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決戰
少年緩緩站起身,擡頭看向面前的狩師。
他身形修長矯健,面容俊美無俦,渾身上下卻散發着刀鋒般的冷銳之氣,目光從狩師們臉上一一掃過,陰郁低沉地往外迸着字:“剛才誰放的火?!”
江天樞正要上前答話,江玉衡卻道:“林白川?怎麽是你?”
話音未落,江搖光旁邊的靈兒突然朝白川狂吠起來,剛才面對灰熊和野豬時極其悍勇的獵狗,此時卻畏縮着躲到主人身邊。江搖光一怔,上下打量白川,大聲喝道:“大哥,他就是龍!”
衆人心中俱是一震。
要知道,一頭動物活上很多年,才有機會擁有智識和靈力,成為靈獸,這不僅取決于天斌,更需要絕世好運氣,——在動物漫長的一生中,它們必須要能填飽肚子、不被人類捕殺、躲過各種天災人禍,每有閃失,則前功盡棄。即使成為靈獸,往後的修練也并不輕松,對環境、氣候的要求更為苛刻,是以能修練到變化形狀這一步的靈獸十分稀少;以動物之身修成人形的,更是世所罕見。
別說十幾歲的江搖光,就連五十多歲的江天樞,自出道以來,狩獵三十餘年間,也從未碰到過一只人形靈獸。
盡管震驚,狩師們畢竟訓練有素,随着江天樞一揮手,立刻排好陣型,把少年圍在了當中。天璇天玑天權負責遠射,天樞玉衡掠陣,江開陽和江搖光則猱身而上,手中獵熊刀劃過一道寒光,分別刺削白川小腹和面門。
白川漠然負手而立,及至兩人撲到跟前,才略一閃身,堪堪避過刀鋒。随即左手一個掌刀,砍在江搖光執刀的手臂上,右臂曲肘,擊中江搖光前胸。在江搖光踉跄後退時,又飛起一腳,正踹在江開陽腰眼上,還順勢在空中一個回旋,避開兩枝弩箭,卻伸手抓住了第三枝,夾在手指間。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間,衆人只覺得兔去鹘落間,少年已經卸刀、踢人、避箭,整個過程一氣呵成。江家兄弟幾人中,數開陽最為機敏,竟無法避開那一腳,整個人被踹得橫摔出去,頗為狼狽。
少年環視衆人,冷冷道:“這是我的山,馬上滾出去!”
說完擡手一揮,指間的弩箭朝江搖光激射而出,擦着脖子,奪的一聲,深深锲進了背後的樹幹。
江天樞暗自心驚,少年動起手來毫無花招,但速度之快力道之大,均超出想象,近身肉搏實難取勝。他揮手命衆人退後持弩遠射,一邊又喝道:“老二老三,拿纏龍索!”
這一路上,江天璇和江天玑身後始終背着一個碩大的背袋。一聽老大放話,兩人立刻打開背袋,各自掏出一把槍來。那槍看着份量頗重,形狀奇特,槍管又粗又長,彈匣容量超大。江天玑率先扛槍上肩,越過衆人上前,一扣板機,一道藍光激射而出。
白川騰空而起,避開藍光,人在空中不及落下,另一道藍光又至。他一腳踹上旁邊樹幹,在樹與樹之間騰挪跳躍,只見道道藍光在身邊交織,竟織出一張網來。
片刻後,攻擊的兩人暫停,白川從樹上躍下,半空中他瞳孔猛然一緊。只見藍光過後,空中地上竟布滿了比頭發絲還細的線,這些線幾近透明,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肉眼非常難以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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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川心突地一跳,卻是已經來不及,落地的右腿觸到一根絲線上,只聽啪的一聲,線上一百萬伏的電壓竄起一道電光。他全身巨麻,一陣鑽心的痛從腿上傳來。
就在這片刻間,弩箭破空而至,少年忍痛一聲怒吼,騰空而起,半空中骨骼咔咔變形,化作一條四米多長的白龍,長尾在空中甩出,象條鞭子一樣,正抽中旁邊的江玉衡,狂風卷落葉一般把他重重摔出去,砸中一棵樹,又從樹幹上反彈回來。江玉衡人未倒地,已狂噴出一口鮮血。
盤踞在樹上的龍,頭上雙角虬曲,四肢趾爪尖利,通體覆蓋着雪白的鱗片,半透明的背鳍微微張開。它昂首挺立,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龍吟,整個山谷都在這聲音中瑟瑟震顫起來。
秋禾在去銀杏谷的路上,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兒了。
天色晦暗低沉,彤雲密布,一場雪蓄謀已久,卻遲遲沒下下來。山谷裏不時有動物驚起,發出焦燥不安的鳴叫。走至銀杏林邊時,只見漫天的黑老鴉在林子上空盤旋。
這些黑色的鳥邊飛邊發出如泣如訴的叫聲,在半空中制造出巨大的噪音,良久才越過群山,向南飛去。
沈大聖似乎知道他哥很不開心,一路都安安靜靜跟在後面,快到樹林時,卻突然狂吠起來,朝林子裏猛沖過去。秋禾正望着遠去的黑老鴉發呆,看到大聖的動靜,心中突然燃起無窮希望,把眼圈都逼紅了。
冬日的銀杏樹掉光葉子,高大樹幹直指天空。秋禾慢慢跟着狗走進林中,只見一棵樹後面轉悠出一條狗來。
那狗跟狩師們養的狗頗為相似,身胚極為高壯,神情卻很溫馴,看到大聖沖過來,只是寵溺地把它望着。大聖氣勢洶洶而來,對着它汪汪了兩聲,突然呆了一呆,跑上前在大狗脖子間又親又蹭,哼哼地撒起嬌來。
兩條狗相互親昵的時候,林子深處又走出一個粗矮結實的老頭來,正是骟豬兒匠老丁。
丁老頭看到秋禾,有些詫異,把他打量兩眼,問:“大冷天的你不在家烤火,怎麽跑這兒來了?”
秋禾咬住嘴唇,臉上的失望掩都掩不住,勉強笑了笑,才說:“白川一直沒回家,外公叫我到這裏來看看。”
“哦,來找白川啊,”老頭子沉吟了一下,閃着賊光的小眼睛瞟了瞟秋禾,試探着問:“他沒有跟你說什麽嗎?”
秋禾想起昨夜情形,心頓時揪作一團,擡頭看丁老頭,瞧出他眼神中大有深意,不由心中一凜,吞吞吐吐道:“沒說什麽,……他好象要出趟遠門,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老丁點點頭。秋禾一怔,立刻緊盯着老丁問:“您知道白川要出門?他要到哪裏去?”
“出門自然是要出的,”丁老頭擡頭看看遠處,又道:“可我也不知道他要上哪兒去,去多久。”
少年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丁老頭看他一眼,心中不忍,又話裏有話地勸慰道:“白川那小子,這輩子就是個浪跡天涯的命!你呀,就別惦記着他了,回去好好過你的日子吧。”
他卻不知道,這番安慰的話相當于在秋禾傷口上搓了一把鹽。秋禾木立在樹下,心想,原來昨晚不是一場夢!原來那竟是真的!竟是真的!
他心痛得連呼吸都艱難,有無數的問題想問丁老頭,卻無法開口,所有的話都哽在喉間。丁老頭卻不等他再開口,轉頭拍拍大狗的頭,說:“家寶,走喽,回家去。”
老頭子說着,背着手獨自往林外走。家寶和大聖戀戀不舍地分開,跟在老頭後面。秋禾看着老丁的背影,突然趕上兩步,大聲喊:“丁爺爺,他在哪兒?求你告訴我他在哪兒,好不好?”
說完他難以抑制地抽泣起來。老丁卻并沒有回頭,只在原地頓了頓,揮揮手說:“傻孩子,回去吧。”
他剛往前走了幾步,山谷中突然傳出一聲長嘯,如金石之聲在林間震顫,餘音不絕。丁老頭臉色一變,回過頭朝聲音來處張望。
只見大群驚鳥飛起,象低空徘徊的一朵烏雲,在山谷中盤旋不止。丁老頭和秋禾兩人詫異地對望,片刻後,老頭子忽然憤怒了,跺腳道:“臭小子,我不是讓你避一避嗎?你他娘的……這他娘的……”
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撥步朝山裏跑。秋禾直覺出這句話和白川大有關系,更加着急,跟在後面瘋了似的追他,邊跑邊喊:“丁爺爺,是白川嗎?……他到底怎麽了?你告訴我!告訴我!”
丁老頭回過頭,瞪着氣喘籲籲趕過來的秋禾,一臉不耐煩地說:“都快下雪了,你還在外頭瞎晃悠什麽?不知道雪地裏狼多嗎?趕緊回去!”
說完,他縱身一躍,竟跨出一丈來遠,身體輕盈得如同猿猴,朝山谷中趕去,那條大狗緊随其後,轉眼就消失在山路拐角處。
秋禾追了幾步,眼睜睜看人走遠了。他心中又惶恐又凄楚,卻無法可想,只得回頭朝家走,在銀杏谷邊踉跄行了幾步,少年終于蹲下身,抱着膝蓋失聲痛哭起來。
涼石鎮冬天的第一場雪,就在這哭聲裏,飄飄蕩蕩地落了下來。
雪落在江天權的臉上,很快融成了一滴水。他癱倒在地上,頭靠着樹幹睜開眼,發現世界變成了一部黑白默片。在一片詭異的寧靜裏,江天權象看電影裏的慢鏡頭似的,看到漫天的鵝毛大雪中,大哥二哥驚怒交加的臉,和空中閃過的一道銀色龍尾。
聲音漸漸從無到有,從小漸大。江天樞的喊聲、狗吠聲、龍的長嘯聲混雜着,象一個浪頭般打過來,在江天權耳邊變成了嘈雜一片。腦後開始劇烈疼痛,他費了極大的力氣擡起胳膊,在腦後抹了一把,抹到了一手血。
江天權覺得透不過氣來。環顧四周,他看見六弟江開陽頭朝下撲在左邊,不知是生是死;老五江玉衡蜷曲着身子靠着樹幹,嘴角挂着血跡;他還看到二哥江天璇正扛着那柄纏龍索,連連扣動板機。串串藍光在白龍周身飛舞,如同纏繞在它身邊的螢火蟲,如果不是空氣中滿布殺戮之氣,簡直像極了一副美麗的圖畫。
那條美麗又殘酷的白龍,身軀游在半空,如同游進水裏,扭身向江天樞撲去。天璇擔心誤傷大哥,不敢再放槍,站在天樞一旁的江天玑忙扛槍擋在了前面。一顆藍星擦着龍身飛過去,白龍身軀一抖,大片龍鱗象雪片一樣落下來,龍的速度卻沒有絲毫減緩,轉瞬撲到江天玑面前,張開巨口咬住了他。
白龍嘴裏咬着粗壯結實的江天玑,左右擺頭,天玑慘號着,象一塊破抹布一樣,在空中蕩來蕩去。随後白龍猛地一擺頭,江天玑象一只斷線的風筝一樣飛了出去。
江天樞眼看二弟被龍叼住,撥刀刺向龍尾。白龍一聲痛吟,騰空而起,長尾将江天樞攔腰卷起,重重擲了出去。江天樞一個後空翻卸去幾分力,重重摔在一塊石頭上。
江搖光沖過去,撿起天玑扔在地上的纏龍索,用尚能活動的左臂扛上肩,射向空中巨龍。那龍在空中靈活轉身,避開藍星和後面的高壓絲線,朝江搖光直撲下來,鋒利前爪當空劈下。眼看江搖光要血濺當場,一旁的靈兒狂吠着縱身而起,死死咬住龍爪。白龍低頭怒吼,一口咬碎了獵狗的天靈蓋。
血和腦漿如雨點般滴下,噴濺在江搖光臉上,他用袖子擦了擦臉,用左臂端起機弩,向白龍連射幾箭,白龍騰空閃避,卻不料背後射來一顆藍光,正正打中白龍背鳍。
白龍巨震,怒吼連連,瘋狂撲向江搖光,一口叼起,擲向擡槍射擊的江天璇,江天璇見小弟從半空中飛來,大驚失色,持槍後退,卻不小心碰動板機,那槍射出一顆藍星,帶出的絲線纏上他的右臂,噼啪閃起一道電光,江天璇慘叫一聲,整個右臂瞬間被燒成焦炭。
江搖光右側落地,本已受傷的右臂再次遭受重創,未等他翻身爬起,白龍又至。它将江搖光用龍尾卷起,重重抽打在地上,正砸中那柄粗重的纏龍索,把槍砸成了兩截。江搖光在地上掙了掙,再也無法動彈了。
白龍眼底充血,低聲咆哮,如同一尊人間惡魔,緩緩走到了江天樞面前,伸出尖趾利爪按在他的頭上。
只需要輕輕一拍,這些貪婪、狡詐、陰險、嗜殺的人類狩師,就會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只需要輕輕一拍……
正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陣陣狗吠聲,白龍猛地回頭,朝狂奔而來的丁老頭撲過去。
丁老頭側身疾退,躲過這一撲,大喊道:“白川!”
白龍置若罔聞,一甩龍尾,朝丁老頭卷去。家寶狂吠着擋了過去,被龍尾掃中,重重飛了出去。丁老頭又急又氣,沖到白龍面前,大喝一聲:“白川!醒一醒!”
白龍張開大口咬下來,丁老頭離得太近,退避不及,只得伸臂一擋,胳膊早被龍叼住。總算老頭子福至心靈,立刻狂叫了一聲:“秋禾還在等你回家!”
白龍微微一怔,粗重的鼻息撲在丁老頭臉上,牙齒嵌進肉裏,卻并未咬合下去。
老頭子驚出一身冷汗。他胳膊上鮮血汩汩而流,卻顧不得理睬,只放輕語氣,盯着白龍的雙眼說:“沈秋禾還在等你回家,你忘了嗎?”
白龍喘息着,充血的眼底漸漸有了一絲清明。老丁擡手試探着撫了撫它的頭,輕聲說:“好孩子,別讓秋禾等久了,快回去吧。”
白龍緩緩松了口,退後兩步,環顧着四周,突然一聲長吟,騰空而起,躍上樹巅,回身向樹林深處跑去,轉瞬便消失在茫茫風雪之中。
丁老頭捂着受傷的手臂,回過頭來,看着一地狼藉的樹林和受到重創的江家狩師,重重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