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鳳止阿房
慕容沖咬咬上唇,睫毛随着他微微的垂眼而顫了顫。他縮在薄薄的衣袖中的拳頭緊了緊,随後試探一般跨出一小步,這一步落下得很不安穩,好似腳底是刀山火海。
幾步的距離如今卻像用了半生,慕容沖停在林勺一步前,輕輕喊道:“大王。”
“小鳳皇這麽晚怎麽會過來?”林勺嘴角微翹,問道。
“姐姐是在這兒嗎?”慕容沖仰起頭,想看着林勺的雙眼,卻又忍不住躲閃。
“……”林勺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慕容沖深吸了一口氣,喃喃道:“我有種很不安的感覺,一直一直沒有退散。我想找到姐姐,可是我找了很多地方都沒有見到她。只有……這裏,姐姐可能會來我卻沒有找過。”
看着如此小心翼翼的慕容沖,林勺好像這才在這個孩子身上看到了真正軟弱的一面。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是絕對堅強的,之所以能堅強只是所遇之事還沒有敲入心靈的致命點。
這一刻,林勺切切實實在意着慕容沖還只是個孩子,不是從郭嘉嘴中聽來的分析,也不是因為自己似是而非的底線。林勺笑容淡去,伸出比慕容沖大了一倍的手按住他的腦袋,輕輕地揉了揉,下意識彎腰在他側臉上安撫地親了親,問道:“為什麽不一開始就來這邊?”
慕容沖被林勺的動作驚得身體一顫,他習慣性地抿了抿唇,露出了頰邊的小酒窩。
“我……姐姐……”慕容沖猶猶豫豫,最終沒有回答林勺,而是強硬地問道:“你告訴我,姐姐是不是在這兒。”
林勺點了點頭,但表情已經告訴了結果不是那麽讓人滿意。
慕容沖似有所感,猛然轉臉看向殿門。不安感如沸騰到頂點的熱水汩汩流出,慕容沖本就蒼白的臉一時沒了一點血色,他不顧禮儀地将林勺推到一邊,快步就跑進了寝殿。
“姐姐!!!”嬌嫩的童聲此刻被撕破了一般,嘶啞地環繞在寝殿,并傳到了殿外的林勺和郭嘉兩人耳朵裏。
林勺在郭嘉的攙扶下站穩,無奈地搖搖頭。
兩人有心給慕容沖一點發洩的空間,可是從那一聲嘶吼過後,裏面就再沒有了任何動靜。
“主公?”
“我進去看看,你去偏殿休息吧。”林勺拍拍郭嘉扶着自己的手背,說道。
林勺這麽說,郭嘉自然不放心,但林勺态度強硬,郭嘉只能嘆息着離開了原處。
短時間內進進出出寝殿幾次,每一次的感受都是不一樣的。這一次,林勺覺得他的步伐有些沉重,好像在鞋子裏灌了鉛球。大約是因為慕容沖的悲傷太沉重,沉重到彌漫了空氣的每一個角落,讓他也不由受到了影響。
頂着一室“壓力”,林勺停步在內殿與外殿的界線處。
不遠處,慕容沖跪坐在床邊,雙臂擱在床沿,無聲地看着慕容清河那張凝固在痛苦的臉。
他也不動一下,不發出一點聲音,如同和床上的人一樣被這個世界所抛棄,失去了生氣,堕入了永無翻身之日的煉獄。
林勺甚至連慕容沖的呼吸都感受不到,他有些擔憂,三步并兩步走至慕容沖身邊。
“鳳皇?”林勺彎下腰,試探着喊了一聲。
慕容沖未曾有一點回應,林勺也不知想了什麽,單膝跪下,矮下身子半蹲半跪地看了慕容沖一眼,勾着手指摸了摸慕容沖溫涼的臉,又喊了一聲:“小鳳皇。”
慕容沖睫毛抖了抖,卻依舊沒有給予林勺回應。
“如果難過為什麽不哭出來呢?”林勺問。
慕容沖嘴唇張開一條縫,淡紅色唇因為長時的緊抿黏在了一起,慕容沖這麽一分開拉扯起了一層薄肉,有種心驚膽戰的脆弱美感。
“哭有用嗎?”慕容沖無波無瀾地問,聲音幹澀得不像一個孩子。
“它可以讓你好受一點,這是屬于孩子的權利。”林勺眼神有些恍惚,不知不覺又摸上了慕容沖的頭頂。
慕容沖似乎沒有感受到他的動作,随着他的話眼神暗了暗,轉頭陰沉沉地看着林勺,一字一句道:“我不是孩子,我有我要守護的家人和族人。”
林勺一噎,擱置在慕容沖頭上的手也有些僵硬,“……這不是現在的你該承受的。”
慕容沖斂目,充耳不聞林勺的話,自顧自地往下說:“可是為什麽他們都要離我而去?他們都抛棄了我,只剩我一個人,那我存在的理由是什麽?”
慕容沖話裏的死氣太重,林勺完全可以相信,如果此時沒有人從中幹涉,慕容沖就會真的跟着慕容清河去了。不論慕容沖自己怎麽說,他确确實實還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哪怕再早熟,心性也不可能發展得那麽成熟。
林勺搭在慕容沖頭頂的手滑下來,摟住慕容沖的肩膀,将絲毫不做力的慕容沖摟到了自己懷裏。
“你可以為你自己而活。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放你走,以後你想如何全看自己。當然,如果你不願意走,我也不會強求你做什麽。”林勺說着,忽然想起上一個世界的曹沖。說來曹沖那時候和慕容沖是一樣大的,可是曹沖至少死之前都是無憂無慮的,可慕容沖呢?林勺嘆了一口氣,撫撫慕容沖的肩膀,說道:“我可以把你當親子撫養,給予你想要的一切。”
“親子?”慕容沖諷笑了一聲,雙手搭在林勺的肩膀上,拉開了一些距離,說道:“你姓苻,我姓慕容,這兩個姓氏之間是滅國之恨,屠親之仇,你覺得你說這話我們兩誰會信?”
“你願意相信就是真的。”
“那我要你的命呢?”慕容沖咬字清晰地問道。
林勺無所謂地聳聳肩,“只要你有這個能力取走。”
慕容沖聞言,猛然發狠,一把将林勺向地上推去。他只顧着發狠,卻忘了林勺的手臂還搭在他的肩膀上,這麽一來,林勺是不勝防備地摔了下去,慕容沖卻也跟着摔了下去。
“砰——”的一聲,林勺背着地,慕容沖又緊跟着壓在了他身上,發出好大一聲動靜,聽着都疼。
林勺皺着眉悶哼一聲,松開手想讓慕容沖自己先爬起來,誰知慕容沖并沒有準備起來,就勢趴在了林勺的胸膛上,埋着頭不吭聲。
“我說就算你現在想摔死我也不用連帶着自己一起摔吧?”林勺捏了捏眉心,說道。
“為什麽?”慕容沖甕聲甕氣地問。
“什麽為什麽?”林勺反問。
慕容沖:“為什麽姐姐要抛下我?”
林勺:“她……”
慕容沖:“為什麽要這樣對姐姐?”
林勺:“我……”
“為什麽姐姐不肯離開?”慕容沖沒有一次給林勺把話說完的機會,一個問題接着一個問題問出來。
他雖然問出了一堆問題,但這些問題他可以不需要任何人回答。
他在委屈,在不公,在憤懑,不需要任何答案的。
“為什麽?!”慕容沖出其不意地擡起頭,握拳向林勺的側面砸過去。
拳風擦過林勺的臉頰,落在林勺的耳邊,小小的拳頭狠狠地砸在地上,伴随着骨頭碎裂的脆響。瞬時,慕容沖的拳頭紅腫了起來,磨破皮的地方也冒出了點點的血珠。
“姐……姐。”慕容沖哆嗦着唇,兩個字艱難地從嘴裏吐出來,交雜了太多太多的情感。不舍的,絕望的,哀求的……
林勺反手按住慕容沖的背,另一只手捧起慕容沖顫抖得不能自已的手,正想好好檢查檢查傷情,被林勺打發出去的太監領着一名宮女進來了。
太監和宮女同時看到了兩人的情形,第一時間低下頭。
太監:“奴才該死,打擾到大王了。”
林勺明白過來太監誤會了什麽,嘴角抽搐。他就是再喪病也不可能在屍體旁邊xxoo啊!
林勺也沒這心思和太監解釋,撈着慕容沖站起來,随後,橫抱起慕容沖走至外殿的椅子裏坐下,将慕容沖放置在自己大腿上,圈在懷裏。
“你讓宮女去給慕容清河梳洗幹淨吧。”林勺淡淡地對太監吩咐道。
聽林勺這麽說,太監還沒來得及回應,林勺懷裏的慕容沖有些坐不住了。林勺一把按住懷裏的人,抓着他受傷的那只手的手腕,“別亂動,你想你姐姐就那樣入殓嗎?”
“那都是因為你!”慕容沖被刺激到了,啞着聲吼了一聲。
林勺也沒解釋,只是按住慕容沖,讓宮女照着自己的吩咐去辦了。
“讓你找的禦醫呢?”等宮女進去後,林勺問太監道。
“回大王,禦醫正在檢查那兩具屍體。”太監回答。
林勺點點頭,接着道:“你先讓他過來給小鳳皇看看手。”
“是,奴才這就去。”太監叩首,随後疾步離開了宮殿。
“什麽屍體?”慕容沖沉默了許久,低聲問道。
“玷污……你姐姐的人。”林勺頓了頓,還是告訴了慕容沖實話。
慕容沖眼神閃了閃,神色莫名地仰頭直視着林勺,“将我姐姐害成這樣的是你。”
林勺一愣,慕容沖這麽說其實也沒錯,他将一切的因果都追究到了起源,如果沒有苻堅的滅國之征就不會有這些,如果沒有苻堅的貪圖美色什麽都不會發生。
可是,這個前提得是他林勺就是苻堅。然而,很顯然,這并不是個等式。
林勺張了張嘴,看着慕容沖越顯陰沉的氣質,最終債多不愁地說:“你覺得是就是吧。”
慕容沖寒着眼轉過身,面對着林勺,跨坐到林勺的腿上。他伸直了手臂勾住林勺的脖子,意味不明地笑着湊近林勺的左耳。
“苻堅,如果我能活着,你一定會死得很慘。”慕容沖軟軟地說着。
林勺笑笑,不置可否。
“這樣你還要一直養着我嗎?”
“如果你現在要我一直養着,我就可以一直養着你。”林勺回道。
以今天慕容暐的表現,就是慕容沖出去了,也沒有什麽依靠了。他姐姐的死對他打擊是顯而易見的,如果他自以為的仇恨能撐着他長大的話,林勺也不會輕易去毀了一個人。
阿房宮那麽大,養不起一個娈寵還養不起一個兒子嗎?
“不會後悔嗎?”。
“當然。”林勺将姿勢暧昧地貼着自己的慕容沖從身上撕了下來,抱孩子一樣抱在懷裏。
慕容沖嗤笑一聲,各種矛盾的氣息轉瞬即逝,最終歸于沉寂,安安靜靜地側臉看着內殿的方向。他映着隔簾的眸子猶如寒潭,平靜卻深不可測,一如他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