句,等你變強大,周圍都是好人。
可是……他變強大了麽?
在劇組的喧嚷人流裏,昭陽獨自皺眉。
韓銘逸在劇組總是來來走走,拍幾天戲又去趕幾天通告。他一離開,昭陽就樂得清靜。
之後一段時間的拍攝都還算順利,昭陽竭盡所能在拍戲以外稀釋存在感,不去招惹別人。
尤其是那兩尊頂流。
簡星和韓銘逸在組裏時,昭陽甚至有意錯開去化妝間的時間,沒事就自己呆一邊琢磨琢磨劇本,等別人忙得差不多了,他再慢慢騰騰地做最後的收尾工作。
反正他就一部劇在身,除了拍戲無事可做,閑,任性。
這天,昭陽又在片場留到了最後,他的車是最後一批回酒店的。
回到酒店,卻不見平日的冷清,大堂裏鬧哄哄的,小半個劇組的人都在。
這些人勢均力敵地分成了兩撥,一邊以韓銘逸為中心,另一邊以簡星為中心,各有各的熱鬧。
昭陽想起,他們應該是準備趕今晚的場。昨天張副導跟昭陽打過招呼,說今晚有個飯局,跟一些投資方的人見個面。不僅是本劇的投資方,還有其他影視公司的高層以及導演會來,問昭陽要不要一起去。
昭陽面上委婉內心堅定地拒絕了。
張副導明白昭陽的意思,沒再多提。
一般來說,拒絕一
次,就等于是拒絕了後面的一千次。
打包踢出門外的,除了麻煩,也可能是機會。
大堂裏這陣勢讓昭陽頭皮發麻,差點想轉身就走,無奈他的腿已經邁進了酒店大門。
問題來了——怎麽進去?
直接走中間太高調,被兩邊這麽多人圍觀着,不知道的得以為他在走紅毯。
從邊邊角角混過去吧。
昭陽看了看左邊,那邊被韓銘逸盤踞着,風險太高。天知道韓銘逸會不會順道拉着他一起去應酬。
他毫不懷疑韓銘逸做得出這種事。
昭陽又看向右邊,簡星正和幾個人聊着天,看樣子聊得挺開心,一時半會兒應該注意不到他。
昭陽近乎貼着牆,快速往右邊走去。
眼看偷渡到一半,處在人群中心的簡星微微轉頭,目光朝他一掃。
那一瞬間,兩人偏偏還對上了眼神。
完了。
昭陽低下頭,加快腳步,心中默念咒語:他看不見我。
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
但下一刻,簡星就從人群裏走了出來,目的相當明确,大步迎上昭陽。
簡星一副要攔路搶劫的架勢,昭陽只得慌不擇路地往左邊繞。他往左,簡星也往左,他再往右,簡星也緊接着往右,兩人生生地迎面走出了兩條對稱的S型路線。
簡星腿長,走路快得生風,沒幾步就直接橫到了昭陽面前,昭陽急忙剎車,差點一腦袋撞到簡星身上。
“前輩,這麽着急去哪?”
……躲過了韓銘逸,還是沒躲過簡星。
“……我回房。”昭陽明明理直氣壯,聲音在簡星強烈的氣場面前還是不自覺地矮了幾分,甚至下意識地退了半步。
他一退,簡星又随之逼近,昭陽一懵,本能地又退一步,簡星順理成章地再逼,兩人跟跳探戈一樣,一進一退地沒兩下,昭陽的後背就碰上了冰冷光滑的牆壁。
這姿勢,有點尴尬。
簡星沒再得寸進尺,只是微微笑看着昭陽,“前輩晚上有安排麽?”
果然,殺招來了。
昭陽的視線越過簡星肩膀,望一眼他身後熙攘的人群,語氣堅定,“有。”
“嗯?”
“我要看劇本。”
應酬是不可能去應酬的,誰也別想套路他。
簡星的淺笑被拉得意味深長,“接下來這幾場戲感覺挺難的,”他稍稍歪頭,俯視昭陽,放輕聲音,“前輩有空再給我講講戲麽?”
昭陽:“……啊?”
“可以麽?”
昭陽想了一會,“我這幾天狀态也不是很好,組裏很多老師都比我有經驗,水平也在我之上,你可以多去請教他們……”
簡星眉毛突地一挑,神色一暗,“前輩這是什麽意思?”
昭陽:“……”
“嫌棄我了?”
“不是——”昭陽脫口,“我沒有。”
簡星凝視昭陽片刻,“我的演技已經差到前輩要放棄我的地步了?”
昭陽:“……”
這話,他沒法接。
彩虹屁吹不出口,真要就事論事地評價吧,他又沒有那個身份和立場。
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麽簡星就是不放過他?
對于昭陽,簡星像面鏡子,每每近距離面對他,他就會将自己一直有意忽略的那些痛苦和羞恥反照得清清楚楚,不想看也得看。
如果只要長得好看,粉絲夠多,演技就能得過且過,拿到一個大項目就能混個影帝影後,那麽他演的東西算什麽?
如果按這個行業的标準、按世人的标準,韓銘逸比他成功,簡星比他成功,
那麽他多年的堅守又算什麽?
他一直在做的事是什麽?演員,到底是什麽?
“第一次見面時,前輩還說我有靈氣,”簡星繼續輕聲說着,“難道是騙我的?”
昭陽擡頭看他。
他分辨不清簡星眼角眉梢、字裏行間的真真假假。簡星的難過有點跳脫,卻又毫無矯揉造作的痕跡,真實得很戲劇性,或者說,戲劇性得很真實。
他摸不透簡星。韓銘逸的假他一眼就能看穿,所以應對韓銘逸時雖然膈應,卻很清醒,清醒得毫不猶豫。但簡星這個人,他看不太懂。
真誠又圓融,伶俐又桀骜。
“……沒騙你。”昭陽說。
簡星跟韓銘逸不一樣,跟很多人都不一樣。一個人的表演有沒有用心,昭陽一眼就能看出來。簡星的戲,不完美,卻能觸動到他內心。
簡星朝他又湊近半步,“真的麽?”
昭陽退無可退,僵着脖子點頭,“真的。”
“那前輩還願意再教我麽?”
簡星這一句逼問太溫柔,昭陽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好。”
應了聲才猛然醒悟。回頭肯定又要後悔,又要罵自己傻逼。
淨給自己找罪受。
“那就說定了。”簡星一秒接話。
“……”
是又雙叒叕掉坑的感覺。
“今晚我去找前輩。”簡星說。
“今晚?”昭陽奇怪,“你不是……”
有飯局麽?
昭陽沒說出後半句,簡星也明白他是什麽意思,笑道:“別的事情都不重要。”
重要的事只有一件。重要的人只有一個。至少今夜如此。
周旋半天,總算得了昭陽一句肯定答複,簡星轉身要回人群裏,臨走前,突然回頭對他一笑,“前輩先去休息吧。我很快回來。”
雖然答應得有點莫名其妙,但既然應了,就得守信。吃過晚飯,昭陽在房間裏看劇本,等着簡星回來後聯系他。
他知道“很快”是個虛詞,就跟“我還有5分鐘到”實際上表示一個小時後到一樣,沒指望簡星真的來去如風。
但昭陽也沒料到,他從7點等到11點半,一整晚都沒等來簡星的一個字。
昭陽好幾次拿起手機又放下。在微信對話框裏輸入幾個字又删除,反反複複。在撥號界面裏輸入簡星的電話號碼,卻無論如何也按不下那個撥號鍵。
簡星肯定很忙吧。頂流都這樣。昭陽曾也算是感受過,成天來去如風,一天只有24小時,卻有一萬個通告要趕。他還試過連着一個月睡覺都在車上和飛機上解決……
當時覺得只要一個環節沒做好,世界就不轉了。後來回頭想想,那是錯覺。世界沒了他一個愛豆還轉得好好地。
到底都在忙些什麽?
瞎忙。
11點40分。昭陽收起劇本,放好手機,關燈,睡覺。
拍了一天戲,又看了一晚上劇本,累是挺累的,卻一時半會兒睡不着。
昭陽自己沒數,他3分鐘內翻了10次身。
明天要不要問問簡星怎麽回事?
放了別人一晚上鴿子,怎麽着也該有個解釋吧?
算了……還是不問了。多大點事啊,可能在簡星眼裏真的不值一提,說不定就是興之所至,随口說了一句,他還當真了。
也好。這件事過後,簡星不會再纏着他講戲了吧?
至于他欠簡星的人情,他會找機會還的。
等拍完這部劇,就此兩清。
本來就不該是有交集的人。
昭陽在被子裏翻來覆去,翻來覆去,一個接一個念頭繞得他心神不寧。
煩躁。今晚這一覺又要睡不好了。
他一向淺眠,拍戲時更是如此,想得太多,腦子松不下來。
昭陽在胡思亂想中好不容易陷入朦胧,敲門聲篤篤篤地響起,驚得他渾身一震。
這敲門聲非常粗魯,完全不像平日那種帶着禮儀而來的正常敲門聲,而且這還是深更半夜,顯然門外之人早已不顧慮什麽社交規範了。
昭陽起床開燈,滿腔疑惑貼到門邊,從貓眼往外看,沒人。
昭陽直接發問:“誰?”
“前輩……”
熟悉的聲音。
昭陽一驚,連忙開門,結果毫無防備地,在一陣濃烈的酒氣中,簡星整個人朝他身上撲來。
簡星醒來時,看到的是自己房間的天花板。
他以為是自己房間的天花板,愣神了半天,待宿醉的頭昏腦漲緩過去一些,磨磨蹭蹭地起床,打了個斷斷續續的哈欠,懶懶地往房間裏張望一圈,猝不及防地看到另一個人。
是昭陽。
昭陽正坐在椅子裏,趴在小小的桌子上,半邊臉枕着雙臂,就以這個姿勢一動不動地睡着。陽光從窗外打下,鋪上昭陽線條柔軟的脊背,鋪上他線條更柔軟的側臉,呼吸平緩,嘴輕輕張着,光斑在微微顫動的睫毛上閃爍,平靜得熠熠生輝。
簡星愣了好一會兒,才輕輕掀開被子,下地,赤着雙腳,無聲無息地走到昭陽面前,俯身在他耳邊輕聲開口:“前輩,到床上去睡吧。”
昭陽這一夜都半睡半醒地,幾乎沒有深睡過一刻,簡星的聲音盡管很輕,卻離得太近,昭陽一下就醒了,人卻還茫然着,條件反射地擡起頭來。
然後,天靈蓋一痛。
更痛的是另一個人。簡星感覺自己的下巴被甩了個下勾拳,一聲哀嚎後,仰面倒在了床上。
昭陽一睜眼就看到簡星的慘狀,這回徹底清醒,嚯地起身,想上前安撫簡星,又不好靠太近,只好在床邊幹着急,“你——你沒事吧?”
簡星以手背揉了揉下巴,艱難地半撐起身,抓起床頭櫃的手機當做鏡子看了看,“還行,沒毀容,不然——”他看向昭陽,“前輩你就得對我的後半生負責了。”
昭陽:“……”
他想說他的天靈蓋也很疼。簡星的下巴是真的尖,戳他腦殼上跟錐子似的。
果真是美人在骨不在皮。雖然簡星的皮相也很過分。
簡星終于坐直身子,“這裏是前輩的房間?”
這話當然是明知故問。昭陽點頭,又看了簡星片刻,“你還記得昨晚的事嗎?”
簡星有那麽一點印象。但也只是非常模糊的一點。有些事情他自己都沒法肯定。
于是簡星避而不答,笑了笑,“前輩,我昨晚沒做什麽吧?”
昭陽穿着一身非常樸實的居家睡衣,扣子一顆不落地扣得端端正正,乖巧得不像話,讓簡星有點小失望。
失望過後,又禁不住地開始想入非非。昭陽睡衣的領子再高,也遮不完他那一小截凸起的白皙鎖骨。
……打住。
簡星以意志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再看看自己的衣服,也穿得好好的,按常理推斷,他昨晚應該是沒做什麽。
真不知該說他長大了還是老了。進了這個亂花漸欲迷人眼的圈子,反而被紀哥管束得逐漸往中年養生老幹部的方向靠攏。
大概也是昨晚真的喝多了。他但凡還有那麽一點自主行動力,半夜三更地和自己看上眼的人單獨共處一室……他絕對無法保證自己能不能把持得住。
昭陽正兒八經地把昨晚的情景給他複述了一遍。
簡星大半夜地強行敲開他的房門後,一身酒氣地朝他身上砸來,昭陽當時整個人都是懵的。
但簡星九分醉意之外還留着一分克制,他的手撐着門邊,沒讓自己的所有重量都壓着昭陽。他的呼吸混着酒氣,濃郁刺鼻,原本磁性的嗓音斷斷續續,低若蚊呓,含混難辨,“前輩……是不是讓你等很久了……對不起……”
聽到“對不起”這三個字,昭陽的心一下就化了,仿佛一座好不容易凝起的冰山轟然坍塌,轉瞬之際融為春水,滾滾東流。不管之前心情有多悶,這一刻他都原諒了簡星。
走廊裏空無一人。全世界都在睡覺的時間,昭陽不打算去驚動任何人,攙着簡星進了屋,關上門,又把人扶到床上。
簡星還在喃喃地說着對戲的事情,躺到床上後,昭陽正要轉身,簡星一把拉住他的手,眼睛閉着,嘴一張一合,“前輩……你真好……我可羨慕你……你知道麽……”
昭陽被他拉着,站在床邊,低頭看着簡星。
“小趙……你去告訴紀哥……以後老子誰他媽也不伺候了……”
“周燃你他媽滾蛋……老子說了不演你那破劇……”
簡星一通醉話說得亂七八糟,昭陽默默地聽着,趁簡星說得起勁,把他的手塞回被子裏,沖了杯溫水,哄着簡星喝了幾口之後,簡星就漸漸安靜下來了,動也不願動一下。
昭陽幫他脫去外套、鞋子,摘下耳環、手表、戒指,小心地把他的手機拿出來,放到床頭櫃上,免得壓壞,再找出一塊新毛巾,沾着熱水給他擦了擦臉和脖子,最後給他墊好枕頭,掖好被子。
自己在一旁的桌子上睡了一夜。
事不是什麽大事,昭陽照顧喝醉酒的朋友也不是第一次了。可這一次,昭陽在夢裏一遍又一遍地想起簡星昨晚的樣子。
跟平時意氣風發的他是那麽不一樣。
簡星說的那些話,是酒後吐的真言麽?
他羨慕自己?
昭陽知道簡星說的紀哥就是他的經紀人。昭陽也跟經紀人打過交道,當年的那些經歷,這輩子都不會忘。
昭陽考慮再三,還是試探着問出了口:“你昨晚,沒有……”
話到一半,怎麽都覺着別扭,昭陽思來想去,仿佛回到了語文考場,詞都是認識的詞,卻死活造不出一個能用的句子,再三掙紮,才憋出了不甚理想的最終答案,“就是……還好吧?”
真開了口又有點後悔。他怕自己的關心被對方當做滿懷惡意的八卦,觸碰別人的傷疤是件很敏感的事。
昭陽這欲言又止聽得簡星有點懵圈,“……嗯?”
半分鐘後,簡星反應過來了,勾起嘴角,笑得眉眼都彎了,“前輩,你是擔心我被潛規則?”
簡星連個碼也不打,赤/裸裸地挑明這個屏蔽詞,昭陽怔了怔,尴尬地移開視線,臉上發燙。
在心裏暗罵自己一百遍。
……蠢。蠢死了。他們又不熟,退一萬步說,就算真有這種事,也輪不到他操心。
“哈哈哈——”簡星還在不留情面地笑,笑夠了,才開始解釋,“昨晚那頓飯我吃完就走了,是正好有個朋友回國,被拉着去喝了幾杯……”
那個朋友就是周燃,要不是看在他們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兄弟情份上,簡星才懶得理他。
“哦。”昭陽悶悶地應了一聲。
昨晚他還為簡星揪了一陣心,簡星這個條件,放圈子裏誰不得對他有想法,應酬場上的腌臜大同小異,昭陽一不小心就勾勒出了一個頂流人前光鮮亮麗人後無盡心酸的劇本,不由真情實感地心疼起這個後輩來……
行,他自作多情了。
簡星注視着昭陽的表情,昭陽越悶,他竟越開心。
前輩在擔心他啊。
“前輩放心,”簡星笑道,“我肯定能保護好自己。”
昭陽:“……嗯。”
簡星不逗他了,抓上外套,把自己的東西一一揣進兜裏,“前輩,昨晚不好意思,改天我一定賠罪……”
他本想說他平常真不是這麽沒分寸的人,但又想想,他沒分寸起來,似乎這比過分多了。
簡星說到一半,動作停住了。
“怎麽了?”昭陽問。
丢東西了?
可別吓他。昭陽自己用不起奢侈品,但簡星戴的那塊蕭邦手表他還是認得出來的,外套的logo是雅格獅丹,耳環和戒指……認不出牌子但是看起來很貴的亞子,很有可能是出自哪個名設計師的獨家設計。
總之,簡星這人随便往外一走,那就是會呼吸的人民幣,他身上那些玩意兒哪怕只丢個配件,昭陽都賠不起。
昭陽一顆小心髒撲通撲通,緊張兮兮。
簡星在兩邊褲兜裏都摸了摸,又在衣兜裏摸了摸,沒摸出個所以然來,只好對昭陽真心實意地歉笑,“我房卡鎖房間裏了。”
至于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簡星稍微有點印象。
昨晚周燃的意思是讓簡星幹脆別回去了,在外邊浪一夜當放個假,他第二天送簡星回劇組趕行程,被簡星果斷醜拒。
到酒店後,小趙把簡星送回了房,待小趙一離開,簡星直接出房門,來到隔壁,敲門。
房卡什麽的,早忘到腦後了。
沒房卡也沒什麽,可以呼叫前臺用總卡開門。但簡星下一句話就堵死了這條路,“前輩,能借用一下你的浴室麽?”
昭陽以為簡星就是上個洗手間,三分鐘可以解決的那種,結果他花了三十分鐘,在裏頭洗了個澡。
他們今天的戲都在晚上,下午才去片場準備,早上不用趕時間,所以昭陽一直沒換衣服。另外,也是怕簡星洗着洗着突然出來……這房間跟狗窩似的,轉個身都能碰着,屆時兩個人都衣衫不整,那場面就會很微妙。
昭陽只想先盡早送走簡星再說。
可沒等他送走簡星,手機就響了。
是林溪谷,開口第一句就是:“你房間是306吧?”
昭陽:“?”
林溪谷:“開門。”
昭陽:“???”
林溪谷:“我在你門口了。”
對于他的突然到來,林溪谷以為昭陽會激動地給他一個擁抱——好吧這是妄想,那至少表示一下歡迎吧,可昭陽開門後,林溪谷看到的是他滿臉的驚恐與愕然。
林溪谷拎着行李就往門裏擠,對昭陽的歡迎儀式甚是不滿,“你什麽表情這是?不知道的以為我是來抓奸的——”
林溪谷頓住。
一語成谶。
洗手間的門正好開了,簡星只在腰間圍了一條浴巾,渾身濕漉漉地淌着水珠,邊出來邊問:“前輩,還有沒有別的毛巾……”
他倒是不介意用昭陽的毛巾,主要覺得昭陽會介意。
林溪谷愣在原地,手裏還淩空提着他的小旅行包。
他看看昭陽,又看看簡星。
再看看昭陽,又再看看簡星。
旅行包砰地一聲掉到地上。
他看到了什麽?
穿着睡衣的昭陽?性感出浴的簡星?
兩個如花似玉的美少年共處一室?
不。
他看到了明天的頭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