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接近淩晨的帝都, 天空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
雨水浸濕地面,将街邊兩端的霓虹暈染開。
整個世界忽然變得溫柔起來。
坐在空間封閉的車內,隔絕了外界微小的嘈雜聲, 沈墨意昏昏欲睡……
在公司停車場見到何野的時候, 她确實很震驚, 無論如何料不到送自己回家的司機是他。
轉念又想,關小雅都告訴她韓閻王是何野給她求來的特別私教,那麽今天的安排,大抵只是個開始。
公司人多眼雜,沈墨意有顧慮,沒猶豫太久就上了車。
黑色的超跑像靈敏無聲的夜行動物,駛出停車場,輕易融入朦胧的雨夜裏, 她方才松一口氣。
路上,持續零交流。
何野這個人, 如其名,打小不服管束, 倔脾氣上頭,也就他奶奶稍微吼得住。
他在學校裏是絕對的風雲人物,回了家, 以街區為範圍, 周圍的小孩兒沒一個不怵他。
沈墨意恰好在那個範圍裏。
自她記事起, 就知道隔壁住着一個比她長兩歲的小哥哥,對他最初的映象就是兇, 不愛笑,調皮,還愛打架。
但或許, 孩子之間天生有着相互的吸引力。
沈墨意對何野是又怕又好奇,總愛跟在他屁股後面,暗中觀察。
對待她這麽個小不點兒,何野倒比小區裏的其他孩子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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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只是多個跟屁蟲,又不影響他什麽,偶爾心情好的時候,他還會從兜裏拿兩顆大白兔奶糖給她解解饞。
日子久了,兩個人也就慢慢熟悉了。
從小學到初中,又升高中,沈墨意一直承蒙何野的照顧。
小區裏,都知道沈家的妹妹跟何家那位混世魔王關系好。
那會兒環境寬松,大人們看兩個孩子的目光慈愛又包容,總覺得,一眼看到了他們的未來,看到他們從兩小無猜不小心就共度了白首。
到了學校那邊,剛升高一的沈墨意收了封情書,不出兩節課,送情書的小子一準得被何野堵在教學樓後面嚴肅訓話。
訓話的名頭也非常占理:學生的本職是學習,自己不想考大學,別禍害高一的小妹妹。
年級主任都看笑了。
收情書這事兒,何野在學校裏自認第二,沒人敢居第一。
不過他主動表态了也好,其他年級班級的女同學看到了,自然會明白:何同學心裏早有了人,眼珠子似的從小護到大。
識相的都打消了那樣的念頭,發奮學習去了。
至于看懂了偏不信邪的,沖動告白,慘遭拒絕,哭着懊悔,走過這個流程,完了還得靠學習來分散感情失利的苦楚。
何野驕傲,更傲嬌,仗着自己成績好長得帥,在學校裏撈了年紀紀律委員的職務,動辄晃到沈墨意跟前語重心長的鞭策——好好學習,考到帝都去,我會繼續罩着你的。
沈墨意從小乖到大,對他的話深信不疑。
後來,何野以全省第三的傲人成績考入帝都綜合大學,為中學生涯畫上圓滿的句號。
唯一放心不下的性子溫吞的沈墨意。
好在從南方到北方,距離并未影響感情。
何野不管去到哪兒都是焦點,在大學裏組樂隊,當學生會幹事,進辯論社……
他在電話裏給沈墨意分享高校生活的點滴,給她制定一系列‘飛升’計劃。
平時提供線上解題思路,寒暑假回去就給她補課,缺哪兒補哪兒,幫她把成績穩住,帝都那麽多所大學,一本不成問題。
等到沈墨意以年級中上游水平正式進入高三時,何家卻發生了變故。
在南城大學任教的何爸爸有了外遇,對方與何野同年,挺着七個月大的肚子,從學校鬧到小區,最後鬧到何家門前。
何媽媽原是南大附中的美術老師,有了何野後,便辭去工作,專心做全職主婦,把家裏打理得井井有條。
好不容易盼到兒子上大學,沒來得及享受幾天清閑日子,遭遇丈夫背叛,人一下子就垮了。
那段時間,何家雞飛狗跳。
何爸爸像是被鬼迷了心竅似的,鐵了心要離婚,何媽媽心力交瘁,眼見着消瘦下去,精神狀态也不好。
沈墨意幾次想在電話裏把事情告訴何野,卻因為這樣那樣的顧慮,始終沒能開口……
沒過多久,何媽媽一天早晨外出買菜,因為精神恍惚忽略紅綠燈,橫穿馬路,出了車禍。
還沒送到醫院,人已經沒了。
而在當時,何爸爸正帶着小三在全市最好的私立醫院做産檢。
何奶奶因此心髒病突發,進了重症監護室。
等何野接到醫院的電話,坐飛機趕回來,需要面臨的是母親和奶奶同時去世的雙重打擊。
家破人亡,父子決裂。
何野在一夜之間全都經歷了。
來不及緩和悲傷的情緒,甚至沒時間痛哭宣洩,處理了醫院的後續手續,接着就是給母親和奶奶辦喪事,獨自招呼前來吊唁的親友……
沈墨意記得很清楚,那是剛開春的三月間,南城的寒意還沒完全褪去。
她下晚自習,打車到殡儀館,相鄰的兩間靈堂外站滿了人,一邊是何媽媽,一邊是何奶奶。
大家都摁着嗓門說話,氣氛很是壓抑。
何野木然的跪在母親的靈柩前,渙散的瞳眸空無一物。
沈墨意站在他身側,沒敢打擾,心裏跟着一下下的抽痛,連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又在這個時候,何野的舅舅們從外地趕到,下車就将隔壁廳的何父拽出來,又是打又是罵,伴着痛不欲生的哭嚎。
有人勸,有人拉,有人站在旁邊,無動于衷的看着,場面亂得一塌糊塗。
外面的響動總算引起何野的注意,他轉身看去,呆滞的目光在發現沈墨意那剎,似有輕怔。
沈墨意向前半步,急匆匆開口:“我下晚自習了……”
這話說完,眼睛一熱,她先難過得哭出來。
何野見她委屈的小模樣兒,跟着哭不是,笑更不是,把情緒按捺住了,啞着嗓子說:“謝謝你來啊,有心了,不過,你怎麽不早點把我家裏的事告訴我?”
沒等她說出個一二三,他又低聲:“算了,都這樣了……這事兒怨不得別人。”
沈墨意給何媽媽上了柱香,又去隔壁給何奶奶磕了三個響頭,呆到将近12點,何野便讓表兄送她回家。
兩個人再見面,已是一周後。
何野背着一只脹鼓鼓的旅行背包,拖着兩只大號行李箱。
他帶沈墨意去小區轉角那家小吃店,請她吃炸雞薯條,喝可樂。
他還告訴她,準備簽娛樂公司,賺大錢,在帝都安家,不出意外的話,下半年她就能在電視裏看到他了。
沈墨意聽着,似懂非懂的,傻乎乎的笑着,覺得何野好了不起。
并不知道從那時開始,他們原本相同的世界開始分割。
超跑底盤穩穩吸附着地面,在行駛過程中發出輕微晃動,這天運動過量的沈墨意,不知怎麽就睡着了。
這一覺,舒服得骨頭被融化了似的,劫後新生感異常強烈。
而且很奇妙,她竟然夢到小時候。
從記事到考大學,像一部以時間發展順序拍的電影,每個重大節點都清晰得猶如重新經歷。
而何野,是電影裏唯一的男主角。
回味着恍如隔世的夢境,沈墨意比入夢時更加清醒。
車已經停了下來,雨聲漸大漸密,落在車頂、還有擋風玻璃上。
吧嗒吧嗒的雨點聲,占據了整個世界。
車內彌漫着煙草的味道,何野就在身旁,或許用着複雜的目光注視着她,也或許,只是放空大腦吸着香煙。
彼時的他,與她夢裏電影的男主角有着本質區別。
他們都被時間和環境改變了……
“醒了就坐起來,我有話要跟你說。”何野一向敏銳,餘光裏瞥到她眼婕輕顫,當下主動出擊。
沈墨意聽着他比零度還低的語調,默默在心裏翻了個白眼,面上規矩老實的把眼睛睜開,端坐,側首望住他冷冰冰的臉皮,“你想說什麽?”
非要計較語氣的情緒,她這五個字裏足夠聽出‘放棄治療’的意味。
以前是溫吞,得拿根竹竿在她身後趕,戳一下,她動一下。
現在溫吞進階成百毒不侵,任由何野站在舞臺上散發光和熱,她就跟沒看見似的。
看見了又怎樣?
那跟她沒關系啊……
何野拿這樣一個沈墨意完全沒辦法,負氣的吐息着,把車窗降出一條縫,煙頭彈出去,讓新鮮濕潤的空氣鑽進來。
複雜的情緒把他拉扯得無措,只好用雙手握住方向盤,緩解長久桓橫在心頭那絲患得患失。
片刻,他失笑道:“你還記得麽?你入行沒多久,我們兩看電影被記者拍到,我想公開,公司不同意,沒幾天,滟姐約你去一家會所談,我就在屏風裏頭坐着,你們說的每一句話,包括你答應她斷了對我的心思念頭,從今往後跟我保持距離,我都聽得一清二楚。”
沈墨意表情微變,确實沒想到是那麽個展開。
何野确定自己把她暫時的震住了,繼續道:“那時你奶奶走得急,我說我幫你還債,供你念書,你不願意,不想給我添麻煩……我都明白。我告訴你娛樂圈來錢快,有我在邊兒上顧着,咱們在一個圈子挺好的,所以我讓滟姐簽你。”
只是他沒想到,關滟會利用他倆的關系,把他吃得死死的。
“那天在你來之前,滟姐先跟我談,她問我想不想紅,想紅多久?是一時,還是一輩子。我說無所謂,今天賺夠錢,明天撲街也行。”何野最初進娛樂圈的理由跟沈墨意是一樣的,讨生活而已。
奈何身為藝人,簽了合約,就是公司的財産。
當時何野一夜爆紅,專輯大賣,電視劇收視率一騎絕塵,關滟哪兒肯輕易放人?
先把沈墨意搬出來懷柔攻勢,接着放狠話,給兩個選擇:要麽合約期內拼命火起來,達到公司看他臉色顧慮他感受的高度。或者和沈墨意捆綁到底,下半輩子扛着巨額債務過。
何野不得不妥協于現實。
“那天特地留下來,主要想聽你親口說說你自己的想法,再者,也是怕滟姐背着我來另一套,徹底放棄你,把你置于更艱難的境地。”何野說着不受他左右的舊事,煩躁的重新點上一支煙。
沈墨意縮在副駕上,眼巴巴的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他……
不知道說什麽才算好,才叫做合适。
片刻,她垂眼細聲:“那、你跟公司的合約要到期了,你有什麽打算?”
話到這裏頓住,心裏有了思量,她才又接着問:“聽說你特地請韓教練來帶我?”
“虧你還記得我合約要到期了。”何野差點被煙嗆到,臉上跟着浮出無可奈何的笑容,“沒錯,韓蕭庭是我特地請來帶你的,要他點頭可不容易,下個月開始,我的臉外加上半身就要出現在他那破健身會所門面廣告上,持續18個月。”
沈墨意吃驚得雙目微瞠:“你給他的門市店代言啊?”
話到這裏,何野索性全說了:“對,我還給公司放了狠話,要麽把你強捧出來,要麽和平解約,放你自由。否則我就另找下家。”
“強捧我?”沈墨意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她還挺安于現狀的。
何野卻不怎麽認為。
沈墨意還在慢吞吞的琢磨他讓公司強捧自己,跟請韓閻王做她的教練,這兩者間是否存在必然聯系?
何野沒那個耐心等她想明白,直接公布标準答案:“你想不想和我在一起?”
得到她不可置信的眼神,他果斷道:“這件事我想了很久,三年前我沒有能力保護你,只能接受關滟的條件,現在公司想和我續約就不得不讓步。要麽把你捧到和我差不多的高度,我們一起紅,一起幫公司賺錢,或者你退圈跟我結婚,這樣你就自由了。”
關上家門的一剎,沈墨意茫然擡頭,看向牆上的挂鐘——1點39分。
又一個淩晨。
她蹬掉鞋子,鑽進卧室,一頭栽進床裏,深深的吸氣、吐氣,如此反複。
身體疲感褪去不少,清醒的大腦浮現出明天一整天的安排:
必須在7點起來完成洗漱,換上瑜伽服。
7點20韓閻王就會到,帶她練基礎瑜伽。
之後吃早餐,10點到公司開會,下午要上表演課,晚飯後是雷打不動的兩千米……
沈墨意越想越清醒,索性翻身坐起,拉開臺燈,本來想玩會兒游戲,跟神明閑扯幾句分散一下注意力。
剛把手機摸過來,才發現關小雅在半小時前發來的短信:【怎麽樣怎麽樣怎麽樣?野哥跟你聊了什麽啊?拍完廣告立刻開車回公司堵你!回答我:愛情的小火苗是不是重新燃起來了?!】
愛情……
跟何野嗎?
目光聚焦在這個詞語上,沈墨意有一種無處落腳的失真感。
她仿佛還記得那些心動的時刻,情不自禁回避他視線的羞怯瞬間……
現在努力回想,就像莫名伸出去的手,在空氣裏虛無的抓了一把,什麽都抓不到。
“何野對我告白了?”沈墨意散亂着一頭長發,勾首坐在床上喃喃自語,發出質疑。
化作言語說出口,聽到自己的聲音,她似乎找回一點實感。
接着,不可避免的沮喪起來。
“何野,他對我,告白了啊……”
沈墨意在對關小雅的聊天界面裏輸入:【我很感謝他為我做的一切,可是,他讓我從A和B中做選擇時,沒有問過我到底想要什麽,是我貪心了嗎?】
最終,她删掉了這段編輯好的文字。
夜又深了些,沈墨意終于在糾結的情緒裏睡去。
外面雨勢漸大,厚重的烏雲裏不時拉扯出閃電,雷鳴陣陣。
風吹得窗簾反複擺動,雨水從半開的窗戶裏飛濺進來,打濕了床尾那片地板。
沈墨意心裏揣着事,睡不踏實,君白在她第三次翻身時現身,為她管上窗戶,拉好窗簾。
末了,他走回床頭,從地毯上拾起手機,幫她定了‘7點10分’的鬧鐘。
依着這段時間對她的了解,在韓蕭庭來之前,10分鐘足夠她收拾起床了。
自她在停車場遇到何野、上車、到家,還有在他們在車上的對話——一切都在君白鋪展開的視線裏。
為了弄清楚他們的關系,君白特意入了沈墨意的夢。
這樣做不太妥當,就同她時時從【活動軌跡】窺探他在做什麽一樣……
不過,神明行事自有神明的揣度和分寸,終歸不會主動把今天的事告訴她就是了。
暗中‘關照’了她一天,君白倒是頗有心得。
當她的生活真正運轉起來,并不像小長假那幾天整日的無所事事。
不管在跑步機上痛不欲生的哭嚎,還是縮在車裏被強勢的竹馬逼得動彈不得,這樣的沈墨意在神明眼裏生動而又有趣。
如此,他似乎沒有一定要留在她身邊,與她成為家人的必要了。
想到這兒,不免有些失落……
失去娉婷的陪伴,重新回歸‘獨自’的個體,君白想,他也應該走往那一步了。
在這之前需得完成沈墨意的心願,讓她知道,自己早晚會離開。
今夜,神明有了決定。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一更,二更争取在12點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