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蘭蕙和蘭心哭得雙眼通紅, 拿帕子擦了一次又一次,淚水卻像怎麽都流不盡似的。
她們跟在皇後身邊已經十數年,原以為能在皇後身邊服侍一輩子,就是她們的福氣了。
這些年來, 她們也見着皇後為家族放棄跟心上人離開, 見着皇後失去孩子, 見着皇後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這一病, 是身上的惡疾, 更是心病。
江皇後神色倦怠的閉上了眼。
這些是她最後能做的了,她放心不下的已全都交代好, 能安心的離開。
自己今日的這一番安排, 定然會讓宋骁感到愧疚,這就足夠了。
他對自己愧疚, 就不會對善善狠得下心不許她入宮;其次也還為了侯府——雖是她滿心的怨氣,卻也不能完全放下家人。
雖說靖安侯府不能再有今日的尊榮,但終究比以前強上許多。
還有善善在。
善善一定比她更适合在宮中。
江皇後累極,耳邊隐隐傳來小孩子的笑聲,仿佛是小時候的念善又像是別的孩子。
她再度昏睡過去。
外殿。
宋骁面前戰戰兢兢的跪了三個太醫, 他們此時已是束手無策。
皇後已到了藥石罔效的境地, 他們并無起死回生的本事!
宋骁的臉色難看極了, 那雙墨色的眸子隐隐藏着怒氣,細看去還有更複雜的情緒,只是沒有人敢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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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等無能,請皇上治罪。”領頭的張太醫主動跪下請罪。
江皇後的病情是他親眼看着一日日到了此刻的, 他留不住身邊重要的人,那種錐心之痛,縱然富有天下,那種深深的頹然無力,幾乎将他擊倒。
接連幾天都沒合過眼、也沒怎麽吃過東西的宋骁,也險些沒站穩。
只是他輕晃了一下很快就站穩,沒讓人察覺出他的異樣來。
“給皇後開些藥,緩解她的痛苦。”不知過了多久,宋骁才緩緩開口。
太醫們見他似有不追究的意思,齊齊都松了口氣。
他們給皇後治病可以說問心無愧,甚至他們這兩個月都住在了太醫院,日夜翻閱醫書,召集整個太醫院都在為此努力。
縱然無數珍奇藥材流水似的往鳳儀宮送,還是沒能留住江皇後的命。
他們
沒敢說的是,江皇後的心病愈來愈重,對病情也極為不利。他們私下曾跟皇後提過,皇後卻是制止了他們跟皇上說。
江皇後讓他們只管醫病,皇上明斷是非,自然能保他們平安。
當太醫們都退下後,整個外殿空蕩蕩的。
正值暮色四合時,鳳儀宮裏已經點起了燈,宮殿愈發顯得富麗堂皇,在整個後宮中都是最華麗最朗闊的。
宋骁站在殿中,驀地有種孤獨之感。
“皇上,您還是先歇歇。”衛吉勝小心翼翼的勸道:“方才皇後娘娘醒來時,特意吩咐人去給您準備午膳。”
雖說他午膳也沒用什麽,可眼下已經到了晚膳的時候——宋骁的心往下又沉了兩分,她在醒來時已經意識不清醒了!
宋骁擡頭,果然望見蘭心提着個食盒,眼眶發紅的站在衛吉勝身邊。
“傳旨,讓靖安侯府家眷明日入宮。”宋骁沉聲道:“除去江五姑娘,都可入宮探望。”
蘭心愈發覺得眼眶酸澀得厲害。
外男不允許入後宮,可聽皇上的意思,是要為皇後娘娘破例了。娘娘果然沒有料錯,皇上的愧疚會使他讓步諸多。
皇後娘娘還苦笑着說自己也并非什麽“良善之人”。
蘭心把食盒送上,宋骁便讓她仍舊回去照顧皇後,裏頭的飯菜被衛吉勝取了出來,送到了宋骁面前。
“皇上,這是娘娘的一番心意。”衛吉勝低聲道:“您多少用些罷。”
宋骁沉默片刻,在桌前坐下。
****
念善回到侯府時,在門前下了馬車後,是由人用轎子擡進去的。
她這樣回來,倒把侯府衆人都唬了一跳。
轎子擡到了琳琅院門前,念善誰都沒見就徑直回去了,後面的事自有映月去解釋。
寧德堂。
“奴婢奉五姑娘之命,特來給老夫人回話。”映月畢竟在侯府衆人面前已經混得臉熟,便讓映雪守着念善,自己來了。
因為是夜裏突然回來,侯府也是一陣忙亂,誰都沒發現多了一個人。
“五姑娘在宮中走路着急,不小心摔了一跤,腿傷着了。”映月解釋道:“現下走路都很吃力,這才沒有過來。”
趙老夫人等人信了這解釋,心裏卻愈發慌張。
能讓念善慌了神,江皇後的情
況一定不大好!
“請問映月姑娘,皇後娘娘情況如何?”羅氏見婆母臉色不好,也不好此刻去找念善問話,只得問了映月。
還沒等映月回話,只聽外頭有人通禀,說是宮中有旨意到了。
映月微愕,總不會五姑娘才回來,皇後娘娘就出事了罷?
等見到傳旨的是福寧殿的內侍,聽他說皇上旨意讓靖安侯府衆人入宮探病,她也在心裏嘆息一聲,皇後娘娘怕是已經油盡燈枯。
趙老夫人才聽完時,險些站不住。
“您先別着急,娘娘若是真的病重,怎麽會讓念善回來?”羅氏強忍着不安,勸道:“您且先別太着急,明日咱們入宮便都清楚了。”
大家的目光不由都集中在映月身上。
“回老夫人的話,皇後娘娘這次确實病得急,皇上已經命太醫院全力診治。”映月斟酌着道。
明日只怕是要去見皇後娘娘最後一面,映月只得先鋪墊些。
見衆人面色悲傷哀戚,映月也只得悄悄的退下。
琳琅院。
念善出宮之時,就很安靜。
映月和映月都以為她怎麽都再見皇後一面才肯回府,沒想到她在偏殿靜養了一日,聽太醫說能坐馬車後,就立刻回了侯府。
她如此配合,讓宋骁心裏也沒底,只把映雪也派了回來。
因怕馬車颠簸她又得吐,念善出宮時沒有用晚膳。這會兒時候不早,映雪還是送來些清粥小菜。
本來想着要好生勸一勸五姑娘才肯吃,念善見了竟主動坐到了桌前,拿起了筷子。
“姑娘,因一會兒您還要吃藥,才要略墊些。”映雪又擔心她硬撐吃怕是更難受,反而勸道:“您覺得吃不下去時,也不必勉強自己。”
念善喝不下湯藥,李太醫便給她改了丸藥,這才能勉強吃下去。
“好。”念善擡頭,唇邊露出一抹極淺極淡的笑容。
映雪小心的觀察着她的臉色,果然才吃了幾口,念善便不自覺的皺了皺眉。
果然她沒有勉強自己,放下筷子,歉然的對映雪道:“映雪姐姐,我吃不下了。”
映雪扶着她到榻上休息,念善靠着大迎枕,手輕輕的搭在自己的小腹上。
“姑娘若是哪裏不舒服,一定要告訴奴婢。”映雪拿來了一小碟糖
漬青梅放到念善身旁的小幾上,恭聲道。
念善愣了一下,很快又點點頭。
算來這還是她頭一次正視這個孩子的存在——或者說,呵護這個孩子。
當映月回來時,徐徐跟念善說了侯府女眷都要入宮的事,念善應了一聲,沒再說別的。
“姑娘,七姑娘和三太太來了。”意溪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宋骁沒有讓念善不見家人,映月和映雪想着,五姑娘定然也是想見娘親和妹妹。
只是——她們的目光落在念善身上。
夏日衣裳單薄,回到侯府到底比宮中松快些,念善換了件單衣,她坐着時側身已經能看出小腹微微隆起。
這樣定會被生養過的三太太瞧出端倪來,映月正要去給她取外裳時,念善卻輕聲道:“請娘親和妹妹回去罷,說我已經歇下,不見了。”
映月心中微訝,面上卻不動聲色應是,自去吩咐。
起初映月和映雪擔心五姑娘會情緒波動,不吃不喝的,正發愁要怎麽勸,卻發現五姑娘比往日都要配合。
或許五姑娘也預感到未來沒人能替她遮擋風雨,反而她要成為那個遮擋風雨的人!
兩人也覺得心中有些酸澀,五姑娘翻過年去也才十七,即便嫁了人,也還是新婦。
本該有娘家撐腰,有丈夫寵愛,有公婆疼愛——
原本就成熟沉穩不似同齡人的五姑娘,又一次被迫長大了。
****
鳳儀宮。
當天幕中泛起一線細細橙色光芒時,是要日出的時候。
江皇後忽然精神極好的醒了過來,聽蘭心說今日侯府家眷要進宮,讓蘭心給她換了件新衣裳,還重新梳妝打扮。
蘭心和蘭蕙并沒有因此高興,她們知道這是回光返照了!
宿在內殿外榻上的宋骁聽到裏頭的動靜,本就沒怎麽睡着的他立刻起身。
“皇上您來了。”江皇後淺笑道:“妾身覺得今日好多了,吵到您了罷?”
宋骁跟蘭心她們有同樣不好的預感,但又不忍說破,只是微笑着搖搖頭,走到了皇後身邊。
看着江皇後,宋骁感覺恍惚回到了才成親時。
他自認為不是個體貼溫柔的丈夫,新婚不過十日他便帶兵出征,留她在王府裏。
那時她也是這樣的溫柔大度,從不介意。
江皇後淺淺的笑了,心裏的釋然讓她看上去并不是很難過。
她甚至有心調侃道:“妾身不是走進您心裏的那個人,但妾身能得到您的愛重和尊敬,已經足夠了。”
宋骁微怔。
很快門口傳來小內侍的通傳聲,說是靖安侯府的家眷都來了。
“皇上,您去忙罷。”江皇後恢複了往日的神采,笑道:“妾身見見娘親和哥哥嫂子,還有家裏的孩子們,就沒什麽遺憾了。”
雖然讓念善出宮是江皇後的意思,宋骁還是想起了念善,江皇後最疼愛她。
眼下她卻不在……
“皇上,妾身美嗎?”江皇後忽然問道。
宋骁還從未聽她說過這樣大膽的表露過,心裏難受至極,卻仍是笑着點點頭。“那是自然。”
“那您就只記住妾身最美的時候罷。”江皇後笑吟吟的擡頭看他。
宋骁終是點了頭。
他離開鳳儀宮時,遠遠看見一行人正往鳳儀宮走,應該就是靖安侯府的家眷了。
今天早上收到了映月的消息,說是念善很安靜,并沒有提出要跟着來。
想到江皇後最後的心願,宋骁神色微凝。
聰明如江念善,一定也猜到了。
她自然會知道怎麽做。
****
念善一夜無眠,只有在天蒙蒙亮時,才合了會兒眼。
一早起來梳洗過後,聽說靖安侯府的家眷都進宮了,她神色平靜的點點頭,仍舊坐在書案前,心平氣和的抄經書。
映月和映雪在一旁候着,眼見都要過了早飯的時候,念善還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兩人猶豫着要不要勸她好歹用些,念善自己主動停下了筆。
原是抄寫經書專用的紙不夠了,前些天她心情浮躁寫廢了些,還沒來得及補上。
“姑娘,您歇一歇,用些早飯罷?”映月趁機問道。
念善點點頭,她擡眼望向時辰鐘時,才發現已經過了早飯的時候,她也并不覺得餓。
早飯照舊是清淡小菜,另外還有精心炖好的雞湯,不見一絲油花。
念善每樣都吃了些,雖然吃得很慢,好歹都沒有吐。
映月和映雪都松了口氣。
映月扶着念善到一旁的軟榻上坐下,映雪則是去準備她要吃的丸藥。
一會兒吃過藥,念善會去院子裏轉上
一圈,聽李嬷嬷說,這樣有助于将來生産。
意溪和銀星不能近身服侍,但念善的東西她們最清楚,要換的夏衣她們都送了來。見自己姑娘微阖着眼,知姑娘正是難受的時候,她們終究沒敢打擾。
映雪替念善收拾衣裳,覺得腰身都有些窄,實則她已經開始顯懷了。
正想找映月商量着給念善添些衣裳,卻見福寧殿的人匆匆的跑了進來。
“映月姐姐,皇後娘娘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