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夜幕籠罩下的禁庭,別樣的廣闊和寧靜。福寧宮裏燈未熄,今上端坐,聽錄景回禀今晚追捕的細節。
崔竹筳死了,死了就死了, 但死于皇後之手,這讓錄景很是感慨,“聖人有這樣的魄力,實在出乎臣的預料。臣等伏擊,為免烏戎人對聖人不利,本打算等深夜再動手的,沒想到聖人搶先了一 步。臣看聖人也是傷透了心,她與苗內人感情太深,這才對崔竹筳恨之入骨。所幸那時禦龍直已經埋伏下了,否則聖人就算是殺了崔竹筳,事後也難脫身。”說着頓 下來,偷偷觑了眼今上,“聖人可憐,官家果真打算囚禁她麽?如今苗內人死了,金姑子和佛哥也都離開了,她身邊一個知冷熱的人都沒有。夜裏難熬,又快過年 了……”
他絮絮說了很多,今上表情冷漠。半晌才起身,到炭盆前撥了撥燒紅的螺炭,“重新給她指派人,用不着太伶俐,能伺候她的飲食起居就夠了。這次接她回宮,必定會掀起些波瀾,柔儀殿的一切都要小心。後寝自今日起就是禁地,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太後也不例外。”
錄 景應了個是,原想再勸慰,想想還是作罷了。他們都需要時間冷靜,官家是,皇後更是。他轉身看更漏,“時候不早了,官家早些歇息吧,臣已經命尚宮往柔儀殿伺 候聖人沐浴更衣了,眼下不知辦妥了沒有。”說着又憂心起來,“聖人今天經歷了這樣大的變故,不會想不開吧……臣派人去盯着,別出什麽事才好。”
他 是故意說給他聽的,邊說邊去了。他嘆了口氣,站在窗前往外看,夜色濃重,半空中懸浮着霧氣,撲打在他臉上,細碎得像紗一樣。聽說她手刃崔竹筳,他既心驚又 心痛。本來是嬌花般的人,不應該同死亡和陰謀聯系在一起。他很自責,她淪落到今天這步,他要負很大的責任。可是她不該試圖逃走,他以為那晚在瑤華宮已經說 得很透徹了,可惜她一味的敷衍,從來沒有真正改變心意。
再去面對她,不知又會怎麽樣。該去見她麽?他幾次猶豫,先前還在怨恨着, 可是聽說了今晚的事,又覺得相對于她的遭遇,他的這些情緒已經算不上什麽了。她身邊一個親近的人都沒有,正是最恐慌最寂寞的時候。不是他心思歹毒,他竟覺 得這樣很好。對一個人愛之深,深到束手無策的時候,反而希望她被削去羽翼。哪怕變成一個殘廢,自己可以照顧她一輩子,只要她不再離開。
他往後殿看,直棂窗裏透出凄迷的光,有人影走過去,削瘦的側面,有些陌生,不是記憶裏的樣子了。他心頭驟痛,幾乎有些身不由己,穿過回廊尋光而去,長袖被風吹得飄拂,打在欄杆上,掃去了表面的嚴霜。
她 還在前殿游走,沒有就寝的意思。第一次殺人就是這樣,有負罪感,覺得恐懼,慢慢就會好的。她的感觸也許更深一些,畢竟那是十來年的恩師,曾經教她為人處事 的道理。她在最憤怒的時候什麽都敢做,他想起傳來春渥死訊的時候,她甚至敢在軍頭司抽劍殺他,一個崔竹筳又算得了什麽。
他的皇後,倒是個敢想敢做的奇女子,只是這背後的凄涼,他看得更清楚。如果有靠山,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世上沒有哪個人願意讓自己滿手血腥。她是個可憐人,小小年紀,背負太多,壓彎了她的脊梁。
他把手覆在門上,門框冰冷,令人起栗。她現在一無所有,只有他了,這樣也好,總可以相依為命了。
殿內先有錄景派進去的尚宮,勸她更衣,勸她吃飯,勸她上床歇息。她說:“我自己會料理自己,不要你們管我。你們出去,讓我一個人待着。”
那些尚宮受命看護,怕她尋短見,釘子似的戳在那裏。她不耐煩,生起氣來,将青銅博山爐砸過去,哐地一聲,砸得滿地火星。那些尚宮一陣騷動,然後她尖利地呵斥起來,“你們狗眼看人低,如今敢不聽我的話了。”
他推開門走了進去,她看見他,一時怔住了,往後倒退兩步,慌忙躲進了後殿的帳幔裏。
幾個尚宮嗫嚅,“官家,婢子們無能……”
他擺了擺手,示意她們出去。那些尚宮如蒙大赦,忙屈膝行禮,匆匆退到殿外。
他低頭看,塔香未燃盡,在青磚上半明半滅,一息尚存。他往前走,滿路開遍了灼灼的花,烏舄踏上去,轉眼枯萎在他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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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不該來的,在福寧宮裏咬牙切齒多少回,打定了主意冷落她,給她教訓。可是正如錄景說的,知道她在不遠處,他到底沒能忍住。原來他一點都不記仇,他思念成狂,在感情上永遠是個無用的人。
她不敢見他,把自己包起來,天鵝絨的幔子裹成了一個蛹,只餘一截纖細的腳腕,還有一雙小巧的并蒂蓮花繡鞋。
她有時候真的有點傻,行為稚氣,即便經過了那麽多事,還是能夠窺見過去十六年的無憂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鮮明的印記。以為把身體裹住別人就看不見她了,讓他想起冬狩時遇見的狍子,把頭埋在雪地裏,自欺欺人也是一種本事。
他站在她面前,隔着簾幔說:“回來了就好。”
如果他大發雷霆,她還覺得好受些,反正已經作好了孤獨終老的準備。可他又是這樣,為什麽總是這樣!她簡直有些讨厭這種感覺,一次又一次,難道他沒有厭煩的時候麽?她咬住唇,努力地忍住哭聲,眼淚想流就流去吧,只要他看不見,至少可以保留一點尊嚴。
“崔竹筳該死,你殺他殺得對。”他慢慢說,“過去他教導你,不過是為了接近雲觀,從來沒有真正為你着想。阿茸的毒是他給的,苗內人是他殺的,甚至助你出逃,也有劫你去烏戎做人質的嫌疑。這樣的人,死有餘辜,不值得為他傷心。”
可 是她怎麽能不傷心?現在冷靜下來,剛才的事像夢境一樣。她永遠忘不了簪子刺破皮肉時的聲響,還有那狠狠一用力後的豁然開朗……她現在才開始害怕,若那時知 道禦龍直就在客棧,她絕不會親自動手。她沒有辦法,一則是為春渥報仇,二則擔心金姑子和佛哥也會死得不明不白。再晚些,等離開了汴梁,她或者還有機會報 仇,金姑子她們呢?會被帶走,會被斬殺于荒郊野嶺,誰能救她們?她覺得自己沒有做錯,可是從私情上來講,她又是滿身罪惡的。她心狠手辣,和她憎惡的人沒有 區別。
她慢慢蹲下身,人形也從在簾幔裏往下墜,但依舊緊緊包裹着,不願意露面。他看見她裙裾上的血跡,已經凝固變色,散發出腐朽的氣息。他試着伸手拉扯,“跟我去梳洗。”
她 還是不說話,倔強地往後一讓。他皺了皺眉,“我是孤家寡人,現在你也一樣,為什麽還要互相折磨?你剛走的時候,我簡直要瘋了,你知道麽?我不想瞞你,其實 我想過要放棄,可到最後還是沒能狠得下心。你看這柔儀殿,是我們成親的地方,席榻你坐過,床鋪你睡過,這裏是你的家。雖然行動受限制,但你很安全。以後就 這樣吧,不要在外飄着了,世道兇險,回我身邊來。”
她終于哭起來,栗栗顫動着身體說:“是我願意在外漂泊的麽?事到如今,我不覺得是我一個人的錯。”
他點了點頭,“你說得對,其實錯都在我。我只說愛你,可從沒有為你做過什麽。”他再次拉那簾幔,“你出來,聽話。身上弄成這樣,我帶你去洗漱。”
她還是很執拗,試圖擺脫他的牽制,“我自己會料理,官家走吧,我不想見你。”
他有些失望,“我以為你需要人陪着。”
她說:“我不需要,我一個人可以。官家既把我關起來,那就做徹底。不要拖泥帶水了,你不厭倦,我也覺得煩。”
他沉默下來,頓了頓才道好,“既然如此,我走就是了。”他轉過身,一步一步往門前去,把殿門打開一下,重又關了起來。
她聽動靜,确定他離開了才松了口氣。慢吞吞轉圈,從幔子裏把自己解放出來。
她 并不是不想見他,只是覺得沒有臉面對他。她對他的感情太複雜,說不清道不明,早就已經不純粹了。以前的事都可以不算數,眼下正在進行的兩國戰争呢?家鄉的 人們,還有綏宮裏的母親和弟弟。她已經沒有親人了,那兩個雖然疏遠,畢竟是血親。人愈是匮乏,愈是惦念。當然不光是親情使然,也有另一層顧慮。她若成了一 個喪失根基的人,只怕就真的完了。他日钺國大勝,朝中衆臣必定要逼他立後,到那時她算什麽?寵妃麽?物質上也許不會有太大變化,但丢失的是臉面,哪朝哪代 都沒有廢後專寵的道理。愛遇第一,加諸于如此跌宕的身份之上是個活标靶,後來人也容不得她。
所以幹脆不要來往,安安靜靜走完這一生就算了。
她怏怏從幔後出來,邊走邊低頭看身上的血污,想起崔竹筳臨死的樣子,心裏又難過起來。正卷袖擦眼淚,猛看見前面站了個人,把她吓了一跳。
原來他沒走,一直在殿裏看着她。她慌忙退回去,一下被他捏住了手腕。
“跟我去洗漱。”他拖她往偏殿裏去,她不從,使勁掙紮。他大袖一揚,便将她夾在了腋下。
柔儀殿是帝王寝殿,開鑿了專門的浴池引地下溫泉,推開殿門便見雲霧沌沌。裏面很暖和,一掃外間的陰寒,那裏永遠是陽春三月。
她有些驚恐,上次落水後就不敢再入池子,眼下又被他脅迫,她當然會心生反感。可是他力氣很大,她掙不過他,他寒着臉将她放在美人榻上,開始動手解她的衣服。
“沾了禽獸的血,叫人拿去燒了。”他自顧自說,掰開她緊抓衣襟的雙手,推開窗,把那件團錦逐花襖扔了出去。然後是裙子,裙片上血跡更多,他同她搶奪腰間系帶,她死都不肯松開,他看了她一眼,“你這是怕羞麽?”
她咬着唇不說話,臉上滿是不情願。由不得她,他用力一扯,把緞子撕開了,一直豁到她腰上,那裙子自然而然就掉下來了。
“要下水麽?”他問她,她氣紅了臉,狠狠瞪着他。他白了她一眼,記得她不會凫水,起身去取盆,牽着袖子蹲在池邊一舀,把盆端到她面前。巾栉浸在水裏,擰幹帕子替她擦了臉和脖子。垂眼打量她的中衣,“解開,全身都要擦洗。”
她忍無可忍了,低聲道:“我自己會收拾!”
他置之不理,“從今天起我親自照顧你。”
她眼裏又有淚漫出來,他把手巾覆在她臉上一通擦,轉而脫了她的中衣。
她沒有再反抗,半裸着上身,只餘一件胭脂紅繡櫻桃的抹胸,顫巍巍懸在高聳的胸上。帕子掠過兩彎雪臂,他放輕了手腳,怕用力過猛弄傷了她,簡直照顧孩子一樣。她起先有些緊張,後來便無所謂了,解開抹胸往邊上一扔,“擦吧!”
他怔了一下,風景盡收眼底。略微猶豫,還是把熱手巾蓋了上去。
不看,但不表示感覺不到。這是少女的軀體,鮮活,充滿朝氣。她很美,大概自己不自知,現在又處在這樣的局面,有些自暴自棄了。他心猿意馬,然而不能有更多的動作,老老實實替她清理,然後換上寝衣,抱進殿裏去。
“今天夜深了,明日給你洗頭。”他把她放進褥子裏,替她掖好被角說,“重新燃了安息香,你睡吧!”
他直起身要走,腰上被牽住了,低頭一看,她的手指勾住了他的辟邪玉。他探究地看她,“怎麽了?”
“別走。”她仰在枕間說,雪白的臉,有種可憐而脆弱的味道,“我害怕。”
他重新坐下來,“我不走,看着你。”
她閉上眼睛長嘆一口氣,過了很久,久到他以為她睡着了,突然又道:“送我去瑤華宮吧,我以後再也不跑了,就在那裏修行,餘下的日子都用來忏悔。你讓我走,我不想留在宮裏。”
“那我呢?”他說,“你能帶我一道去麽?你要我揪心到幾時才肯放過我?”
她微有些吃驚,然後唇角浮起淺淺的笑,“官家,你不愛我了,就能忘記我了。禁中那麽多美人,總有一個能讨你的歡心。你一直不給她們機會,她們不能表現自己。如果願意接納她們,會發現她們其實很可愛。”
他沉默下來,抿了抿唇道:“我不是水性楊花的人。”
他說得一本正經,可是這個詞用在他身上實在有點可笑。男人似乎從來不擔心被某些不好的字眼困擾,做得再出格,風流、放蕩不羁,都是半帶頌揚的。
她的眼神變得柔和了些,伸出手,在他臉頰上撫摩。他有新生的胡髭,紮着她的手指,觸上去哔啵作響。他緊緊壓着她的手背,低下頭,看不見臉上表情,只有濃濃的眉睫,籠着一層愁雲慘霧。
“你恨我罷?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她喃喃說,“有時候我也恨自己,我活得很盲目,過去的十六年,像一場夢似的。我什麽都沒有了,官家……”
他把她的手捧到唇上親吻,“你還有我,我一直都在這裏。”
她眼裏落滿了輕霜,點頭說:“我欠了你很多,我想還給你。可是我一無所有,拿什麽彌補你呢?”她想了想,手指慢慢下移,落在他的玉帶上,“這裏本來就是我們的洞房,官家今夜與我圓房吧!圓房了會有孩子麽?我想要個孩子。”
她這麽說,觸動他心裏最柔軟的地方,他竟有了想哭的沖動。
他登上腳踏,臉頰與她相貼,“你要想好,現在不是個好時機。”
“因為我殺了人麽?”她擡起眼看他,“官家覺得我可怕麽?”
他的領褖有淡淡的迦南香,能安人神魂。他一手托住她的後腦,告訴她,“殺了人沒什麽了不起,身在帝王家,沒有人能夠永遠不沾血腥。他們告訴過你麽,我十一歲時第一次殺人。過年你都十七了,晚了那麽多年,有什麽值得稱道的?”
他安慰人的方式與衆不同,她垂了嘴角,“是周衙內麽?”
他颔首說是,“他是我的伴讀,伴了我六年。那次他設局騙我上當,被我識穿了,如果他不死,死的就是我。對我們不忠不敬的人,留着做什麽?就應該鏟除他,所以你做得很對。”
他 盡量開解她,依舊難以讓她開懷。周衙內一直捉弄他,他和他沒有感情。可是崔竹筳呢,良師益友做了那麽多年,她還記得他傳授她琴藝時的樣子。一高一矮兩張 琴,他和她并排坐在竹林前,他有溫柔的嗓音,溫柔的笑容,偏過身教她指法,“輕而清者,挑摘是也;輕而濁者,抹打是也……”
他是可恨,但是在他死後,她再也想不起他的壞來了。她滿心都是愧疚和自責,她是欺師滅祖的不肖徒,死後要下十八層地獄的。
她抓着他的交領,一點一點将他引誘過來,“官家陪着我,不要離開我。”他脫了衣裳上床,她蜷在他懷裏,一陣久違的溫暖。她仰起臉,貼着他頸間搏動的脈,細碎說着,“我罪孽深重,恐怕将來會不得好死。”
他用力抱緊她,“不要胡說,世上沒有人敢裁決你的生死。有我在,你會活得好好的。”
她聽了很覺凄怆,一個兩手空空的人,怎麽能夠活得好好的?她撐起身子支在他上方,輕聲問他,“官家,你将來會冊立別人做皇後麽?”
他半眯着眼睛看她,美麗的臉,一如初見她時,強烈的視覺震撼撞進他心裏來。他渴慕着她,從來沒有改變過。他的手指在她眉間描繪,“皇後是我夢裏的人,得之乃重元大幸。必珍之愛之,無人可出其右。”
她的笑容像天上輕渺的雲,慢慢落下來,吻在他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