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溺水
此刻登高遠望, 更是能看到許多白色的蒸汽滾滾而起,像是炊煙一般,在風中斜斜向西, 一縷縷如絲如發。
俞星城驚訝:“怎麽會有這樣多蒸汽!”
方主事:“蘇州城內有許多制衣商戶、印報書館、炒茶工坊與冶煉鐵廠,他們的機器都需要燒煤和蒸汽, 自然會有這樣的光景。而且自打蒸汽機車開到蘇州來, 運煤就有鐵路和水路兩個法子, 便利多了。”
旁邊有同僚道:“你別光說好的,我天天走在城北那些地方,總覺得跟端午燒艾草似的, 到處都是藍煙, 嗆得難受!”
俞星城裹緊衣服,抱臂站在寬闊的鋼鐵橫梁上,掃到有些青鳥正在從蘇州南側的“飛天驿站”離開, 在青鳥身側,有禦劍飛行的巡邏修士。他們腰上帶着防風仙燈, 此刻就像是青鳥旁邊的螢蟲, 只是飛行速度快得多,在空中劃過一個圈, 飛離了這片區域。
俞星城在回了院子裏,向她們描述的時候, 鈴眉笑道:“說不定過些日子你就要見到我在天上飛着巡邏了!”
其實大家并不都是工作順利。
四個社畜湊在院子裏,相互幫忙。
在這期間, 楊椿樓還帶她去了一趟她所在的醫館, 想要看一下如何放足。如今天下向她這樣想要放足的女子并不少,但放足必須要靈力流入骨肉,使其骨肉重新生長。但醫館內諸位醫修試驗後, 都發現……他們不論多麽涓涓細流一樣的靈力,都無法導入俞星城體內……
也就是說,目前醫修是沒法子給她放足了。
俞星城的失望是難免的,她見到有武将用冒着蒸汽的手臂,也動了這方面的心思。
肖潼倒還說起來,以前潮州府口岸上,有不少北營軍官因打仗缺了胳膊腿,又因為傷口惡化或戰争中途就截肢,過了能找醫修重鑄血肉的最晚期限,就想了個法子。
他們找工坊做了內有齒輪機栓的鐵手鐵腳,然後自身稍作修煉,用微薄的靈力就可以驅動這些機械手腳,甚至有人靈根或修煉與火術有關,他們甚至會在機械手腳裏裝配煤油、炭火,而後用火術點燃後,可以使手臂被蒸汽推進使出極大地力量、亦或是從掌心中爆出火炮似的彈丸來。
因為這些工坊大多喜歡用白鐵,造出來的鐵手鐵腳也是已看過去就是縱橫白鐵的結構,像是沒有血肉的骨架,常被沿海一代的商人戲稱是骨人。
鈴眉和楊椿樓吓了一跳,一邊吃着果子一邊不信。
她們四人裏數肖潼這個出過海貿的最見多識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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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星城也有疑問:“不是說靈力與機械相克?靈力減弱也就罷了,那機械也會很快老化罷!”
肖潼點頭:“确實,那些鐵臂鐵腿很需要仔細保養,也不是一般軍戶做的起的,大多都是寫舊日的軍官,用殘廢換了功勳之後,還想繼續任官,想出這麽個法子來。”
楊椿樓往嘴裏扔了塊冰糖:“這麽說來,要真是有那種大官,豈不是可以找仙工做個能讓靈力運作的機械玩意兒來,不但不會受影響,說不定還能讓那些機巧配合靈力呢。”
肖潼看俞星城不懂,轉過頭來笑道:“仙工本來是說朝廷工部中,那些專門用靈力做航政、水利、工程等等的仙官。你像是萬歷皇帝就很喜歡機巧玩意兒,但皇帝畢竟是天下第一仙,身邊普通機械玩意都用不得,就有工部做了些依靠靈力運轉的機巧來,統稱竅機。簡單來說,就是可以用靈力催動也不受影響的機械。”
楊椿樓接口:“對對、竅機。現在好像杭州揚州一代也有專門做竅機的仙工,但價錢不菲啊。要真是朝中賜的,估計要三品以上大将才能讓工部給做吧。”
俞星城垂下眼:“聽得我都向往了……要是可以,讓我現在一雙腳剁了,去換個機械足我也願意。最好再弄倆電鋸,弄個蒸汽輪子噴火器。”
楊椿樓吓了一跳:“你胡說什麽吶,一個姑娘家,弄倆一尺半的機械腳,鞋襪也不用穿了,天天裙子下咔噠咔噠的踩出去像什麽樣。”
俞星城要不是工作忙,真要考慮打聽打聽給自己安裝機械足的事兒了。
說起來,肖潼這幾日心裏明顯有事,她們以為是儀禮司的事務,肖潼這幾日終于按不住,說出擔憂的緣由:她的兒子本要來蘇州府尋她,按理來說早該到了,卻沒見到人影。
俞星城:“你與你兒通信不是還在應天府時候的事兒麽?這已經十幾日了,坐青鳥早該到了啊。還是說他不知道你現在的住址。”
肖潼搖頭:“他很聰明,想要找到我是很容易的。我只擔心是路上出事。”
鈴眉:“我記得你不是說你兒子十四五歲了麽?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你也是放心,把他一個人扔在老家。”
肖潼卻說:“在老家,他自保是沒有問題的。”
楊椿樓:“要不去找官府說一聲,這年頭坐青鳥還是需要買度牒的,或許會有些記錄?”
肖潼卻苦笑了一下:“他應該不是坐青鳥來了。罷了罷了,我再寄信給老家問問。”
俞星城卻覺得有些怪。
肖潼照顧她們都照顧的極其仔細,她丈夫不在,又為了孩子前程出來考功名,怎麽會這樣不着急呢?
那頭,鈴眉已經岔開話題,她說起來自己巡邏,是要捉妖為主。
俞星城不過是伸手茶杯,就看到肖潼竟轉過頭去主動問鈴眉捉妖的事。
鈴眉她們這些巡邏仙官配備的仙燈,在有妖接近的時候,就會燈火忽明忽暗,而衆多征兆都顯示,蘇州附近的妖并不在少數。
但他們也不會把所有的妖都驅逐,因為大多數仙官心裏都有數,混跡在人世中的妖不在少數,全都逮出來反而會讓百姓大為驚恐,所以他們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然而最近蘇州妖的數量多的有些離譜,他們想要查探,但因為人手不足不太好驚動,只能針對某些靠近中心的地區進行排查。而鈴眉前些日子巡邏的時候,發現蘇州府近郊有一處舊府內有異動,她向上峰多次彙報,但上峰不以為意。
鈴眉多次看到有人出入那舊府,她擔憂城中有人被妖引誘,所以就想在寒衣節放假的時候,前去查探一番。
楊椿樓卻搖頭:“我可去不了,醫館要有人夜值,正好輪到我了。唉,我這苦的,要不是跟堂叔他們鬧不和,憋了一口氣,我都想回家嫁人當我的大小姐去了。”
鈴眉就看向俞星城:“那星城跟我們去呗。我天天看你早晚在院內練掌法,練吐息。那個裘百湖說什麽要教你刀法,最後不也沒教——你跟我們出去,就當是練練手。”
俞星城還沒開口,肖潼就道:“也帶我去瞧瞧罷。”
鈴眉一愣:“肖姐姐,我們是去捉妖,又不是調鷹打獵、鬥雞賭博。要是對方是什麽幾百年的大妖,我們都是要跑路的呀!”
肖潼笑起來:“我不太靠近也行,想去瞧瞧。”
她難得開口,俞星城倒也沒攔着。
肖潼還覺得心裏沒譜,她撺掇着俞星城去找溫骁,最好有這尊大佛來坐鎮,問一問才知道溫骁被派去松江府了。
看來要有一陣子瞧不見了。
寒衣節從早上開始,就街上大多數店鋪不開門,很多人都去郊外祭祖或者在家中燒衣了。
她們乘坐着楊椿樓那兒拿來的萬能核舟,往郊外飛了一陣子,就看到了那座舊府。
說是以前兵備道哪個大官家的宅子,後來因為周邊井水鹹臭,地勢又有些塌陷容易積水,就搬走了。這一帶房子其實都有吃水困難,容易積雨的問題,但因為蘇州中心地區房租房價太離譜,這裏還是聚集着很多手工業者、當值小吏或尋常百姓。
那宅子的回廊下到處都積了綠色的雨水,長滿了蘆葦和雜草,還有順着樹與圍牆生長的藤蔓,一直長到屋瓦上去。
就是白天看了這房子,那庭院深深,也有種毛骨悚然之感。
俞星城在空中繞行一圈之後,又去看了一眼正門,上頭有掉色的封條,似乎是朝廷征用之後一直沒改建。旁邊有好多二層木樓,都是百姓人家,問過說是這院子裏鬧鬼,想讓官衙老爺們來拆,官衙覺得這地方開發也不回本,就一直沒管。
以話本故事的經驗,鬧鬼的地方,十有八九有妖作祟。
她們仨人坐着核舟飛進去,鈴眉想讓肖潼坐在核舟上別下來,但肖潼卻執意跟她們同行。鈴眉一副要闖龍潭虎穴的模樣,俞星城安慰道:“若是真的有妖藏匿,他們就是為了低調行事才躲在這裏,便不敢貿然攻擊。”
鈴眉一想,她一個公務員,在蘇州府的小仙衙裏,還用精血點了魂燈。如果受重傷,必定會驚動同僚。
肖潼也點頭,她跟在鈴眉和俞星城身後。
鈴眉架着殺豬刀,俞星城端着特斯拉槍,倆人就像是特工保護人質一般,穿過回廊。
俞星城敏銳道:“廊下蛛絲都斷了,裏頭肯定有人。”
鈴眉吸了吸鼻子:“是我的錯覺麽,我怎麽聞着一股海鮮味。有貓妖?”
肖潼緊張的把俞星城袖子都給捏皺了,俞星城捏了捏她的手:“你要是怕……”
肖潼眼角竟紅了,搖頭道:“我不是怕,我是,覺得這味道很熟悉。”
俞星城:……我以前逛海鮮市場的時候,也常聞到這味兒。肖潼不會是聞着海鮮味,開始思念家鄉了吧。
他們一路走進去,味道愈來愈重,還夾雜着血腥味,俞星城明明聽見有貓兒似的腳步聲從房梁上過去,進了正院,中央的池塘幹涸後又積水,長滿了水草與蘆葦。
水中央的涼亭,放着個濕漉漉的木桶,木桶周圍還有可怖的血跡,有一只白的發藍的人手正搭在木桶邊緣,指尖向下滴着血水……
難道有尋常百姓被抓了?!
俞星城暗叫一聲不好,正要趕過去查看。
威壓蕩來!頭頂陡然一片陰雲與飓風!
一只羽翼白虎從天而降,重重的落在那涼亭上,一爪子拍掉了半邊碎瓦,龇牙怒喝一聲:“是你!”
俞星城看清後,心猛地提起來。
她仰着頭來,無害似的放下了特斯拉槍,一只手卻對着肖潼打手勢,讓她往後慢慢撤:“……胖虎。是你。”
要是什麽小妖也就算了。
胖虎什麽實力,她心裏有數。
如果是熾寰那些群妖下屬都逃到蘇州來,就是十個她和鈴眉的組合,也不是對手。
胖虎惱怒起來:“你也配叫那诨名!”
鈴眉似乎也被這飛虎的妖氣,驚得腿肚子打了個哆嗦。這飛虎的威壓,讓她想起應天府大亂的時候,天上飛着的群妖釋放的威壓——
這胖老虎最起碼也要有個八百年往上的道行了!
俞星城捏住她的手指,隐隐把她護在身後,對着胖虎微笑道:“我至少還知道你一個诨名,你知道我叫什麽嗎?”
群妖看到有人闖入,又是修士,本來大為不安,打算分批逃竄,并不露面。
畢竟剛從應天府逃出,受傷者衆多,他們現在再招惹上仙官,就是沒事兒找事兒。
但受傷的衆妖裏,有幾位傷的極為嚴重,來不及帶走,它們也在猶豫是保護自己妖,還是就這麽跑掉……
可潛伏在暗處的領頭妖胖虎,一打眼就瞧見了,那為首的女人,竟然是她!
那個騙子!
若說一開始他還以為這女孩是真的無知,是熾寰搞錯了事情強行将她拉來。直到她用出谙雷,擊中了熾寰大人,導致熾寰大人被抓,他就明白了。
這女孩,是欽天監的走狗!是用來誘騙熾寰的細作!
胖虎承認自己不夠穩重,他蹦出來,也是覺得既然這女孩來了,就是欽天監大部隊殺到了,它們怕是在劫難逃,不如讓他出來拖拖時間。
俞星城淡定道:“你們怎麽會來這裏。”
胖虎瞪她:“你怎麽會來這兒!”
俞星城說了實話:“我好友是應天府巡邏仙官,她察覺到此處有異動,上峰又不重視此處,我便陪她來看看。”
胖虎跳下屋瓦,他翅膀上多處深可見骨的傷疤,跳下的動作,也沒有兩廣會館那時輕盈,但巨爪踩在細細欄杆上卻依舊很穩:“別裝了,我知道你是國師手下的人。”
俞星城解下木腰牌扔給他:“我還想讓你幫我介紹一下國師。我是萬國七司中營造司核算科官員。要不是熾寰那玩意兒被抓進去了,我倒想找他算賬。我從高空摔下,至今內傷還未好全,左手腕前兩日才拆了夾板!”
俞星城說話這樣中氣十足,又不卑不亢,再加上她明顯跟這妖也認識,鈴眉都忍不住往她身後躲一躲。
胖虎不看那木腰牌:“你的話不可信。”
妖畢竟是妖,看他們跟着熾寰混的勁兒,就知道,管他修煉幾百年,腦子也未必精明,心也未必多黑。
俞星城冷哼一聲:“是我不可信,還是熾寰不可信。別什麽事都讓我背鍋,是你沒找對靠譜主子。我們向友人報備了今日的行程,如果我們回不去,你們這地方也不用住下去了,而且你也見過那雷暴,我未必不能傷你。”
鈴眉安心了幾分。
對,俞星城不是引雷劈了那黑蛟麽?
這個巨虎應該不是她的對手吧。
但俞星城卻背心冒汗。她知道自己是個玻璃大炮,當時一是因為熾寰不設防,二是她一直覺得熾寰也沒想殺她。如果這次要跟胖虎動手,怕是她還沒有催動靈力,就被他迅猛的一巴掌給掀翻在地了。
胖虎低下頭來,胡須與鼻息幾乎要噴在她臉上:“難道我讓你走了,你就不會引欽天監過來?!”
俞星城也有點無語:“……我上哪兒引!這是蘇州府,我知道你們為什麽會選在這種雜府。整個蘇州府的仙衙,官員吏員加起來不過幾十人,根本沒人能逮得到你們。”
她說罷,嘆了口氣:“更何況,我這手裏的兵器,若不是有你們幫忙,也做不出來。不像是熾寰折騰我幾次,你們與我是沒有什麽冤仇,他囚禁我那幾日,你們待我也極好,我對妖的事務沒什麽興趣。”
她是真的不想争。
她也是真的打不過。
而就在她和胖虎對峙的時候,餘光也瞟見,幾只蛇妖狐妖,正從涼亭上趴下,想要帶走木桶中露出一只手的人。
那是人是妖還說不定,蛇妖與狐妖将他從滿是血水的木桶中拎出來,想要背在身上。
那手的主人終于顯露了面目,是個十來歲的少年,棕紅色的頭發如海藻般黏在身上,五官眼窩是白人少年的模樣,秀美中透着少年的挺拔,棱角中充滿稚拙的柔軟。本就驚心動魄的美貌,只因逼近死亡的病态膚色,更顯的讓人不敢直視。
他并未穿衣,身上幾道猙獰的幾乎能看到肋骨髒器的傷口。
他像個擱淺的鲛人,或是剛剛死在灘塗上的水母,嘴唇幹裂帶血,肌膚濕潤柔軟,他半垂着棕紅色睫毛,擡起眼來,孔雀石般閃耀着藍綠色虹光的瞳孔,現出幾分死态之美。
俞星城有些驚愕,就聽到身旁的肖潼驚愕且撕心般喊道:“戈湛!戈湛!”
她已經無視俞星城和胖虎的對峙,朝血水中的少年飛奔而去。
胖虎大驚,轉頭要去撲她,俞星城也連忙要去攔胖虎,來不及運轉靈力,她先伸手一把抓住了虎須,使勁一薅!
那頭蛇妖狐妖受驚,一松手,把少年扔回了血水中。
肖潼撲在木桶旁。
胖虎怒吼一聲,砰然化作人形,捂住腮幫子。
俞星城顧不上他了,鈴眉已經沖到了肖潼身邊,說道:“戈湛?!你是說……你兒子?!”
俞星城:“……!”
難道這戈湛竟然被妖抓住?!
胖虎:“???!!”
所有人傻眼了,只有肖潼伸出手去抓住那少年的手腕。
少年擡了擡睫毛,露出了藍綠色的瞳孔,恍惚間似乎認出了肖潼,有幾分震驚,卻也面上帶出幾絲笑,啞着嗓子低聲道:“……每次是要我死了,就見着您了。”
胖虎半晌道:“等等……一個女人,生了條魚?”
俞星城猛地擡頭:“?!”
作者有話要說: 幹兒子登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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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星城羨慕:“其實我也有幹兒子,就是幹兒子那條蛇現在被人扣押呢。”
熾寰:“日,老子他媽的就是顯得小!你信不信把靈核還給我,我讓你叫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