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盛柏年像是成為一具被人操控者的木偶, 手腳僵硬地來到程郁的身邊,他跪下身,顫抖着手将手指放到程郁鼻子的下方。
他聽不到他的心跳, 也感受不到他的呼吸。
他就像是一個早已死去多時的人,安安靜靜地躺在這裏, 被烈日曝曬,被雨水沖洗。
如果他沒有來到這裏, 他是不是要一直一個人待在這裏, 不會被人發現,不會被人打擾, 然後慢慢腐爛, 或許這孤島上還有野獸, 會将他一點點吞噬。
無數血腥的畫面在盛柏年的眼前來回閃現,那些血漿鋪成一片鮮紅,将他整個人都包裹在裏面,将他凍成一座永遠不會融化的冰雕。
他不知道自己該做出什麽樣的表情來, 五官漸漸扭曲不受控制,甚至不能做出正常的表情來,別人看來一定是非常的滑稽可笑, 可是他也無暇去顧及。
很久以後, 盛柏年似乎已經接受了眼前的事實, 他擡起頭,把眼前這個人又打量了一遍,而後近乎麻木地擡起手, 将程郁胸口上的那只匕首拔了下來,鮮血好像在過去的那段時間都已經流盡了,只有一點刺眼的紅色, 再一次讓盛柏年心跳幾近停滞。
他把程郁抱在懷裏,閉上眼睛,期盼着等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程郁已經醒過來,身上不帶半點傷,對他說剛才都是吓他的。
然而他重複了幾次,眼前的一切并沒有任何的改變。
程郁的身體依舊冰冷,臉色慘白,他永遠都不會再醒過來了。
為什麽總是這樣?為什麽總是這樣?
那些日夜折磨他的可怕夢魇再一次重現在他的眼前,盛柏年想不明白,既然能夠讓他發現程郁,為什麽不能讓他來得再早一些,在程郁還沒有受到傷害的時候就過來呢?
他明明沒有過去的記憶,卻要一次又一次地經歷失去他的痛苦,這是上天給他的報應嗎?
是他五年前無緣無故地從程郁身邊離開的報應,是他回來後忘記所愛給他的懲罰。
有那麽一瞬間,盛柏年微微一恍神兒,會覺得程郁還好好地站在自己的面前,雙手環胸,從頭到腳把自己打量一邊,然後搖搖頭,摸着下巴語氣誇張地評價說:“你這太老氣了吧,換一套換一套。”
于是盛柏年順從地換了衣服,轉眼間眼前的場景又一次轉換,程郁躺在他的身邊,正在憧憬着畢業以後要做什麽,前一段時間他還說等畢業後要到盛柏年的公司做助理,做秘書,現在卻又想去組個戰隊打電競去,還問盛柏年有沒有興趣做贊助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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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柏年當時開着玩笑說:“那得看程隊長能不能讓我滿意了。”
于是程郁翻身将盛柏年給壓在下面,然後望着盛柏年的眼睛,兩個人的眼睛中只剩下了彼此,可那個時候盛柏年好像還從程郁的眼睛中看到了星星。
因為安錦然,程郁與程歸遠已經冷戰好長一段時間了,程郁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是一個沒有家的孩子,而盛柏年,他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沒有家了,他們兩個也算得上是在相依為命。
盛柏年的手落在程郁的腦袋上,似乎是在安慰他,程郁輕嘆了一口氣,撐在床墊上的兩只胳膊好像突然間沒有力氣,整個人都趴在盛柏年的身上。
那些日常中的細節在盛柏年的眼前一幕幕地閃過,可惜那只是片段,并不能串聯在一起,他仍不知道自己與程郁之間是怎樣開始,又是怎樣結束的。
再後來,他眼前的浮現出的是一個下着毛毛細雨的傍晚,程郁剛剛參加完一場葬禮回來,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悲傷,他坐在客廳裏的沙發上,沉默了好久,“以後我要是死了,躺在棺材裏面,有誰會去看我呢?”
盛柏年給他端了一杯牛奶走過來,“年紀輕輕的,說什麽死啊。”
“可人總是要死的啊,盛老師,”程郁接過牛奶,仰頭看着盛柏年,叭叭說道,“所謂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他話未說完,就被盛柏年将程郁的兩片嘴唇掐住,他唔唔唔了一會兒,也放棄了抵抗。
等到盛柏年松開手後,程郁從沙發上站起來,然後一跳像是樹袋熊一樣挂在盛柏年的身上,盛柏年無奈,抱着他回到卧室裏。
他們兩個在學校裏是誰也看不出來正正經經的師生關系,可一下了課回到盛柏年的那棟別墅裏面,便肆無忌憚地胡來,從前盛柏年還有那麽幾分矜持,到現在玩得比程郁花樣都多,而更要命的是他在這方面的學習能力還很強,程郁只玩了幾天就玩不過人家了。
這些模糊的場景在盛柏年的面前浮現,又緩緩消失。
他在失去記憶後好像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愛上一個人會是什麽模樣,卻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淪陷,而上天又給他開了一個惡劣至極的玩笑。
眼前的這個死去的青年對他來說,究竟意味着什麽呢?又有誰能給他一個答案呢?
盛柏年一直覺得,他前半生雖小有坎坷,但也還算順遂,原來所有的一切都在這裏等着他。
未成年的時候,他常常會思考人生,自己這一生的意義究竟是什麽,或許是因為父母去世太早,身邊沒有其他要好的朋友,他總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他是游離在這個世界之外的,自己的所有工作學習都不過是一種機械的重複。
而現在,盛柏年看着面前的這一切,促使着他進行單調而乏味的工作的那些齒輪上的螺絲一根接着一根脫落,他突然間什麽也不想做了,就在這座孤島上等着,等到一切都走向結束,迎來末日。
清風拂過,吹動頭頂的枝葉沙沙的響,幾只飛鳥從天空中迅速飛過,只留下了兩道殘影。
程郁的眼皮動了動,睜開眼,湛藍的天空便映入他的眼中,只是四周綠葉低垂,城市在海的對岸,看不真切。
因為剛醒過來,所以大腦還有一點遲鈍,過了一會兒才注意到自己好像是躺在某個人的懷裏,這個人還是盛柏年,程郁第一時間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昨天晚上他們兩個應該沒有在同一處休息吧,盛柏年怎麽可能來這兒?
他眨了眨眼睛,盛柏年依舊出現在他的面前,沒有消散,他開口,聲音還有點沙啞,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盛柏年正沉浸在那些迷亂的往事當中,聽到聲音,有些茫然又可憐地擡起頭,看着面前還在對他笑的程郁,陽光透過濃密的枝葉,斑駁的光影落在盛柏年的面前,他分不清眼前是夢還是現實,只怔怔地看着程郁,好半天都沒有說話。
“你這是怎麽了?”程郁啞着嗓子問他。
盛柏年兩只泛紅的眼睛緊緊盯着程郁,手上的力氣不自覺地加大了些,他不知道為什麽他在這種時候還能笑得出來,更不明白明明已經沒有呼吸沒有心跳的他,為什麽又能突然開口對自己說話。
他的手抖個不停,一點點移動程郁的鼻子下方,溫熱的呼吸拂過他的指尖,程郁看着他的動作,好像有點明白盛柏年為什麽會是這樣的反應了。
他怕是又看到自己死了一次了。
只是程郁仍舊想不明白,盛柏年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正在他思考的時候,盛柏年猛地将他身上那件被血水暈染過白襯衫猛地撕開,布料被撕碎的聲音有些刺耳,程郁甚至還有點沒有反應過來。
“這樣不好吧?”程郁騰出一只手,把被盛柏年撕開的衣服往一起攏了攏,“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盛先生你是一個體面的人,應該不能做出這種事吧。”
然而盛柏年根本不聽,仿佛是一只徹底失去理智的,兇猛又饑餓的野獸,程郁被他的樣子吓到了,手僵在原處,任憑盛柏年将他上身的衣服都脫了下來。
此時他的胸口上沒有任何傷口,連一點血跡都沒有,剛才果然是自己的臆想嗎?盛柏年松開手,他松了一口氣,然而緊接着,他眼睛的餘光卻看到他從程郁身上拔下來的那只匕首,就在不遠處,閃着寒光。
盛柏年的身體又一次僵硬,那匕首上面還帶着血,那是在向他宣告,之前發生的一切并不是他憑空想象出來。
盛柏年捂着自己的額頭,無力地對程郁說:“程郁,我要被你逼瘋了。”
“……”
程郁張了張唇,想要開口,又不知道自己該對盛柏年說什麽?他看到了多少,是在什麽時候來到自己身邊的?
過了好一會兒,盛柏年再次擡頭看向程郁,他問了一個有些古怪的問題,他說:“現在是真的嗎?”
程郁:“……應該是吧。”
盛柏年莫名笑了一聲,笑聲說不出的凄涼。他看了程郁半天,最終頹然地垂下了頭,說了一句:“我是已經瘋了吧。”
程郁坐起來,在一旁的石頭上靜靜地看着盛柏年,盛柏年的話在他的心裏蕩起絲絲的漣漪,算起來,盛柏年親眼看着他死去兩次了吧,只是上一回車禍的時候他沒有這樣嚴重,故而能夠被他掩飾得不錯。
“其實……”程郁看了一眼盛柏年後又擡起頭,“我死不了的,你不用害怕。”
他遙望遙遠的城市,他以為這件事會是他心裏永遠的秘密,誰也不會知道,可此時,他還是對盛柏年說了出來,或許是為了盛柏年的精神狀況考慮吧,程郁自嘲地想到。
“死不了?”
程郁嗯了一聲:“就是對普通人來說必死的傷,對我來說都不算什麽,很快就會恢複,所以你下次看到的時候也不用太難過,也不用緊張。”
程郁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聽得懂,可是連在一起盛柏年就有點不太明白了。
程郁将地上的那柄匕首撿了起來,“你要是不信的話,我現在可以演示一下給你看”,他說完,對着自己的胸口比劃,正要把匕首刺下的時候,被盛柏年一把抓住了手腕。
盛柏年直直地看着程郁,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開,将那把匕首拿了過去。
程郁發覺他似乎有點生氣,抿着唇,盛柏年拿到匕首後,忽然開口對他道:“那時在羅家溝,你果然是想從山上跳下去的吧。”
程郁沒想到話題會一下子跑得這麽快,被盛柏年看的有一點心虛,輕輕咳了一聲,點頭說:“是。”
盛柏年沉默了,在這短短的幾日他便看到程郁差點死了兩次,那從前的五年呢?程郁又經歷過什麽?一次次死去,又一次次複活,他真的不在意嗎?
程郁看着盛柏年,半開着玩笑對盛柏年說:“真的沒事,要不我現在再死一次給你看?”
盛柏年面無表情地說:“因為知道自己死不了,所以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程郁……你不覺得自己這樣太過分了嗎?如果有意外發生呢?”
程郁無話可說,無話可說。
兩個人的手機都泡足了水,根本開不了機,其他人聯系不到他們兩個,他們也沒有辦法向外界聯系。
偏偏這個時候又下起雨來,程郁仰頭看着天空,冰冷的雨絲落在他的臉上,他昨天一晚上都沒有回家,也沒給家裏打去一個電話,程嘉言估計要等急了。
盛柏年先站起身,對程郁說:“找個地方避避雨嗎?”
程郁仰頭看他,問:“你不着急回去嗎?”
盛柏年苦笑,對程郁說:“着急也沒有辦法啊。”
這倒也是,程郁起身跟在盛柏年的後面一同去找避雨的地方。
他想起自己在皮艇上聽到的那些攻略者們的對話,便想打破兩個人間僵硬的氛圍,戲谑地開口,對盛柏年說:“等我出國以後,你身邊要是出現無故獻殷勤的人,一定要小心一點。”
“為什麽一定要走呢?”盛柏年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