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對于不老不死的神明而言, 時間并沒有太多意義。
那些歲月漫長,沒有止盡,他不斷的與人發生交集, 相知相識, 相喜相厭……
過程而已。
有些人只是擦肩的緣分, 有些人卻能在他那一小段時間裏留下或深或淺的印記。
他們萍水相逢,他們把酒言歡,他們互相憎惡、為敵……究其根源,都是情感在作祟。
別太在意,也無需對此介懷。
因為那些情感在時間均緩無趣的流速下,最終都會逐漸淡去。
無所不能的神明,最健忘了。
不過還好,君白有小花, 在她的明示暗示下,他總算憶起來了。
那日天光尚好, 山間有霧彌漫缭繞,像柔軟的薄紗覆在君白身上。
沁爽的空氣随着他的呼吸, 湧入他的身體,試圖将他沉睡中的每一寸肌膚喚醒。
他開始想:我是誰呢?這裏又是什麽地方?我為何會睡着了?除我之外,還有其他的存在嗎?
遠遠走來一行人, 有男有女, 攀談閑話着, 好不熱鬧。
君白想加入他們,但這想法很快就被打消。
凡人生命短暫, 心思卻是極複雜的。
一旦知曉他的身份,那貪婪的目光便無休無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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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舌如簧不過是為了掩飾醜惡的意圖,只要能達到不切實際的私願, 滿口都是謊話……
君白忽然都想起來了。
如此,瞬間失了結識的興致,索性繼續睡去。
就在這時,有個聲音致達他心底——
【神明在上,你……孤獨嗎?】
【如果你也感到孤獨的話……】
【可不可以,成為我的家人?】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沈墨意先回應了君白的所想,他得了她的期許,這才心甘情願從沉眠中醒來。
原來,是這樣開始的。
午夜時分,重新回到白日放肆玩耍的游樂場。
這座充滿歡樂與夢想的樂園,此時只剩下兩個孤獨的異類。
小花懷中抱着與她身形差不多的胡蘿蔔玩偶,空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來,指着不遠處那座巨大的摩天輪,很有主意的對君白說:“我們就在那上面告別吧!”
君白含笑點頭:“好。”
純白的摩天輪驀地亮起光,随之,開始轉動,緩慢而安全的升起高度。
小花半跪在屬于她的那排座椅上,雙手貼着着玻璃,好奇的張望着外面的一切……
像個真正的孩子一樣。
君白坐在她身後固定的座椅上,看着那小小的身形,一時間忽然回想起很多往事。
能被記住的那些,都是彌足珍貴的。
因為記得,還因為永生不忘,在離別到來的時刻才會愈發不舍。
後知後覺,原來他還留有這樣一種情緒。
小花察覺到了,沒敢回頭,故作輕松的開口道:“你說我成為普通人以後,是招人喜歡多一點,還是讨人厭多一點?”
君白笑語:“慣來是讓人又愛又恨的。”
小花認同此說法,扭頭看了他一眼,“那你覺得,成為普通人後的我,适合做個什麽工作好呢?”
凡人都有工作,為了生存,為了與社會相融,為了凸顯活着的意義……
總之大多數凡人有的,小花也要有!
君白賣關子:“等一切塵埃落定,你自然就知道了。”
他表現得越淡然,小花越着急,“塵埃落定後,我就會忘了現在的我,能不能現在先讓我選好啊?”
君白耐性十足:“你既有選擇,還怕什麽呢?”
他自然會按照她心中所想所願去實現。
小花霎時會意,又忍不住習慣的跟他找茬:“我想做稱霸世界的女王,你也會滿足?”
君白綻出淺淺的笑容,反問她:“你想嗎?”
逗弄神明失敗,她撇撇嘴,再搖搖頭,否定了‘成為女王’這個荒唐無聊的想法。
“我以前覺得神明很了不起,毀掉世界、重塑世界,也只是一念之間的事。不過現在我不這樣想了。”小花用頗為成熟的神态與君白對視,“手握至高無上的權利而不濫用,是對世界最大的寬容。這才是最了不起的。”
君白眼簾輕垂,将她這番誇贊略作回味,冷不防,聳肩笑出了聲:“毀掉世界,重塑世界……哪有那麽容易?”
一念之間,他是做不到的。
小花鼓起雙頰,眯起眼睨他,“随便打個比方,幹嘛那麽較真!”
君白從善如流,“好,不較真了。”
小花頓時有些難過,“是不是因為我要走了,你才那麽遷就我……”
“大抵是的。”都到了這個時候,君白不想、更不會欺瞞她。
“要不、我過陣子再走?”她猶猶豫豫,心裏的不舍不比他少。
怎料君白幹脆應下,說:“好啊,那就過陣子罷。”
小花急得‘嗨呀’一大聲:“你不能這麽狡猾!”
哪怕她知道他在跟自己開玩笑。
“安心成為你想成為的人,我會來看你的。”君白送上保證。
“我真的還能想起全部的事,想起你來嗎?”小花表示懷疑。
這回,神明沒有繼續賣關子,“會的。”
小花放心了,從椅子上爬下來,抱起胡蘿蔔玩偶塞給他,“白天诓那個長得好看的小哥哥給我拿到的,送給你留個紀念。”
君白接過胡蘿蔔,她開心得歪了下腦袋:“我對你好吧?”
本來想留着做定情信物的!
“還不錯。”君白看着手中醜得可愛的大家夥,心生歡喜,“被遺忘在角落的老父親重新得到了女兒關注……是這樣一種感受。”
“有些想法放在心裏就好,不用說出來!”小花漲紅了臉,張牙舞爪的嚷嚷。
摩天輪轉至最高點,忽地停了下來。
小花的情緒因此終斷,複雜的望住君白。
就是現在了麽?
君白依舊平緩溫和,從容地與她道:“娉婷,這個名字,你可喜歡?”
小花輕怔:“娉婷?我的名字?”
君白解釋說:“你不是一直想要個正經名字嗎,我想了很久,每次見你化作精靈姿态飛來繞去,十分輕盈美好,‘娉婷’便有此意。”
小花感動得熱淚盈眶,差一點點就要哭出來啦!
“好聽好聽,喜歡喜歡!君白你好讨厭啊!專挑這種時候煽情!”她忙不疊轉身背對,大口呼吸,哭出來就輸了!
君白探出手,懸在她腦袋上,本想摸摸她以作安慰。
又想,已經是個大姑娘了,不如讓她慢慢消化,往後的事,她也要自己面對了。
“花為姓,娉婷為名,以後你就叫花娉婷。”
溫柔的言語間,花娉婷周身被淡淡的白芒籠罩。
她覺出變化,連忙轉回身來,緊緊望住君白仿佛淡定的臉龐。
再垂首看自己,小小的身體開始長大,按照她心裏最最期許的模樣。
身量拔高,四肢變得修長勻稱,有了腰身,有了玲珑的身段,長發四下蔓延舒展開,連帶着精致的五官,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綻放至一生最美的時刻……
與此同時,她變成半透明的、輕盈的發光體,無形中有一股力量将她包裹、帶離。
先是足尖離地,接着,整個人被那股綿長的力量缱绻着向後拖拽。
她的意識開始分散,像蒸騰的水霧,在外力的驅使下逐漸失去對自身的控制。
這種失控是安全的。
她知道,等到下一次重新彙聚起來時,她将成為真正的人。
花娉婷忽然伸出雙手鑽進君白的懷抱,用力抱住他,懷以感恩,笑着留下眼淚:“我走了,你要照顧好自己呀,謝謝你,爸爸……”
一縷溫暖的、輕盈的純白流光,自游樂場的摩天輪內飛出,在城市上空盤旋,尋覓……
片刻,她來到一棟高樓,自陽臺半掩的窗漫了進去。
沈墨意抱着枕頭,像母親懷抱中的嬰兒,睡得香甜。
花娉婷勉強維持着身形,在她的額上留下一記輕吻,小聲耳語:“好好和君白相處,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
這個瞬間,沈墨意似有察覺,眼皮輕輕抖動,夢呓道:“君白、這間拼色T……真好看!你穿……”
光華在卧室內乍現,消失。
所以的一切歸于平和。
沈墨意哼哼唧唧的翻了個身,熟睡過去。
沒過多久,君白也折返回來,自正門入,将娉婷送他的臨別禮物——胡蘿蔔玩偶放在沙發上。
下意識走進卧房,那個險些被同行算計的小姑娘,沒心沒肺的睡着、夢着。
君白站在床頭,垂眼将她凝視了好一會兒。
似在挑剔她的平庸,抑或欣賞她骨子裏的堅韌,更甚,揣度她能否跟上自己的步伐?
驀地,回過神。
善于自省的神明,情緒淺淡的糾正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向前一步的事實。
停滞不前,是他長久以來不曾變化的變化。
那麽,他又有何底氣要求誰跟上所謂的……步伐?
哪怕她只是一介凡人。
究其因果,他需要的不過是最簡單也最麻煩的‘陪伴’。
“是你先提出來的。”君白試着開口,而後,洞察到自己不同尋常的心跳?
發出澀頓的聲音時,他亦是沒有完全弄清楚內心想法的。
于是他又做了一次嘗試,昂起下巴,似模似樣的對沈墨意放話,說:“做我的家人,遠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
還是不得回應。
沈墨意啊,她睡得可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