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談判
石老六走後,沈寶成站在外頭抽了根煙,等煙味散盡了,才進房來,靠着爐子烤火。火光照着老頭子的臉,每根褶子裏都藏着重重心事。
秋禾看了外公好幾眼,後來忍不住了,說:“外公,你坐過來,我倆說說話。”
等沈寶成依言坐到床頭椅子上了,秋禾低聲說:“你猜得沒錯,那些人上山不是去獵熊,而是去獵龍的。”
老頭子怔住了,震驚地望着秋禾,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前些天,我一直在找白川,”秋禾頓了頓,說:“外公,您知道白川到底是什麽人嗎?”
沈寶成看着他,遲疑着說:“難道不是林家派來守山的?”
秋禾笑了笑,說:“您其實也猜到,他就是那條龍,對吧?”
沈寶成驚愕地頓住了,沉默了半天,才說:“這竟是真的?我是隐約這麽猜過。從前老人們常說,有靈性的動物活久了,就會變化形狀,有的也能變化成人,我還一直不大相信。後來跟白川一處住久了,總覺得他跟那條龍有些機緣在裏頭,想不到……,這事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秋禾便把去銀杏林碰到丁老頭的事說了,又說:“我當時就覺得這事有蹊跷,第二天一早又去他家,磨了一上午,最後他才說出這個秘密。”
沈寶成默默聽着,問:“那你……,後來你自己去找白川了?就是得病那天?”
秋禾點頭,說:“我們以前去過一個溶洞,他說那裏是龍巢。我就到那裏看了,真的在裏頭。就是受傷了,沒法變成人,只好躲在潭裏養傷。”
沈寶成還沉浸在“白川是條龍”的震驚中,以致于忽略了“兩人以前曾同游龍巢”這個信息,聽說白川受傷,忙又關切地問:“傷得重不重?”
秋禾想到白龍身上的累累傷痕,心裏難過起來,低頭說:“變成龍以後沒法說話,傷得重不重我也不太懂,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可……,看樣子真挺疼的。”
一時間,爺兒倆都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沈寶成才說:“這可怎麽得了?千小心萬小心,這些人還是來了。江家人知道了白龍的事,還被打成那樣,怎麽會甘心?只怕不久就要來尋仇。”
秋禾講了半天話,有些累了,便從床頭滑下來躺着,睜眼看着天花板,聽到這話,想了想說:“外公,別擔心,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總會有解決辦法的。”
這話老爺子聽着耳熟,恍然記起白川也經常是這種語氣。他在心裏嘆息一聲,說:“也只有這樣了,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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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時,沈寶成睡不着,下地刨了兩個蘿蔔,準備回來做早飯。剛進院子,就聽西廂裏沈大聖嗚嗚叫了兩聲,不一會兒,有人從裏頭走了出來,竟是白川。
兩人在院子裏四目相對,白川打招呼,說:“爺爺。”
沈寶成心裏很有點百感交集,口氣卻淡淡的,說:“川兒,傷都好些了?”
“唔,”白川胡亂一點頭,片刻後一震,擡頭看沈寶成。
“都傷到哪兒了?”沈寶成丢下籃子,走過去說:“來,讓爺爺瞧瞧。”
白川有點不好意思,掀起外套一角,只給沈寶成看了看腹上的痂,說:“已經好多了,爺爺,你……你都知道了?”
沈寶成點頭,湊近細看,見傷口愈合得還好,心裏松了口氣,給白川把衣服下擺扯好,說:“還好沒發炎。秋禾都跟我說了。你這是剛從山上下來?走,先進屋歇會兒,今早我們爺幾個一起吃飯。”
“好,”白川說着,卻沒有動,看着沈寶成遲疑片刻,道:“爺爺,你,你不生氣?”
沈寶成看少年歉疚的模樣,心裏忽然一陣發酸,忙笑了笑,說:“我生啥氣?這事兒自然是要保密的,哪能随便朝外人說?”
“你不是外人。”白川低了頭,悶悶地說。
“我知道,我這不是已經曉得了麽?”老頭子安慰他,又說:“我來做飯,豬肉煨白蘿蔔吃不吃?”
“吃!”見沈寶成果真不怪他,白川心裏輕松下來,抿嘴笑了,幫沈寶成提起菜籃進了廚房,又狀似無意地問:“秋禾呢?還沒起床?”
提到秋禾,老頭子就想嘆氣,一邊低頭削蘿蔔皮,一邊說:“病了!從山上一回來就病了!前幾天燒得人事不省,到現在也沒好利索!……我托人帶了信,叫老丁過來給他瞧瞧,算起來,今天也該來了。”
白川不等說完,臉色遽變,站起身來,說:“我看看他去!”
“也好,”老頭說着,擡頭看見白川正往卧房裏走,忙喊:“他怕冷,我叫他睡在烤火房。”
白川在院子裏答應了一聲,轉頭就往烤火房裏鑽。
烤火房沒開燈,窗戶上蒙着棉簾子,室內光線十分昏暗。在爐火微弱的亮光裏,白川一眼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人,——讓他日思夜想、抓心撓肝的那個人,就靜靜睡在那裏。
他在床前緩緩蹲下,目光寸寸撫過少年的臉。盡管早有思想準備,心裏還是象被人剜了一刀。
枕上的人臉色憔悴,頭發睡得亂七八糟。長睫覆蓋的眼窩隐隐透出病态的烏青,微張的嘴唇幹枯皴裂,一看就是大病未愈的樣子。
白川心疼得呼吸都在顫抖。他就知道,肯定是出什麽事了,他就知道!
少年睡得無聲無息,看起來有種異樣的脆弱,仿佛冬天裏呵出的一口白氣,風吹吹就散了。白川看着,忽然湧起一個可怕的想法,他會不會就這樣死了?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白川慌了,腦中轟鳴成一團糟,卻不敢伸到他鼻子下去看是否有呼吸,仿佛一伸出手,噩夢立刻就變成了真的。
睡夢中的秋禾忽然咳嗽起來,咳着咳着,縮成了小小一團,終于把自己咳醒了,一睜眼,看見白川蹲在床頭,立刻又驚又喜地怔住了。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傷好些了麽?”
他剛咳過,聲音沙啞顫抖,一句未完,清了好幾下嗓子。白川驚魂甫定,一時無法開口,停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擠出句話:“怎麽病成這樣了?”
秋禾從床上坐起來,見他眼神呆呆的,忙用手刨了刨四處支楞的頭發,滿不在乎地說:“一點小感冒,已經快好了。你傷怎麽樣了?過來我看看。”
白川怔怔看着他,一語不發,過了會兒,突然一把抱住秋禾。
秋禾被他一勒,險些喘不過氣來。想到他獨自在洞裏,不知怎麽望眼欲穿,卻遲遲等不到自己,心頓時軟了,也不動,由他抱着。
白川抱了半天,才松開他,眼圈都紅了,秋禾撫着他的臉,小聲笑道:“怎麽了?”
白川低頭說:“我在山上,天天盼着你,想你來看我,想得都要瘋了……”他突然哽住了,半天才又說:“明明說好,要活兩百歲,要好好陪着我,要好上一輩子,怎麽能生病?”
竟是責備的意思,秋禾哭笑不得,然而看他那樣委屈,又豈是分辯的時候?只得柔聲安慰:“我也不想呀……”說着,又覺得自己失信在先,眼下哄人是第一要務,遂不分清紅皂白地說:“對不起,我錯了,好不好?”
“我差點以為,你不要我了。”那人更難過了。
“怎麽會?”秋禾握住他的手,甜言蜜語地哄着:“再過一天還不好,我爬也要爬去山上看你。”
白川擡頭,定定看着秋禾,猝不及防地掉了眼淚,“求你別生病!好好活着!別死!別抛下我……”
這回換秋禾把白川一把抱住了。秋禾的心都碎了,他哽咽着,低聲說:“對不起!我天天都想早點好起來,好上山看你。對不起……,我已經好多了,真的!騙你我是小狗……”
正說着,聽到外面腳步聲,兩人忙飛快分開,各自抹了抹臉扭向一邊。只見沈寶成端着炖好的火鍋進來,擱在爐子上。看到秋禾也坐起來了,忙說:“醒了?正好,洗把臉準備吃飯!”
秋禾擔心外公看出異樣,揉了揉臉,咳一聲,支使呆坐着的白川:“去把窗子打開透下氣,這屋裏悶了一夜,味道太難聞了。”
白川默默走過去卷起棉簾,把窗戶打開一道細縫通風,又到廚房盛飯端菜去了。秋禾也穿衣起了床,沈寶成打來熱水,就讓他在屋裏洗漱了,爺兒仨坐在爐邊吃起了早飯。
白川一大早心情跌宕起伏,嚴重影響了食欲,吃了大半碗就停了筷。秋禾又是個戰鬥力低成渣渣的病號,也就喝了點粥。早餐草草結束,沈寶成把火鍋端走時,對自己的廚藝極為失望。所幸後來他端着菜湯拌飯喂狗時,沈大聖相當給力,埋頭苦幹了一盆,終于給老頭子扳回一成信心。
白川幫着收拾碗筷、掃地抹桌,忙完了,三個人重又圍坐爐前,沈寶成細問當日江家兄弟進山的情形,白川便把事情經過輕描淡寫講了講,又說:“本以為野豬陣能把人趕走。沒想到,這些人竟在山上放火。最後沒辦法,只好出來硬碰硬地打了一架。”
盡管他說得潦草簡略,秋禾和沈寶成還是聽得心驚。沈寶成又說:“聽說江家兄弟幾個都被打得不成樣子了,是真的麽?”
白川想了想,說:“記不清了。好象是揍得挺重。”
沈寶成看他全不挂懷的一副樣子,不免憂心,說:“憨兒!你把人家打成啥樣,自己不記得了?那些人可不會忘,會一直記着這個仇咧!”
秋禾卻說:“外公,打就打了,咱們也不能一味忍讓!他們不也打傷了白川?難不成叫我們坐在這裏随他們打?”
白川也勸慰說:“爺爺,別擔心,被我收拾了這一頓,他們要想再來,總要等段時間,——至少得等傷好。”
沈寶成無法,只得埋頭喝茶,心中暗自祈求老天保佑,但願那些人挨了頓揍,就此死心,不會再來找麻煩。——但那想必是不太可能的。
三人坐了沒多久,沈大聖在院子裏叫了起來,沈寶成開門一看,立刻歡喜無限,原來是丁老頭登門了。
丁老頭進屋看見秋禾,啧啧兩聲,說:“看你這嬌氣樣兒!雪地裏走了一趟就病成這樣了?人人像你這樣,誰還敢冬天出門?”
秋禾只是笑,沈寶成敬敬誠誠地去拿待客的點心,白川則滿臉別扭地沏了茶,端過去墩在丁老頭面前的桌上。此情此景,令丁老頭大為詫異,不明白這渾貨何以突然對自己這樣客氣起來。
沈寶成從房裏端出一碟切片的糖果子,一碟炒花生,招待大家喝茶,又陪老丁閑聊。等老丁喝完茶,沈寶成便說:“老哥,娃娃交給你,你過細給他看看。我去做飯,中午就留在這裏,我們好好吃一杯酒!”
老丁答應了,說:“我帶來的那袋子裏,丢着一只肥兔子,中午就吃那個。”沈寶成便又進廚房忙活去了。
老丁開始給秋禾號脈,號了左手號右手,又看了舌苔,問了病中狀況,便轉到旁邊桌前,要開藥方。
秋禾便對旁邊虎視耽耽守着的白川說:“外公腿不利索,你去他那邊看看,可有什麽要幫忙的。”
白川聽了,看他一眼,又睃睃老丁,一語不發地起了身,幫沈寶成整治飯菜去了。
老丁看着白川的背影,小聲對秋禾說:“他倒是挺聽你的話。看來我小看你了,想不到!現在連嬌氣包的膽子都這麽大了!連活龍都不怕了。”
秋禾不甚在意地笑笑,說:“丁爺爺,我聽說,是你救了那些狩師,才沒讓白川釀成大禍,要不然人死在這裏,無論如何沒法交代。我代他謝謝你了。”
老丁龍飛鳳舞地寫着字,頭也不擡,說:“你把白川支開,難道就是要跟我道這一聲謝?”
秋禾有些不好意思,說:“您看出來了?我确實還有別的事求您。我跟白川的事,暫時還沒有告訴長輩,以後會慢慢跟他們說。麻煩爺爺先幫我保守這個秘密吧。”
老丁瞟他一眼,挖苦道:“現在的小年輕兒,不得了!說起這種事都不知道臉紅嗎?”
秋禾恍如未聞,出了一回神,忽然說:“您既然能救江家的狩師,想必跟他們緣份不淺吧?”
老丁神色一正,回身看着秋禾,看了片刻,說:“你倒是聰明,沒錯,我以前也是狩師。”
秋禾有些歉然,忙說:“我也不是刻意要打聽您的隐私,只是,我有幾句話,想請您幫忙轉告江家那些人。”他頓了頓,沉吟片刻,道:“您跟江家人說,讓他們不要再來找白川的麻煩了。”
丁老頭擡起眉,詫異地望着他,秋禾不等他發問,又緩緩道:“若他們一定要來尋仇,那我也沒辦法,只好把我手中那些狩師們虐殺動物的圖片、視頻公開,并發送給全世界的動物保護組織,——您別問我從哪兒得到的,我手裏有很多,包括江家兄弟四處狩獵的照片。還都拍得不錯。”
老丁先頭還很鎮定,聽到後來終于震驚了,說:“你威脅他們?”
秋禾淡然道:“不是威脅,只想大家好好談一談。”
老丁難以置信地看着他,“那你知道你得罪的是些什麽人嗎?”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秋禾笑笑,說:“我只知道一點,誰讓白川不好過,我就讓他們所有的人都不好過。狩師這個行當,對世人來說一直是神秘的存在,如今,也該讓社會公衆了解他們了。我要讓大家都來讨論讨論,今時今日,狩師到底還有沒有存在的必要;他們中有多少人,僅僅因為追求殺戮帶來的刺激和快感,而去殘殺珍稀動物!這種行為是否應該受到懲罰!……爺爺,我猜,你之所以離開家族,到涼石鎮來隐居,應該也是看不慣狩師們的某些舉動吧?我相信,跟你持同樣觀點的人不會少,這事一旦公布,一定會引起熱議,搞不好,他們當中的一些人還會成為網紅的。”
老丁默不作聲,好半天才問:“你讓全世界的人知道了狩師,難道你不怕他們同樣知道,這裏還有一條活着的龍嗎?”
秋禾把手擋在嘴前,咳了兩聲,清清嗓子說:“如果讓它活在狩師的追殺中,倒不如讓它活在全世界的目光下。有什麽不好呢?它很可能是世界上最後一條龍了,正常下人們總會想,除了獵殺,這世上應該還有其他對待它的方式吧?”
丁老頭看着秋禾,一時覺得這少年相當陌生。看他倚坐在床頭,說不了兩句還要咳幾聲,真是可憐又嬌弱,可神情卻透出一絲凜然來,像是在清清楚楚地告訴世人:龍是我的,你們最好別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