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不再必須了。
那天早晨的時候柱間提起了宇智波斑的名字。
一開始只是尋常不過的公事對話:扉間帶來火之國大名的信件,要求木葉派人手去護送火之國出使的使者。名單在他來之前就已經拟定好了,只不過最後要經由火影确認一下。
柱間沒有什麽意見。他的傷仍然沒有完全複原,但已經恢複到能夠在院子中短暫散步的程度了——這樣的傷對他而言是十分罕見的,看過他傷勢的人都覺得他能活下來已經十分令人驚訝了。幸好一切已經過去,柱間熬過了最危險的時候,剩下的便是慢慢恢複了。這樣便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柱間坐在桌前,看完了那份名單,然後說:“也告訴斑了嗎?”但下一刻他就反應過來,笑了笑,“不好意思啊。”
扉間的表情僵硬了一瞬。很快他就點了點頭,說了些好好養傷的話便走了。
柱間一個人留在屋子裏。這裏本來是他熟悉的所在,每一根梁柱和地板都從他的木遁中生發而出,又在長久的時日之中固定了形象:一道不經意的劃痕,一處微小的凹陷,因為長久開合而變得光滑的門框。這些細小的地方都成為一種提醒,提醒着曾經存在的那個人。
然而斑已經不在這裏很久了。
他必須緩慢地讓自己承認,必須看到那個空置,那個再也無人填滿的角落,那永恒的不在場者。
他必須意識到一切已經不再相同。
斑總是偏愛陰涼勝過陽光一些。到他家裏的時候男人總是坐在不會被太陽射進來的那一側,所以柱間已經習慣将他的坐墊擺在那個方向——即使斑并不正襟危坐,而是閑閑散散地倚在桌前,偶爾和他交換一些言語。那些或重要或不重要的事情,現在柱間早已忘記了。他所清晰記得的只有斑停留在那裏的姿态。
男人存在于此處。這個事實便是一切。這存在具有如此致密的重量,以至于交談都會将其沖淡而失去那種鮮明的喜悅。在他自小到大所描摹的所有圖景之中,那是不曾更變的一點。
他和斑。
他們所建立的村落。
他們所守護的國家。
這所有都凝聚眼下的這一刻中:他坐在這裏,而斑半卧半躺在他的對面,就着落日的餘晖看着手中的卷軸。那些建立到一半的房屋、仍然沒有名字的村落、廣袤的懸崖和叢林,都存在于這簡單的圖景那不可視的背面,那圍繞着它的暗色花紋,那隐藏在表象之下的意味深長的意義,令這目視的一切成為了全部的象征。他注視着這一切,在內心深處品味到一種深沉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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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間,這裏……”
斑擡起頭,目光掠過他的臉。
“你在聽嗎?”
他探身過去看着斑手中的卷軸,伸手接過紙張柔軟的一端。這一刻他們仿佛無限地貼近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斑,感覺到他低垂的眼,緊抿的唇,感覺到背上肌肉短暫的緊繃和随即的放松,連他們中間狹小的縫隙也成為了聯系的紐帶,令心跳呼喚着心跳,呼吸迎合着呼吸。這一刻柱間忽然意識到一個他本應不知的事實,這事實在長久的歲月中已經和他的心靈融成一體,因為太過密切反而無法成為認知的對象;但在這一刻,鬼使神差一般,那潛而未發的事實如同一道閃電一樣,瞬間照徹了所有隐藏在理性藩籬之下的念頭。
原來這一刻早已經埋伏在他的過去,只等着一個決定性的時刻才挺身而出、立在他面前。
原來這一刻早已注定。
“……柱間。”
斑叫着他的名字,戴着手套的手撫上他的臉頰,将他的臉轉向自己。
現在他看着他了。
“你在想什麽?”
柱間沒有辦法形諸與口。他仍然沉浸在那發現的震撼之中,而言語一旦說出就将截斷着突然而至的狂喜。斑無所逃避地迎接着他的目光,一開始是探詢的,然後滑向篤定的一側。
“斑。”
他終于能擠出這短暫的音節來。而斑點了點頭。
那一刻永恒不變。
那一刻已經逝去。
這并不矛盾。
柱間想他應該已經習慣那空虛。
即使在狹小的村落之中他們也可以避而不見,或者一個人會踏上旅途,沒有寄來信件,也沒有約定歸來之期。等待是漫長的,但等待不是否定也不是絕望,等待和篤定的希望相連,知道另一個人仍然存在于世界上的某處,知道再見位于未來上某個不定的點。在那麽長的時間中他将自己投身于這焦灼的等待,甚至令等待填補了空隙,編織出某個甜美的虛像:關于“有一天”的承諾。
有一天那只酒杯還會被熟悉的手端起。
有一天那套碗筷還會被熟悉的人使用。
有一天那張坐墊上還會出現熟悉的身影。
有一天。
即使他熟知斑的性格和決絕,知道男人說出的話從來沒有更改過。即使他明白等待延長下去不過落入虛空,那路過的腳步聲永遠不屬于斑,偶爾飄來的聲音永遠不是熟悉的那一道。最終他只是慣于将等待披在身上,像是在岌岌可危的平衡裏加上一點砝碼。在炎熱的日子裏放上一把雪。
有時候極熟悉的一切也會背叛人。
房屋會忽然在視界裏陌生起來。忽然發現的店家已經在街上伫立許多年頭。日日觀看的樹木指向一道并不歸家的歧途。有時候狗會忽然立起身子,警戒地看向虛無之處發出吠叫,如同察覺到言語将世界切割定義的一瞬。*
他們沒有意識到的是,一旦被命名之後,名字就反過來成為了言說者,而将他們抛入沉默之中。
木葉之裏和火影。
他們起了這樣的名字,将未來和理想都寄托于其中。那時候他們都尚且不知名字一旦離開兩個人的對話進入言說的領域,就會成為新的準則和形範,模鑄新的意義和魂靈。那時候他不知道他會成為火影,火影會重新定義他:他是千手柱間但也不是,他是一個被人們呼喚的名字,一個影岩上的符號,一頂帽子,一件鬥篷。他是希望,是模範,是必須履行的義務,是所有不适當去做的事情。
他被名字一重一重包裹。與之相反,斑則将名字一件一件地解脫下去。
不是宇智波的族長也不是木葉的忍者:他離開的時候只帶走他最初的名字。
千手柱間或許可以追上去。而火影不能。
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無法擺脫這名字。
偶爾在注視自己鏡像的時候,他會看到斑在名字的背後所投來的目光:冷冽的、漆黑的、難以解讀的,從過去的某段記憶中遙遙望過來。那時候他們尚且親密。是的,他仍然記得那個在河邊的夜晚,月色下斑的身體半透明一般,從皮膚下發出蒼白的暗光。他緊緊擁住男人,被理性所不能解釋的恐慌占據,仿佛若非如此他就将失去他。斑知道他在想什麽:他總是知道。然而男人迎向他的目光不帶任何寬慰。
他能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正沉重地盤踞在斑的心頭。在平靜的每日裏男人在和它生死相搏,有時候勝利,有時候敗退。然而斑的驕傲令他絕不可能求援。話語只是徒勞地從他們之間流過。
“不要再想了。”“我什麽也沒有想。”“就像這樣,忘記它吧。”“我沒有在想任何事情。”
越去否定就越是存在。越去遺忘就越被憶起。柱間壓下嘆息,将男人拉向自己,反複親吻着他眉間深深的褶皺,直到斑不耐地挪動着身體點燃剛剛沉寂的欲望。
河水從他們的鬓邊流過去,永不停歇地,令他們再也無法踏入那單純的往昔,那時候他們仍然敢于做夢,敢于勾勒宏大的理想。而現在他們已經實現理想,理想卻從他們的指間流逝下去。
“從此以後萬事大吉。”*
故事的結尾。無法達到的完美的靜止。
因為他們都活着。
慢慢地,他開始提起斑。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呼喚過他了。并不是基于不要提起叛忍的責任感,而是為了不提醒自己等待的長度。但現在這一切總之無關緊要。等待的虛像已經散去,那空缺開始明晃晃地昭示自己的存在,尋求言語的某種填充。
“不問問斑嗎?”
“這件事斑會感興趣的。”
“這橘子很好,拿一些給斑吧。”
諸如此類的話語不經意間脫口而出,引起一陣無聲的尴尬。人們望過來的目光帶着些許的憐憫,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曾經多麽親密。柱間于是抱歉地笑一笑。然後他會講起他們之前的事情,那些在木葉尚不是木葉之時的事情,孩童之時的天真,多年的争戰,最終的和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