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28
季蕭寒摸了摸自己的右臂。
只剩一點點的上臂, 還是截肢後殘留的末端, 此刻被包裹在白色毛衣裏。
毛衣的手感絨絨的,顯然夢裏的季節不是夏天。
雖然舅媽讓他去睡覺, 但季蕭寒沒有回屋睡覺。
跟上一次一樣, 夢裏,他的身體并不由他掌控,他只能順從, 身體裏的意識帶着他起身, 往門外走。
外面是他家的院子。
院子裏擺着好幾張桌子, 應該是借的鄰居家的。
那些桌子旁坐着好些平常都不怎麽見面的親戚, 有幾個還在收拾桌面上那些裝着剩菜冷羹的盤子。
被人不斷踩來踩去的地上,還有很多黃錢冥紙的殘留痕跡。
顯然, 這裏剛剛吃過了一頓送葬飯。
……
季蕭寒張了張嘴, 喉嚨像是被堵住了。
誰去世了?
“小寒啊,今天把你爺爺送走了。明天家裏就剩你和妹妹兩個,我看要不,你們還是搬去我家住吧?啊?”
舅舅見他出來,跟身邊人說完, 走過來拍了拍他, 試探地勸道。
季蕭寒扭頭看着舅舅, 眼裏閃着詫異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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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的鬓角已經發白,黑發看起來也不多。
不過三十多歲,就已經白了這麽多頭發。
比他印象裏滄桑了許多。
然而,季蕭寒想完, 卻發現身體意識的思緒完全不在這個上面。
“就剩,我和妹妹?”
從季蕭寒的角度來說,他感覺自己的舌頭都要打結了,他頭一次覺得出聲是那麽困難,僅僅是幾個字,嗓子卻像是被卡住的鏈條,硬推才能往前動一下,憋出一個音來,卻沙啞的不像自己。
“……”舅舅沒說話,望着他的那雙眼睛,底下的疼惜完全遮掩不住。
季蕭寒垂下眼,摸了一下自己還在微微跳動的心口,有一種血液倒流的窒息感。
這是什麽夢,這麽可怕?
爺爺去世了,爸媽也不在?
而且為什麽身體裏的意識說話這麽艱難的樣子。
季蕭寒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做這個夢比較好,處處都是不詳征兆。
可能身體裏的那股意識也是這麽想的,他轉身回房間。
途中又敲了下妹妹的房門。
門很快開了,他卻看到妹妹坐在輪椅上,雙腿自膝蓋以下就沒了,褲管空蕩蕩的。
妹妹在門後看着他的右臂,觸及到他的眼神時,眼中也是一樣的無措。
舅舅在身後一臉擔憂的看着他們。
季蕭寒看着妹妹,閉了閉眼,轉身回自己房間,打算睡一覺。
太可怕了。
還是睡覺吧。
也許夢裏睡着了,能睡到現實裏醒呢。
然而,不過是癡人說夢,他根本沒能睡着。
因為身體另一股意識,他根本就不困,他滿心裏都是疲憊和死寂,連季蕭寒都能感受到一股絕望的心情。
他聽見門外舅舅和舅媽在說話,聲音從未合上的門縫漏進來——
“我看小寒的狀态還是很不好,他剛剛又忘了父母去世這個事,你說,我們要不要再帶他去看看醫生啊?”
“看什麽醫生,你忘了他之前在醫院什麽樣?這不才從醫院回來沒多久,再去的話,孩子經不住這麽折騰的。”
“我不是說去市西醫院看病,我的意思是說帶他去看看心理醫生,他們不是說了嗎,心理狀況要是不好最好帶去看心理醫生。他這一下子接連沒了三個親人,怎麽受得了,心裏肯定難過,我就怕他精神這麽一直恍惚下去,到時候人都不好了。”
“……哎!……你說的也對,可是……咱們去哪找錢帶他們去看醫生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姐跟姐夫沒什麽積蓄的,原本扣扣省省存的那幾萬塊錢估計都是給孩子以後上學用的。現在這幾場喪事一辦,加上他兩住院的費用,都花光了。”
“哎,誰知道那肇事司機窮成那樣也沒能賠幾個錢。”
“主要是我們也沒什麽積蓄,照顧他兩吃喝還能勉強,以後他們倆讀書上學咋辦,還沒個頭緒呢!”
“……哎……”
季蕭寒聽着舅舅深重的嘆息聲,在被窩裏翻了個身,盯着灰白的牆面發呆。
哪怕是個夢,他也不敢往深了想,父母和爺爺都去世了是個什麽意思。
這種在他心裏,應該是屬于他四五十歲以後才該想的事情,如果讓他在十幾歲的時候面對,他覺得自己接受不了。
季蕭寒閉上了眼睛,安慰身體裏另一股意識。
睡吧,睡醒了就沒這麽可怕了。
然而睡醒了也沒好多少。
睡醒了他确實不在家裏,但也不在他的寝室。
他在下午才去過的畫廊裏。
屋子裏的陳設幾乎跟他下午看見的一模一樣,只除了牆上挂的畫。
他從小沙發上坐起來。
打算出門去看看門口長什麽樣,是不是也跟下午看見的一樣。
好像經過了前面的夢境,他對自己沒有右手已經習慣了。
但是身體裏的意識卻沒有帶他去,他依然坐在那,似乎是發呆。
但比之前好多了。
至少,這股意識深處不再像之前那樣。
此刻,沒有死寂,有着的是對未來生活的期待。
他能感受到。
身後傳來妹妹的聲音——
“哥,你醒了?”
季蕭寒側頭看過去。
妹妹依然坐着輪椅,只是精神狀态看起來還不錯,甚至看起來變化了不少,變得成熟穩重了。
她穿着毛衣,坐在桌後,手在電腦鍵盤上敲字。
“今天晚上你要不要把那個誰留下來啊?”妹妹見他不說話,突然開口問。
那個誰?
是誰?
季蕭寒心裏一片疑惑,但是緊接着他聽見自己說:“為什麽要留他下來。”
“……今天不是元宵節麽,”妹妹撇了撇嘴,“而且外面這麽冷,他把畫給客人送去,跑這一趟又沒開車,應該比較辛苦哦?”
季蕭寒沒說話,他是不知道妹妹說的是誰,身體那個意識卻不知道為什麽也沒說話。
季蕭雨語調幽幽地又補充了一句:“他不是說他爸爸出差了,家裏沒人麽,晚上一個人回去應該比較孤單吧。”
季蕭寒感到那股意識有點微微的心煩意亂,他說:“你準備什麽時候去學校,到時候我送你。”
“……幹嘛,嫌我話多?還是嫌我礙事了?”
季蕭雨在電腦後,語帶聽起來帶着什麽隐含意味,季蕭寒沒理解。
不過身體裏的那股意識卻忽視了她語氣裏的意思,當然也可能是故意裝作聽不懂。
他從沙發上拿起自己的羽絨服,披在自己身上,邊往外走邊說。
“你不是快開學了?去遲了沒關系?”
“……”季蕭雨語氣突然變得悶悶的,回道:“後天開學。到時候走。”
季蕭寒點點頭,轉而往門外走。
季蕭雨在後面淡淡地小聲嘀咕:“又出去等哦?真是,喜歡就承認嘛。”
季蕭寒沒聽見這一句,他跟着意識用唯一的左手推開門,出去看了一眼。
門外是條巷子,就是他今天下午去的“回夢”
他站在巷子裏打量了一眼門口,完全是差不多的裝飾。
只不過,這個牆上挂的門牌不是故意做舊的,它就是一塊生鏽的鐵板做成的,被一片黃木香花遮蓋住了邊沿,只露出中間,正好可以看出來名字。
店名也叫“回夢”。
難道現在又變成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了?
他白天就覺得這裏很熟悉,也許曾經也這樣夢到過。
但是他正打量着牆,季蕭寒突然覺得自己的右胳膊疼。
他捂着右臂殘肢末端,覺得裏面突然很疼,他蹲了下來。
“怎麽了?”
就在這時,有個人從後門扶住他,輕聲問:“是不是又神經疼了?”
季蕭寒在疼痛中側過頭,看向對方,卻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嚴陌?”
居然是嚴陌。
他夢裏的嚴陌跟他認識的嚴陌不太一樣,他一臉擔憂的看着自己,仿佛他的什麽人一般……
仿佛什麽人……
他沒找到合适的名詞。
季蕭寒突然就閉上眼,不再想這個問題。
他疼得渾身虛弱又無力,往地上軟倒。
嚴陌忙抱住他,進屋喊季蕭雨,“快,你哥的藥!”
季蕭寒還沒吃上藥,就疼得意識模糊了起來。
嚴陌睡到半夜突然就聽見一陣雷聲響起。
接着雷聲落下後,又聽見季蕭寒喊他的名字,他一下子就清醒了。
嚴陌一個蹬腿就從床上坐起來,抓着欄杆快速輕巧地翻下去,沒幾步,走到季蕭寒的床邊,把充電小燈拖過來打開,往裏看。
季蕭寒正蜷縮在被子裏,臉色看起來特別差,眉心緊皺,嘴裏依然叫着他的名字。
嚴陌上前,俯身低頭貼近,喚了一聲:“小寒,怎麽了?”
季蕭寒虛弱的聲音傳來:“疼。”
他手抓着自己的右胳膊。
嚴陌一時愣住了,盯着季蕭寒的手,差點要喊季蕭雨。
但他很快又反應過來,忙将季蕭寒半抱起來,隔着睡衣輕輕按揉了一下他的右胳膊,聲音輕柔地哄:“沒事了,不疼,不疼。手好好的呢。”
雷聲依然在外面轟鳴,不止他醒了,另外兩個也醒了。
卓陽和齊銘一翻身,看到這動靜,也都起床了。
宿舍早就熄燈了,兩個人便也打開充電燈。
原本站在旁邊不知道怎麽辦,聽見這對話,一時間兩人對視着,尴尬撓着頭。
齊銘說:“我去給寒大倒杯水吧。”
卓陽點點頭:“我去打盆水來,寒大好像出了很多汗。”
季蕭寒分毫不覺,依然抓着右胳膊,那種疼讓睡夢中的他已經脫離了夢境,處在一種奇怪的介于現實與虛幻之間的感覺。
他心裏好像很委屈,又好像很痛苦,很心酸,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那些情緒似乎是從他的鎖骨窩處發散開來。
他忍不住地低聲呢喃道:“疼,它疼。”
聲音虛弱無力,面色微微發紅。
嚴陌覺得不對,擡手用手背貼了一下季蕭寒的額頭。
好燙。
嚴陌問端着水杯走過來的齊銘:“屋裏子裏有體溫計,退燒藥之類的麽?”
齊銘搖頭:“沒有,我們平時很少生病,就算感冒了也就自己熬過去了。”
“啊?那怎麽辦?”卓陽端了一盆水過來,将水盆放凳子上,裏面放了季蕭寒的洗臉毛巾。
嚴陌将毛巾撈起來擰了一把,給季蕭寒擦了擦汗,看着他燒的發紅的臉和脖子,汗水不斷的從皮膚毛孔下滲出,他的呼吸聲也變得很重很沉。
嚴陌突然站了起來,把毛巾放回臉盆,将季蕭寒小心放倒,讓他躺好。
轉頭對齊銘說:“你們倆看一下他。我去弄藥。”
說完,他就走回床邊換了一雙鞋,準備出去。
齊銘放下水杯,不太明白地問:“哎,可是現在樓梯口跟宿舍門口都鎖起來了,你怎麽出去啊?”
宿舍樓到了晚上鎖起來後,宿管大爺就回自己的屋子裏睡覺了,睡得特別沉,牆又特別隔音。
這個時候去叫都不一定叫的起來。
而且走廊與樓梯口還有一道門,晚上也是關起來的,防止他們大晚上不睡覺亂跑。
“而且這個時間,外面也沒有地方賣藥啊,你去哪弄?”卓陽坐到床邊拿起臉盆裏的毛巾擰水,一邊将毛巾疊成條狀搭在季蕭寒額頭,一邊問。
嚴陌卻說:“你們不用管,就幫我照顧一下他。”
說完,他推開陽臺門出去。
外面正在下雨,雷聲陣陣,雨點像豆子一般砸在陽臺欄杆上,空氣很是悶熱。
齊銘和卓陽正要開口,還沒來得及,就看着嚴陌抓着陽臺外金屬的欄杆扶手,直接翻了過去。
卓陽愣住了。
齊銘“啊”一聲,往陽臺跑了幾步,趴在陽臺欄杆上向外看。
就這麽看着嚴陌沿着五樓陽臺一層一層翻下去,最後跳到一樓去了。
他顧不得被雨打濕了臉,一臉被震撼到的表情關上陽臺門,走回來跟卓陽說:“不愧是校霸,居然直接從五樓翻下去了。”
卓陽也已經從愣怔中反應過來。
兩人震驚了一會,季蕭寒突然在床上動了一下,兩人忙又抛開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卓陽把毛巾重新放進水裏浸了浸。
嚴陌回來的不算快,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他才從樓下翻陽臺翻到五樓,齊銘去把陽臺門開了,将嚴陌放進來。
他回來的時候,季蕭寒正好被雷聲驚醒了。
這會他意識清醒不少,脫離了夢境,沒有繼續喊胳膊疼。
齊銘便借機将杯子裏的水端給他喝。
季蕭寒剛剛喝完水,還沒躺下去就看到,嚴陌一身濕答答的像個落湯雞一樣的站到他床邊,小心的看他又不敢靠近的樣子。
“……”季蕭寒迷迷糊糊的腦子裏,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他想不到詞語來形容自己的感受,只知道心口很酸,很想哭。
他看見嚴陌從口袋裏摸出來一個小包裹,是用好幾層塑料袋套着,紮的很嚴實。
嚴陌把包裹遞給齊銘說:“你喂他吃點退燒藥。”
他渾身都是水,站在季蕭寒床邊,隔了一節距離。
抹了一下額頭的水,對上季蕭寒的視線,笑着說:“你快吃藥,吃完了休息。明天沒好就帶你去吊水。”
說完他就轉身進浴室把衣服脫了,直接沖了個冷水澡。
出來換了一身幹淨衣服。
季蕭寒已經在齊銘幫助下吃完了藥,他又躺了回去,嚴陌走到床邊,對齊銘和卓陽說:“你們睡覺去吧,我來照顧他就好。”
齊銘和卓陽忙應了,收拾了下就各自回自己床上去了。
想法意外的統一。
生病的時候最虛弱麽,當然還是男朋友照顧最好了。
那藥盒就放在季蕭寒床頭邊的書桌上,一點沒被雨打濕。
季蕭寒睜着眼睛,能感受到自己渾身都發熱,鼻子呼吸很燙,眼前霧蒙蒙的。
他看着嚴陌,外面突然又亮如白晝一般将屋子裏照亮了一瞬。
是閃電的光透過沒拉窗簾的陽臺門造成的效果。
嚴陌去拉上窗簾,室內恢複黑暗,只餘季蕭寒床頭這盞小燈,照亮了這一小小的空間。
雷聲轟鳴中,嚴陌在季蕭寒床外邊躺了下來,側身看着他,還用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輕聲說:“睡吧,我知道燒起來難受,睡醒了就好了。”
季蕭寒卻看着他,眼睛眨了眨,眼睑半阖,因為身體無力,非常小聲地說:“你也吃點藥,免得明天把你傳染了。”
嚴陌又摸了一下季蕭寒的額頭,笑:“沒事,”
但是說完,他又想起自己淋了一路的冷雨,剛剛還沖了冷水澡。
頂着季蕭寒的目光,他還是下床倒了一杯水,也吃了一片藥。
不能任性,和盲目自信。
畢竟,要是他也發燒了,怎麽照顧季蕭寒。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見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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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