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落水相救劫與緣
那唐三藏于潮音寺就此小住了下來, 日日跟着寺中和尚一道聽住空**。
他就像這座寺廟裏最堅硬孤冷的石。任雨沖刷, 任風吹襲, 都不動一寸。
這一日, 住空法師将他叫到跟前,面色慈藹。
“臨夏過不久将有場盛會, 你日日在這潮音寺中, 不如屆時和師兄弟們出去看看,見得多了,許心下也就能看透不少。”
唐三藏應了聲, “這盛會由何而來?”
“當今聖上四處征戰終是平定天下, 一統大唐。河州既為聖上家鄉,自然不時有些歌功頌德的盛會。不過雖說如此,大多只是圖個熱鬧, 為了什麽倒也不甚重要。”
唐三藏沉思半晌, 他雖無心游玩, 可住空長老既說了讓他去散散心,也不好推拒,故點頭應允。
待七日後, 臨夏家家戶戶串上了紅燈籠, 瞧見萬裏燈火連綿, 人流熙攘沸揚後,唐三藏才知道這鬧會究竟有多麽盛大。
四處所見皆是火樹銀花鑼鼓喧天, 人頭攢動擠得水洩不通。
有人套着青面獠牙的龍頭服, 擡腳踏步舞着龍姿, 有人躺在凳上,表演着松口碎大石的雜耍,還有人含一口酒,便噴灑而出吐了個火。
路人如織,有的身着黑衣頭戴紅帽,也有的學西域穿得花花綠綠奪人眼球。歡聲笑語,嬌聲倩語,喜氣充斥洋溢在這個偌大的城市。而唐三藏跟着師兄弟在行人間穿梭而過,瞧着街旁鬧景,眸中不動波瀾。
孫悟空飄忽着跟在他身後,卻聽其中一個師弟頗有興致地提議,“我聽說當今聖上是臨洮人,臨洮離臨夏這般近,你們說會不會有李家人也來臨夏參加這盛會?”
“你是想見皇族想瘋了吧?”
“他啊,自小就想着為皇家講佛,你不用理。”
唐三藏聽着師兄弟們說話,面上神色不變,也并未參與進他們的交談,似是入得耳去,卻未入心。
孫悟空瞧着他,只覺師父兒時比如今,沉默得更加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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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和那金蟬子一模一樣,就似下凡投胎後沒将過往一切洗清,仍殘留着上一世的性子。
“對了,說起來,我聽說臨夏有座山,形狀就像五個指頭,可怪異了,咱們要不要趁這機會去看看?!”
不知是誰眸光一亮,突然揚聲提議道,興致盎然。
“這不好吧?師父只讓我們逛逛廟會,要出了城去怕是不合寺規……”
師兄師弟們都叽叽喳喳着,“我聽人說,那座山可怕得很,以前有個獵戶半夜還聽到似人似鬼的陰嚎呢!”
“是啊是啊,城裏人也都把那座山當作禁區,還是莫去得好。要出了事,那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孫悟空心中疑雲漸起。他們說的……莫不就是當年将他在底下的五指山?
當初,他被壓得百般無聊,什麽都做不了。閑着時唯一能調動的就只有自己的嗓子了,可那哪算什麽鬼哭狼嚎?
他板着臉,卻聽一旁原本心不在焉的唐三藏不知為何轉過頭來,半笑着定定看着幾人。
“你們說的山……我倒是有意向一往。”
唐三藏說着,眼裏映着浮世燈火,亮色明滅,胸口是不自知的浪潮。
一衆師兄弟沒想到這個悶葫蘆也會開口,怔了怔,當下拍手,一致決定逛完廟會便去那山一探。
能把這平日寡言少語深受師父喜愛的和尚也給拉下水,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那時的猴子還在五指山下受着刑唱着歌夢着前塵,那時的唐三藏還在人間塵世打磨輾轉遍處修佛。
兩人都不知道,原來曾有一瞬,他們在冥冥機緣中離得那般近。
甚至近得差點就可以躍過山嶺踏過城鎮彼此相見。
可終究,壓住他們的不只是山,還有夜色和天命。
行游小半時辰後,雲逐星芒,四山沉煙,月色如水。
和尚們看見一群人圍在河前,便也跟着走了過去,耳旁盡是人聲喧語。
只見河面上漂浮着點點花燈,像是冥河長渡魂靈,燃着一尾尾的磷火。
“這幾年戰争四起,亡魂太多。這花燈啊,便是為了超度用的。讓那些魂靈登上樂土,勿再留念塵世。”
有人在旁不知對誰解釋着,僧侶聽了怔了一怔,随即合掌喃喃念起了大悲咒,為那些亡魂超度。
河邊人流往來,絡繹不絕,每走幾步便被人推搡着擠在其間。
孫悟空看着唐三藏和他的師兄弟們用三枚銅板買了花燈,也放于河面權當行一善事。
彼時風月正好,夜色撩人,盛會之下煙籠銀蟾,燈火滿江,好不熱鬧。
就在此刻,沒有人想到會突然發生了異變。
唐三藏不知是腳滑,還是被誰給推了下去,睜大眸晃悠了幾下身子直直往前一倒,在衆目睽睽之下竟是撲通一聲濺開水花掉入了水中!
嘩啦的水聲如濺心頭,敲打成一陣慌亂促忙的鼓點。
當下人群躁動,師兄弟們更是愣愣着不知該如何是好,七嘴八舌地相問着。
“他是不是不習水?”
“聽說他幼時被棄江中,于江河川流有懼,不習水性。”
“這該怎麽辦?他要出事回去師父肯定罵死我們了!”
他們七嘴八舌地讨論着,面上焦急卻無一人想出對策。
一旁一漢子簡直看不下去,便在河旁揚聲大吼着,招呼着會水的人下去相救。
“有誰識水性啊?快救人,有人掉下去了!還愣着做什麽?快救人啊!”
可任他喊得嘶啞,那一堆人裏,竟沒半個上前的。
大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孫悟空握緊了拳,面上神色暗沉。這一個個見死不救的,讓他手癢癢的直想提棒教訓一頓。
就在這危急時刻,自人群裏走出了一個佩劍少年,端的氣宇軒昂容貌秀朗,腳踏錦靴身着玄袍束着玉帶,看着便已是人中龍鳳,貴族之姿。
那人解下佩劍往地上一扔,沒有猶豫地便雙臂合攏一躍跳入河中,水花嘩響四濺如玉。
後邊隐有人心急如焚地在叫喚着,“殿下,不可,不可啊!!”
孫悟空看着這幕,心下轟動如四山碎裂鳴響,面上覆着涼色,如薄霜流了一臉。可他嘴角卻還是半笑着,仿佛不聞蒼山四海喧嘩嚣響。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時至此刻,他終于知道自己如何晚了一步。
他不住後退,看着李玄清挽着唐三藏一身濕漓地将那人拖上岸,看着唐三藏口中不住咳着吐出水眼神迷蒙地瞧着那人。
看着他昏過去前道了最後一句求而有得的喃語。
“是你……”
我夜夜所夢的,此生要遇見的……
是不是你?
這是他們的開頭,如戲劇般兩兩相遇,塵埃落定。
一個終于找着此世輾轉所要相尋的人影,另一個終于找着了助他登上東宮的謀士。
孫悟空看着李玄清對唐三藏施了急救,又半挽着他回了潮音寺,眉目年輕,玉樹芝蘭,如青柳抽芽,萬木搖枝。
正是恰好子弟。正是恰好意氣。
而他們身後,那道遮于暗色陰沉黑氣翻湧中的山脈,依舊嘹響着一聲聲可笑而又怪異的凄鳴嚎叫。就如同個搔首弄耳的怪物。
茫茫夜色下,霜風吹過,看盡斷鴻飄零的闌珊往事,着看那兩人背影越行越遠,終是默然于一段風雪相擁的悄寂。
若沒有當初那段落水相救,唐三藏或許不會遇上李玄清,更談不上與他認作君臣兄弟。
他或許會見着那只被壓在山下受盡五百年煎熬落魄狼狽的猴子,甚至有可能會記起前塵所有殘碎零星的幻夢,把那只猴子當作今生自己唯一要找尋的獨一無二的存在。
又或許他們之間本該有其他千千萬萬個可供書寫的結局。
可如今所有都成定局。所有假設中的相遇和不曾相遇,終歸只能當作聊以自/慰的幻夢一想。
那一趟冥冥錯過,便注定兩人如煙雲無痕有緣無分。
便注定這一世步履蹒跚終究遲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