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進了楚國內境,林鷺越發感受到楚國上下紛亂無主的氣氛。麟國馬上要兵臨城下,楚國卻仍然在慌亂中等待新春。偌大一個國家,驟然失去了強有力的掌權者,內憂外患在前,人心惶惶是難以避免的。
林鷺無能為力,長時間奔波,他已經精疲力盡,南楚皇帝生命垂危的消息已然傳遍全國,太子盡管年幼,手腕卻還算狠厲,勉強能用太子令壓制住整個國境內的不安和恐慌。
京城已近在咫尺,林鷺卻忽然産生一種近鄉情怯之感,他已聽說周琰若謀逆一事,他不知周崇慕究竟是因周琰若沖撞,還是為自己涼薄的父子關系神傷,或許二者都有吧。
弑父弑兄,謀逆作亂,這對于一個國家而言怎樣看都不是一個好兆頭,如今封了太子,匆忙之間竟然連冊封禮都沒有,一副日薄西山奄奄一息的樣子。
許多年沒有進過皇宮了,林鷺在宮門前躊躇,侍衛見了他,卻主動打開了宮門。此後數道宮門次第打開,像是早已等待多時一般。
直到此刻,林鷺才疑心有詐,可他已走不了了,養心殿似乎陳舊了許多,路喜候在養心殿門前,說:“公子來了,陛下已等您多日了。”
林鷺半是覺得自己在虛晃的夢境中,半是覺得自己在荒誕的現實中,養心殿大門“吱呀”一聲響,陰翳多日的南楚突然有日光穿透黑壓壓的雲霧。
然後林鷺看見了坐在書案前的周崇慕,像是許多年前那樣,他的案幾上堆滿了奏折,筆洗硯臺鎮紙擺在一旁,他盯着林鷺,林鷺也盯着他。
沒有人先開口,他們你來我往地互相看了一會兒,林鷺先走到了周崇慕的案幾前。方才逆光,周崇慕并沒有看清林鷺的樣子,如今他近在眼前了,才發現林鷺似乎并沒有什麽變化。
“你騙我。”林鷺神色如常,仿佛他只是從錦華殿過來看看周崇慕,他甚至解掉了身上落了雪粒子的披風,随手交給跟進來的路喜。漫長的分離和無法釋懷的龃龉在此刻好像從未存在過。
周崇慕也站了起來,他說:“最後一次。阿臨,我想賭一把。”
“你胡鬧!”林鷺猛然出手,一個清脆的耳光落在了周崇慕臉上,“你知道我這一路都看見了什麽!遠瓷暗自調兵,過不了多久就會趁虛而入,南楚人心惶惶,家家戶戶都在收拾細軟,不知能不能安穩熬過新年!周崇慕,你到底在做什麽!你對得起滿朝文武嗎?對得起黎民百姓嗎?對得起我曾為你殚精竭慮的謀劃嗎?”
林鷺用了十成十的力,周崇慕防備不及,猛烈地咳嗽起來,他撐着面前的書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路喜抱着披風帶着哭音對林鷺道:“公子!大皇子謀逆是真,陛下以身涉險,叛亂雖被壓制,可陛下心病不除,再加上……加上……”路喜閉了閉眼睛,狠心道:“陛下曾受了公子一劍,如今舊傷複發,當真沒有騙您!”
“的确是我對不起你,阿臨。”周崇慕喘過氣,聲音低沉,帶這一點嘶啞,“坐吧,阿臨,不要同我這樣劍拔弩張,我不會再把你怎樣了。”
在林鷺心裏,周崇慕一直是無所不能、心狠手辣的,他也不曾見過當年受傷以後生命垂危的周崇慕,所以當他看到周崇慕這樣疲憊滄桑地同他說話的時候,他竟然沒有任何能夠反駁的回答。
原來他離開我,也過得如此痛苦。林鷺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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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崇慕走到林鷺面前,說:“去裏邊吧,阿臨,我有許多話想同你說。”
林鷺渾渾噩噩跟着他進了養心殿的內殿,一進去就看到了懸挂在牆上的那封信,還有下邊的流光和龍彩。林鷺的目光停留在那封信上,周崇慕笑了笑,說:“太久了,信紙都泛黃了,字也有些看不清。”
林鷺顯然并不想提起這封信,他低下頭說:“我不記得了。”
周崇慕頓了一秒,拉着林鷺圍着內殿的暖爐坐了,暖烘烘的炭火熏得林鷺的心忽然軟了些,他不想再去用口舌之争打擊周崇慕,便用盡量溫和的語氣問:“陛下要說什麽事?”
周崇慕給林鷺倒了杯茶,水汽袅袅,林鷺便雙手握着茶杯,低着頭盯着杯中的茶葉梗看。周崇慕把宮裏精致的點心往林鷺那邊推了推,說:“阿臨,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做過安排,并不是毫無準備。而且……我總覺得,如若還有統一天下的可能,那就在我們這一代了,想必他們也這樣想。那五十年盟約在他們心中原本就是個托詞。”
林鷺知道周崇慕說得在理,已到如今這個地步,成,就是千古一帝,敗,就斷送祖宗基業。不過是一場豪賭,周崇慕沒錯,兵不厭詐罷了。想起自己冒失的一耳光,可能更多的還是有一種自己的心思被赤`裸攤開的難堪,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只好拿起一塊糖糕。
周崇慕的表情帶着一些癡迷神往,說:“阿臨,這些點心都是你從前喜歡的,不知道這些年過去,你的口味變了沒有。放出消息後我總覺得你會回來,所以日日都讓禦膳房做了呈上來。”
周崇慕像小時候一樣,替他卷起袖口,絮絮叨叨地說:“別灑在袖子裏了,你小時候總是這樣,說多少次也記不住。阿臨,你別怪我,除了這個法子,我真不知道怎麽樣才能讓你回來。也是我自私,你若不回來,我恐怕死的時候都難心安。”
手中的糖糕突然變得難以下咽起來,周崇慕的話讓林鷺覺得如鲠在喉,他默默放下了糖糕,說:“吃了許多苦,已經不愛吃這些甜食了”林鷺的手指緊緊絞在一起,“你沒事那我就走了。原本也只是來看看應戰的情況。”
林鷺的手一直抱着茶杯,說着要走,卻連茶杯都沒有松開。周崇慕伸出手,輕輕地覆在他的手上,說:“阿臨,這一次我同你一起走。”
林鷺萬萬想不到他能說出這樣的話,驚得甩開他的手,瓷杯應聲落在地上,茶水和碎片炸在兩人腳邊,林鷺驚慌道:“你又在開什麽玩笑?”
“你知道我不是在玩笑,阿臨。”周崇慕再一次攥住了他的手。“茗兒雖然年紀小,可這些日子我已經将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交待給他,朝中也會有人輔佐他。阿臨,我被政事牽絆半生,也因為這些事同你心生龃龉,我不想再錯過了。你說我昏聩也好,無能也罷,你願意回來,就說明你還牽挂我,這就夠了。”
“我回來……”林鷺想辯解,卻突然詞窮。當街落淚的是他,千裏奔襲的也是他,他無從反駁,的确是他從未放下過周崇慕。
周崇慕一直攥着林鷺的手,他們隔着小小的桌案對峙,面對周崇慕的志在必得,林鷺無能為力。一轉眼許多年過去,愛過,恨過,也曾以為自己早就忘了這個人,如今是他自己将自己送到了他的手中。
良久,他長嘆一口氣,說:“麟國冬日太冷了,我要換個山清水秀四季如春的地方。”
據《楚史》記載,寧和十四年冬,帝重傷不治,傳位太子茗,改國號為翔平。帝上谥隆武,服喪百日,舉國悼念。
新帝的登基大典在翔平元年的春日舉行,這個時節草長莺飛春風拂面,京郊白砻江的碼頭人滿為患,紛紛從各地趕來想要一睹新君風采。
一艘不起眼的小船停靠在岸邊,纖夫松了系在拴船石上的繩索,船只順流而下。林鷺托腮朝着外邊望去,江岸上一片熱鬧沸騰,“你這樣走了,真的可以嗎?”
“他總要接手這個國家,眼下這個時機最當好,內憂已除,外患不急,若是真有什麽棘手問題,還能飛鴿傳書。不過我想應該不會,坐在那個位置上以後,總有許多不能、不可以、不願低頭。”
林鷺低頭笑了笑,放下了簾子,船艙裏只有絲絲縷縷的陽光透進來。周崇慕說得沒錯,總會有人接手這萬裏山河,他們這一代人的最好年華已經過去了,而白砻江永遠奔流不息,河岸上喧鬧且充滿希望的人群永遠不會遠去。
“你還記得那一年,我們乘船去江州嗎?也是從這裏出發。”
“我永志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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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了!感謝一路跟我走到這裏的小夥伴們!
這篇文在最初開腦洞的時候是一部古風正劇,但最終因為自己筆力不足,變成一部感情戲為主導的文。這算是我的一個遺憾,之後我會對全文大修。寫得時候遇到許多問題,因為題材原因,斷更、重寫的事情也變得很頻繁,感謝一直包容我支持我的大家。這篇文結束,我今年半年時間一共寫了40W字,我覺得這對于我這樣的新寫手來說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哎嘿嘿~希望看文的大家也都能開開心心的,我們下篇文再見~
番外一
船行至白砻江和松江交彙處,林鷺和周崇慕上岸了。一葉扁舟停靠在碼頭,岸上有供往來船只停靠吃茶的小涼棚。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這邊停靠的多是往來商戶和漁民,商人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自然是茶鋪上傳遞消息的核心。
林鷺和周崇慕走進茶鋪的時候,就聽見裏頭正唾沫飛濺地說着“大皇子謀逆行刺差一點就換了天下”的事情。
許是那人講得太吸引人,連店小二都圍過去聽得津津有味,他們二人進門,竟連個招待的人都沒有。
林鷺倒是無所謂,手肘撐在桌子上,托腮聽着隔壁桌上驚險刺激的皇帝話本,周崇慕原本覺得聽聽自己的故事沒什麽大不了,卻被林鷺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弄得格外難堪,只好咳了一聲,說:“小二,倒茶。”
粗鄙山野,沒什麽好茶,茶水混着沒有篩掉的茶沫倒在土瓷碗裏,茶梗落下去沉在碗底,林鷺斜觑了周崇慕一眼,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喝了一大口,說:“喝好了嗎?喝好了去鎮上逛逛,買些東西。”
周崇慕不想讓林鷺覺得自己跟着他是個麻煩,一碗茶水一口氣喝光,擦擦嘴說:“好了,走吧。”
臨江的村鎮大多富庶繁華,他們停靠的石渠鎮便是其中代表,甚至比之南楚以北地區的內陸城郭也絲毫不輸。這一日正是石渠鎮的集市,街上摩肩接踵人來人往,周崇慕跟着林鷺漫無目的地逛着。
他們從京城出發的時日已經有幾天了,林鷺一直如此,他不常和周崇慕說話,更不會主動向周崇慕開口。周崇慕能感覺到林鷺先前應下帶他一起走,不過是一時情動的沖動決定,如今冷靜下來,想必又開始後悔。
但林鷺修養甚好,并不曾表現出自己的悔意,他只是有意無意地在讓周崇慕意識到,同他浪跡天涯并不是什麽風花雪月之事,沒了在宮中養尊處優的生活,周崇慕定然會有不适。
可周崇慕到底也是自小跟林鷺一起在外拜師學藝過的,他只是做了太多年上位者,不需要這些生存下去的技能,并不是沒有。甚至在周崇慕心中,這樣跟林鷺一起游山玩水,遠比高居廟堂要輕松得多。
他們買了些放得住的吃食,天漸漸熱了,又在水上,若是買得太多難免浪費,又由林鷺付錢,在鎮上的酒肆裏吃了頓飯。這一路的花銷都是林鷺在付,周崇慕曾提過自己也有錢,林鷺只淡淡掃了他一眼就讓他打消了這個心思,林鷺說:“你身上的銀票數額如此之大,路過的都是些小城,有哪個錢莊能給你兌開?蓋了皇戳的銀票,除非由你信得過的人去兌,否則你是誰,豈不立刻就讓人盯上?”
他們上了船,又順流行進了幾日,終于到了林鷺心目中四季如春的地方。白砻江南岸的華陽城臨江臨海,地勢平坦,又有一大片水流沖積出的平原,早在齊國還在的時候,華陽城就是齊國重鎮。之後收歸南楚,歷經南楚多年治理,已經成為南楚東部最核心的地區。
周崇慕的銀票終于能派上用場,林鷺看了幾戶人家,做主買下一家院子。
華陽城不比麟國的小村莊,林鷺不方便再頂着這人盡皆知的大名招搖過市,便仍用了當年醒來時“陸臨”的名字。
他白日裏不常在家裏待,總覺得同周崇慕無話可說,便每日都在城中的茶館裏坐着,偶爾在城裏幫人寫寫對聯,抄抄家書,賺幾個閑錢。
有幾個閑錢倒也不至于貼補家用這麽寒酸,他會在茶館裏聽書,全做了賞賜。周崇慕的事跡至今仍是茶館裏非常受歡迎的內容,在說書人口中,周崇慕雄才大略卻又英年早逝,是個令人扼腕嘆息的傳奇君主。
林鷺想想此刻留在家裏松土填磚的周崇慕,竟也無法将這兩個人對上。
剛買的院子有許多要做的事情,林鷺是不做這種體力活的,他自小就不做,小時候拜師也是周崇慕劈柴,他負責燒菜。如今這樣的事情自然也全都扔在了周崇慕頭上。
老舊的磚瓦要掀掉重新鋪,院子裏溝壑難平的土地要把土壤都翻松,趁着春日撒了些花花草草的種子,落了灰瘸了腿的家具要敲敲打打收拾利落。周崇慕養尊處優做了這許多年的皇帝,若不是少年時的拜師經歷,倒真要讓林鷺當他是個拖累了。
夏天的時候樊迎遠再一次找到了林鷺的新住處。林鷺對他的本事倒也見怪不怪,招呼樊迎遠喝杯茶。茶是城外山上的,算不上名貴,勝在新鮮,是林鷺幫一位山間老妪寫了幾回書信,老太太特地帶了幾兩茶做回報。
周崇慕對樊迎遠沒什麽印象,他上一次在書院裏草草見過他一面,已經過了這麽多年,樊迎遠早已長大成人,與少年時的樣貌也只有輪廓相似。即便是熟識,像他這樣不請自來,周崇慕依然帶了許多危機。
他跟着林鷺來華陽城已經有些日子,林鷺對他的态度一直是客氣禮貌,仿佛他們只是萬般無奈下的搭夥過日子,院子裏東西兩邊的廂房,林鷺住了西邊,他只能住東邊。有時他會看着林鷺那邊的燈火熄了才睡下,可林鷺似乎從不在意他。
周崇慕無法要求太多,林鷺肯讓他跟他一起走已經是對他的寬容。再求太多,他怕自己這眼前的平和也不能維持,只将一場鏡花水月攪亂。
可樊迎遠不是。樊迎遠對林鷺态度很自然,自然到周崇慕都覺得他有些輕率。他帶着審視的目光打量樊迎遠,一口一個“先生”喊着,卻如此輕佻,可見還是年輕人不穩重。
可這也是他的優勢吧。他還這麽年輕,這麽朝氣蓬勃。他讓周崇慕覺得恐慌。
林鷺并沒有介紹周崇慕,樊迎遠卻大概能猜到他的身份。他有些酸地對林鷺說:“快過年的時候給先生帶了些年貨,原想着跟先生一起過個年,沒想到已人去樓空。先生是去見這位……了嗎?”
林鷺并不直接回答,只是模棱兩可地說:“過年時有些想家,在楚國待了些日子。”
他不打算介紹,樊迎遠便知道林鷺不想同他提起,又覺得這兩人之間的氛圍雖然冷淡,卻又有種奇異的默契,略坐了坐便走了。
樊迎遠走了後,周崇慕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期期艾艾問道:“阿臨,方才那是?”
“我的學生。書院如今在他手裏。”林鷺答地很幹脆,顯然也并不打算向周崇慕介紹樊迎遠。
周崇慕不知之後再要怎麽問下去,又覺得自己心中實在憋着一股氣兒,簡直像是落荒而逃似的去侍弄他的菜園。
林鷺看着他的背影也覺得好笑,日頭尚早,可樊迎遠帶了些新鮮的食材,林鷺便拿着去廚房收拾。
只有他們兩個人,家裏就沒有雇下人,像他們這樣不尴不尬的情況,若是雇了下人,也只會讓人茶餘飯後嚼舌根。林鷺站在廚房裏,一邊準備食材一邊漫無邊際地想着。
心思不定,不小心就切到了手,他從無邊無際的想法中回過神來,驚呼一聲,也不知周崇慕怎麽聽到的,慌忙跑進來,連話也顧不上說就幫他止血包紮。
裹着藥粉,周崇慕把林鷺的手包了個嚴嚴實實,林鷺哭笑不得,說:“只破了點皮流了點血,不用這麽緊張,吃飯吧。”
周崇慕還攥着林鷺的手,聞言只好戀戀不舍地松開,去盛了飯端到林鷺面前。
林鷺還盯着自己的手指在看,仿佛對周崇慕的技術十分不滿意,周崇慕輕咳了聲,林鷺擡起頭來。周崇慕試探地說:“你手傷了,吃飯不方便,我喂你吧。”
林鷺伸了伸手,說:“好吧。”
天邊鋪滿了雲霞,夏日天長,落日的餘晖讓屋裏變得金燦燦的,好看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