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真假法師與國王
衆人身子緊繃, 緩緩轉過頭去時, 只見一容貌姣好的女子半笑着着走了進來, 套着桃紅外襖內着錦鯉绛緞衣, 面上有一顆左痣,妝容精致還貼了花黃, 只是不知為何, 身上那淡然氣質和妖嬈外貌極其不符。
孫悟空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喉間仿佛失音,“辜……小念?!不、不對, 辜小念已經死了, 你不可能是她……”
來人踏進門檻,聽見小念已死時眉頭猛地一跳。她平複呼吸端正衣容,彎身萬福。
“奴家辜寧, 見過諸位法師。”
聲音一字一句迸落而出, 清脆宛如泠泠山泉。
唐三藏自辜寧出現時, 便一動不動宛如石像般盯着她,氣息更是微微急促。
像……實在太像了。
和那個無辜死去的少女,簡直一模一樣。
那一剎他還以為辜小念借屍還魂找他們來報仇了, 可當那女子肅着言容行了一禮時, 他才猛然一個驚醒。
因為辜小念自恃孤傲, 從不曾向他們行過禮。
“辜寧、辜寧……你莫不就是……”他低聲自語回想着,卻倏然雙瞳睜至極大, “你不就是那日被悟空一棒打死的婦人?!”
辜寧面色一凝, 半藏不解, “法師這話是什麽意思,奴家早逝,這幾百年魂魄于人世兜兜轉轉,不曾見過大聖,又何來棒打一說?”
“那日探親回府的女子……不是你?”唐三藏問着,心下漸漸起了疑心。
當初辜府決裂一事,始終是他和孫悟空心中一根刺,一道溝。說不清,道不明,橫放豎放都是隐痛。
雖這一路走來,他意料之外地越來越放低底線包庇縱容着那人,可論起相信卻是另一回事。他相信的只有證據。
辜寧搖了搖頭,聲音少許凄惶,卻如漣漪驟起般于剎那之間便暗淡了下去,“奴家在六百多年前便早死了,這世上已許久不曾存在辜寧一人,更何來探親回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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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說,辜小念……是妖怪?”
唐三藏問出這話時,聲音微顫,卻還是握着檀木桌穩住了身形。
昔日他打他,罵他,怪他,兩人分道揚镳各懷暗怨,卻原來是他錯怪了他?
“家妹算不上妖怪,不過是寄身于白骨之上的屍魔。”辜寧望了眼孫悟空,“當日大聖三打家妹,助她魂魄離體,入我軀殼,焚祭一生內力才召回了吾魂。奴家也因着此故……”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成了白骨精。”
鬼種不熄,厄運永存。屍魔從來不生不滅,因為它一代接着一代。
唐三藏閉上眼,細長的睫毛在眼下投灑出半暗的灰影。他一手握拳,聲含長嘆,“悟空,是為師錯怪你了……”
孫悟空等來這遲來的諒解,卻并不欣喜。
他将金箍棒收在背後,搖了搖頭,“當日我為試探故意激師父,此事我也有不對。”
唐三藏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後終是把手落于他松軟的頭發上,摸了摸。
“我們夜裏好好聊。”
他聲音低沉,說罷轉身瞧着辜寧,擋在孫悟空身前,微蹙着眉打量着她。
“你這趟來找我們是為了什麽?”
辜寧如何不知唐三藏心底在想什麽,她擡頭看了孫悟空一眼,又收回眸光來,“玄奘法師不必擔心,奴家這回來非要尋仇,而是有求于大聖。
她頓了頓,低下頭福了福身,“奴家因小念之故起死回生成了白骨精,有調動天下四方白骨的能力,凡是屍骸亡軀,皆是我手下将兵盡為所役!那井下屍骨在何處,只要奴家一查便知。而奴家求的……”
她遲疑着,而孫悟空抱起臂,眸中滋味複雜,“你求的是什麽?”
“大聖既知以魂魄為引來召回亡魂的法子,那大聖可知……”辜寧擡起頭,嘴唇翻了翻,神色凝滞,“該如何逆轉行之?”
孫悟空心下一跳,卻裝作不動聲色。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奴家輪回幾世,已不再是當初的那個辜寧。”她凄凄笑了笑,搖了搖頭,聲音低啞,“奴家不願做妖魔,也不想做辜寧,更不想小念為了我毀了她自己。”
那個孩子何苦執念至深?她被虐待致死,卻連自己都不曾有一絲一毫的留念。
她平凡庸俗,碌碌無能,是這世上千千萬萬裏的一點沙粒,有和沒有根本毫無區別。
卻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這樣一點微末的沙粒,也可以被人小心珍放在心頭。
“還望大聖,教我如何重聚小念的魂魄!至于奴家,付出怎樣的代價也沒關系。”
辜寧鄭重地對孫悟空磕了一磕,聲音堅決而毫不遲疑,隐隐中有了半分那人的影子。
孫悟空卻沒回答。
他靜靜回望着辜寧,室內一時悄寂只剩長燈燃響,記刻着一漏一漏,催着一更又一更。
“你真覺得,這世上一切都有後路?”
他終是開了口,聲音哀涼得很,帶着哂笑,不知在笑辜寧,還是在笑他人。
“不是一切都可以挽救回來的。碎了的東西就是碎了,粘合起來也還是一道又一道的隙痕。魂魄也是如此。”
“大聖的意思是說……她,回不來了?”
辜寧說至最後,尾音微抖。她千裏迢迢一路從辜府趕至烏雞,為的就是讓這神通廣大的大聖救那人一命。世人皆說他無所不能,當初也是他說服得妹妹祭魂去,怎麽會不知道把那人救回來的法子?
孫悟空靜默着,她想起辜小念,最後臨走前留念不舍的仍是一個等了六百年仍沒答案的問題。
【要是你倆有緣,能不能幫我問問她。
問什麽?
姐姐喜歡槐花,又說我和槐花很像。她是不是……也是喜歡我的呢?】
他擡起頭來,看向辜寧時,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陰氣森森的府邸,中庭卻偏有槐花盎然一春,如同安躺于執念裏的柔軟的夢。
“她魂飛魄散前,讓我問你一個問題。”
“什麽?”
那一剎,屋內的燭火暗了一瞬,夜風洶湧。
“你喜歡槐花,又說她和槐花很像。你可也是……喜歡她的?”
辜寧一愣,似是沒想到孫悟空會有此一問。
如霜雪深埋的漫長凝滞中,她嘴角半提卻終究沒有半分上揚的力氣。笑得就像哭。
她說,“是不是有那麽重要嗎?”
華不再揚,時無重至。千百年不過是時荒洪流之中的滄海一粟,再深的執念和等待也在物是人非裏沖刷得一點不剩。
更何況,那人要的從來不是她的承認。
孫悟空聽此,了悟般無聲地笑了笑。
“你說的對,不重要。”
他深吸一口氣,走回唐三藏身邊,“既然不重要,你便也無須再執念于小念的生死存活。探查屍骨的忙,你可願幫我?雖救不了你妹妹,可也權當我老孫欠你一個人情。”
齊天大聖的人情,可不是誰想要就有機會得的。辜寧卻全不在意,神色有些恍惚。
“我不要人情……我要一個機會。”
“什麽機會?”
辜寧舔了舔唇,眸色中劃過躁意。她看了唐三藏等人一眼,“讓奴家與你們一道上路取經的機會。”
孫悟空幾乎是睜大眸瞬間跳了起來,“師父他不收女弟子!”
唐三藏瞧着他的反應,覺得很是有趣,便眨了眨眼開口,“為師可從來沒這麽說過。”
孫悟空轉頭狠狠剜了他一眼,“當初是誰說好的只收我這麽一個弟子?後來塞進來一個又一個,你這慈悲心可真大啊!”
“這也是因為佛祖下令啊,并非為師所願……”唐三藏悠悠嘆了口氣,聽得朱悟能霎時瞪大了眼差點掀桌不幹,“非你所願?師父,你這差別對待的,也太不公平吧!”
眼看這三人要把這屋鬧得天翻地覆去,辜寧忙擺擺手搖了搖頭,“奴家并無拜師之意。聽聞法師有一如意寶袋,能裝萬千妖魔鬼怪,屆時若能将奴家裝入袋中,一路伴着到西天就好。”
“可你去西天做什麽?”
辜寧吸了口氣,“他們都說西天如來有大智慧相。我想,他或許會知道如何把小念找回來。”
孫悟空聽着直想發笑,可動作一頓卻笑不出來。
他看着辜寧。他知道他看到了曾經的自己,看到了千千萬萬求而不得還死抓着不放手的衆生。
說着放下,卻始終灑脫不了;說着不重要,卻連呼吸都還在牽挂。
罷罷罷。
他揮揮手,聲音微啞,“随你吧。”
辜寧深深望了他們一眼,行了最後一禮。
“既如此,奴家便去了。”
唐三藏颔首,“保重。”
孫悟空背對着她,聲音頓了頓。
“那顆痣,你點反了。”
辜寧從本體複活,卻繼續變換成辜小念的樣貌,想來是要以她的姿态繼續活下去。
可人事轉改,更何況記憶。
辜小念的痣,不在左邊……是在右邊。
辜寧怔了怔,走出門外時望見屋外蒼白淡涼的月色,神思有些模糊。
原來轉眼彈指間,已經六百年了。
第二日,烏雞國傳出一個消息,當年救舉國于水火之中的全真法師又重現都城了!頓時萬人空巷,街上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穿着布衣粗裳的百姓們争着紛擁上前,想一睹法師尊容。
全真法師卻只閉目坐于高壇之上,容色安詳。他手中執着柄拂塵,質如輕雲色如銀,拂去塵緣超世俗。底下不時有民衆叩拜,口中高喊着,“全真法師,活神仙,活神仙!”
當年舉國幹旱,饑荒傾襲,他們落得啃樹吃土易子賣女的地步,哀嚎遍野。而這位法師卻呼風喚雨為他們争來了曙光和黎民,這何止是活神仙啊,簡直是活菩薩,活祖宗!
家家戶戶的神龛裏都供着這法師的畫像,日夜焚香,小心供着,把這人當作了信仰般唯一的希望。
“法師,你消失數年,如今怎麽又出現了!”
底下一灰頭土臉頭戴布巾的男子擡起頭來,惶恐地道了一問。
全真聽罷,睜開眼來,微微一笑,兩腿盤坐,“本座使命便是救世人于水火。當年你們舉國大旱,所以本座才會招雲落雨,為你們求得生機。而如今本座再來此處,正是因為如今烏雞,又陷入了不利境地。”
這話一出萬民大驚,街衢巷陌頓時人聲沸語,嘲哳紛雜。
“如今咱們吃得飽穿得好,法師為什麽會這麽說呢?”
“莫不是烏雞又要大旱了?”
“法師說這話定有他的道理,咱們不可不信!”
他們一言一語俯首交談着,全真落入耳中卻淡笑不語。
就在這時,自大道上行來一飄金飛玉的流蘇龍辇,辇上正端坐着威嚴赫赫的一人。
烏雞國王盯着那全真法師,兩眼幾乎快噴出火來。
他才是全真,那個假道人坐在高壇上扮作他的樣子裝神弄鬼到底是怎麽回事?!
“放肆,什麽不利境地?你這妖道滿口胡言,欺騙百姓,妖言惑衆!”
全真自然瞧見了那氣得不輕的烏雞國王,抱起雙臂,挑眉一笑。
“大王,真是好久不見了啊!”
他自高壇上一躍而下,民衆們都畢恭畢敬地讓開一條路,以崇仰的目光望着這宛如天神般的男人。
“孤與全真拜了兄弟,對他熟識得很。你絕不是全真,快說,你這妖人假扮法師有何目的!”
烏雞國王義正言辭,雙目爍爍。
孫悟空掏掏耳朵吹氣一笑,“我這法師若是假的,那你這國王也不是真的。你問我做什麽?這就叫……”他張嘴一笑,眸間劃過精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啊!”
不遠處,身着□□持着錫杖的男子看着這一幕,轉身消失于人群之中。
阿彌陀佛,是該進行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