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他簡直受寵若驚,原來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樣難以挽回。相處那麽久,他知道她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他還念着她的好,曾經她願意替他擋刀……他忽然驚覺,為什麽他一直懷疑她,明明她很早以前就用行動證明了。
他心頭抽搐,抱着她,眼圈不由發紅。感謝她還願意給他機會,他已經多久沒有同她這樣親密了?她不在身邊,他覺得自己是半空的。有時候忙起來整日整夜不睡,可是總有踏進柔儀殿的時候。回到那個共同生活過三天的地方,才知道從未忘記過。
他顫抖着,用盡所有的力氣抱她,“皇後……皇後……”然後聽見她低低應了聲官家。
她讓開一些,騰出位置來,“上床吧,凍了這半天。”
他很快蹬了烏舄挨在她身旁,仔細看她的臉,将她的手合在掌中,“我會命人好好安葬乳娘的,以後她的兒孫也會盡量優恤,凡有能力者可以入朝為官,你看這樣好不好?”
她點頭道好,“我是乳娘一手帶大的,沒有她,我活不到現在。她死了,比割我的肉還叫我痛,所以一時氣沖了頭,對你大呼小叫,還打了你……”
她突然轉變了态度,難免令人惶惑,但他不想懷疑,甚至已經替她想好了原因。其實她本就是個簡單純粹的人,只是近來太多的事,讓她疲于應對罷了。人到了窮途末路,反而可以置之死地而後生。她沒有了乳娘,沒有了親人,除了他,還有誰能夠依靠?
或許是不得已的屈服,心裏再不情願,總要活下去。他不在乎她對他的感情是不是已經不如從前了,只要能夠在一起,她總有一天會回心轉意的。只是提起先前挨打,他多少有些尴尬,說不要緊的,替她将枕頭擺好,“躺下罷,背上別受寒。”
她 努力控制自己的眼淚,她對他究竟是什麽樣的一種感覺,她已經分辨不清了。她在安樂窩裏長大,因為沒有母親,爹爹對她加倍的寵愛,她不知人間疾苦。入了禁庭 的幾個月,一次次經歷各種各樣的困難,她開始學着自我保護,有半點異動,立刻就要武裝起自己。她已經不是原來的她了,她沒有機會慢慢成長,一切都要快,趕 快學會忍耐、趕快學會周旋、趕快學會算計……她現在的确是恨他,就算乳娘真是被假冒的禦龍直帶走的,也與他難脫幹系。為什麽汴梁城裏有人敢冒充皇帝親軍? 就是因為有他的庇佑,有恃無恐。當權者一旦失了公允,她還怎麽去相信他?也許他必須委曲求全,所以要求她即便死了最親的人,也要同他一樣隐忍。她做不到怎 麽辦?遷怒他,恨他,同時又覺得難過。跳出這場紛争,冷靜下來發現,終還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某個觸摸不到的角落裏孤零零地燃燒。
她閉了閉眼,霎去眼裏的淚,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打疼你了麽?”
他 說不疼,努力裝作無所謂,嘴角卻扭曲起來。有時候強硬對強硬,反倒可以挺直了脊梁。一旦受到安撫,铮铮鐵骨會轉變成委屈傾瀉而出。二十三年的人生,他也是 從艱難裏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他沒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有今日都靠他自己咬牙奮進。他算不上守成之君,先帝交到他手裏的本就是一副爛攤子,是他咬緊了牙關把局 勢扭轉過來的。然而政務上可以披荊斬棘,感情上有致命的缺陷。他缺少了同齡人的圓滑和世故,和秾華是他的第一次。她曾經自诩經驗豐富,不止一次地嘲笑他, 可是他卻覺得很好。确實有很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但至少他專一,他全心全力地回饋她了。
他活了二十三年,從來沒有哭過,男兒有淚 不輕彈,他記得太傅的話。誰知遇到她,一切都變了。她給他快樂,也給他傷痛。想起那次同游延福宮,滲透進肌理裏的美好,恍如隔世。以前越幸福,對比之下現 在就越覺得痛楚。不想讓她看見他窩囊的樣子,他別過頭說:“我不怪你,別放在心上。的确是我不好,我這陣子忙于前朝,好多事情忽略了。我以為你離開禁中對 別人沒了威脅,暫時可以确保安全,可是出了苗內人這件事,莫說你,連我也恨我自己。”
她不接他的話,慢慢把手挪下去,橫穿過他的胸膛,“我們有多久沒有在一起了?”
他算了算,“三十七天了,從香珠那件事起。”
她把臉枕在他肩頭,輕聲說:“才三十七天,我以為好幾個月了……”
他給她擁了擁頸間的被子,愧怍道:“是我失策了,讓你忍受了這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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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 的手握起來,緊緊攥住了他的中衣,“事情到了今天這地步,彼此都有錯。我曾經希望你不要攻打大綏,三國鼎立的局面也不要改變,我們兩個好好的。”她苦笑了 下,“這樣也許很不長進,可我真是這麽想的。我不如你懂得居安思危,我只圖眼前,奢望着至少三十年內我們之間沒有芥蒂,沒有立場上的沖突。我爹爹在我很小 的時候就說,女孩子不需要滔天的權力,只要身正心正,将來找個疼愛自己的好郎君,平平淡淡過一輩子就是福氣。我一直記着爹爹的話,甚至和你成親啦、相愛 啦,我也是朝着爹爹給我設想的未來努力。可惜後來發現他說得不對,他的話只适用于民間,入了禁庭若還遵循,只有死路一條。可我學不會怎麽辦?所以不打算回 宮了,想留在這裏。”
他聽了很為難,“瑤華宮只怕不安全,萬一再出事怎麽辦?”
她說:“我出不去,總不見得有人闖進來抓我。乳娘剛去世,我要給她打醮超度。她教養了我十五年,我不孝,能為她做的只有這些了。”
他沉默下來,再三的權衡計較,她實在不願意,他也不好強迫她。便道:“這裏禁軍把守松懈,放把火就亂了陣腳,若有強敵來襲,只怕不堪一擊。你既然想留在這裏,那我再增派人手,務必保你安全。”
她眼裏一暗,這樣的話想脫身就難了。不過不能急着反對,要是立刻說出來,只怕會遭他懷疑,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兩 個人一頭睡着,貌合神離。秾華不确定乳娘究竟是誰下令殺的,如果不是他,不外乎宜聖閣中那一位。可他卻萬般不願松口徹查貴妃,難免讓她冷透了心腸。對他來 說春渥只是個普通宮人,可對于她,春渥是所有溫暖的來源。她很急,恨不得立刻抓出元兇血祭春渥。她枕邊的人呢,一再的表明自己多愛她,多憐惜她,可是同他 擴大版圖的野心相比,她那點報仇雪恨的願望微不足道。
他翻過身來,嗓音哀哀的,“皇後,讓我看看你。”
她無奈同他對視,他的目光婉轉在她臉上流淌,雙手捧住那瘦弱的臉頰,輕聲說對不起,“我是大钺的君王,卻讓自己的女人受那麽多的苦,我枉為人夫。”
她慢慢浮起一層淺笑,并不回答他的話。也許他是一個好皇帝,但無法給她期待的愛情。說他有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談不上誰對誰錯。怪造化弄人,本來最相配的一對,因為身份的懸殊不能在一起,固然遺憾,但也無能為力。
“我可以親親你麽?”他問得戰戰兢兢。
即 便她和他面對面,沒有親密的接觸,心裏總是沒底。他或許是真的幼稚,不敢問她眼下的溫順是不是出自真心,只能從側面證明。親她一下,如果她不反對,應該可 以相信一半了。他在這場愛情裏這麽卑微,他由始至終都是愛情虔誠的信徒。只是過于執拗,對于自己現在所做的大事,并非極度熱忱,只是有這種本能,要做就做 徹底。
她別過臉,他以為她不願意,卻聽她嗯了聲。他歡欣雀躍,立刻撐起來,覆在她身上。她有些驚訝,“要親也不必這樣。”
他額頭與她相抵,“我記得你說過喜歡我的份量。”
她的臉頓時紅起來,那時是有這個怪癖,喜歡被他壓着,喜歡負載着他。現在想來真是沒臉透了,他記性倒好,對他有利的,記住了就不會忘。
他低頭吻她,若即若離,小心翼翼。她沒有拒絕,并不是因為要迷惑他,她自己心裏知道。如果真的愛過,同他對峙的時候可以劍拔弩張,可以恨出血。但是突破了那個距離,武裝了許久的防禦瞬間就崩塌了,一切都是徒勞。
她 遲疑地回應他一下,只是為了祭奠過去的美好。他立刻興高采烈,有種窮追猛打的勢頭,叫人招架不住。她試圖抵擋,他立刻将她兩手壓制住,貼着她的唇說:“我 好想你,沒有一天不在想你。可是我沒辦法,我不能來看你。原以為熬過了這段時間會好一些的,可是越來越糟,我管不住自己。”
他會說好聽話,從來不是別人印象中的寡言少語。想見她,但三十七天內只在她離宮那日出現過,她該佩服他的定力。如果換個角色,他為廢後她為帝,只怕她一天都不能忍受分離,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別。
他的唇蜿蜒而下,落在她光潔的脖頸上,蠕蠕的,帶着他溫熱的呼吸。她的心都懸起來了,勉力道:“官家,莫玷污了清靜地。”
他卻不聽,什麽清靜地,不過置了幾個香爐,多了幾個穿道袍的宮婢。瑤華宮還是宮,不是觀。
意 亂情迷的時候他依舊可以控制自己的頭腦,大婚到現在,沒有更進一步的關系,簡直令人匪夷所思。他以前不着急,願意她孩子一樣的心性保持得再久一些,而不是 匆匆告別少年純真,變成一個瞻前顧後的婦人。可是現在發現錯了,不應該這樣。要抓緊她,不讓她的心溜走,必須要塵埃落定。她成了他的人,就再也不會有二心 了,這是太後教他的。
他脫她的中衣,他是懷着目的的,急切的模樣,從來沒有過。她本能地抗拒,他糾纏不休。她心裏突然反感得厲害,那種感覺太強烈,把她催得幾欲作嘔。她推他,可是推不開,男人和女人的體力懸殊,她被他勒得喘不過氣來,掙紮道:“官家這是要做什麽?”
他不說話,扯開了她的抹胸,讓她暴露在空氣裏。
皮膚遇冷,登時凍出了一層細栗。他撐身在她上方,停頓下來,視線被她胸乳上的傷疤吸引了。那個傷口恢複得還不錯,新生的肉芽是粉紅色的,柔軟脆弱。他擡起手指撫摩,“還疼麽?”
她悄悄将胸掩起來,“已經不疼了。”
他垂下頭,吻了吻她的肩,還有那顆血一樣的宮砂。很奇怪,他看見宮砂就冷靜下來,仿佛得到了驗證,知道她還在那裏。他替她将中衣拉好,悵然說:“對不起。”只是覺得很困頓,轉身背對着她,蜷縮起來,雙手捂住了臉。
她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猶豫很久,還是貼了上去。
他對她不是沒有感情,在某一個時刻,這種感情也許極深重。他愛很多東西,權力、江山,還有她。只不過并排放在一起讓他挑選時,她永遠排在最末一位。
不管先前有多少曲折,只要她觸碰他,他态度立刻就會軟化。重新轉過身來,托起她的頭,讓她枕在他手臂上。他說:“你累了,睡吧!”
她閉上眼睛,恬靜的臉,沒有充斥憤怒和絕望的時候那麽好看。
女人天生懼冷,即便躺在被窩裏,腿也不由自主往上縮。他察覺了,問她,“冷麽?”
她不說話,可憐兮兮地點了點頭。
他把她的腳勾過來,讓她踩在他小腿肚上,那腳真像冷水裏撈出來的一樣,把他凍得一激靈。他抽了口氣,又去摸她的手。手也不暖和,便揭開自己的中衣塞了進去。
男人陽氣盛,他又常練武,暖和得像個湯婆子。她漸漸緩過來,有些昏昏欲睡,朦胧裏無意識地摸了摸,摸見他壁壘分明的腹肌,一塊一塊,堅硬得像石頭。
他嗡哝了聲,“別亂動。”
她吓了一跳,想把手抽出來,卻被他制止了。他低下頭,和她靠得很近很近,睫毛刮在她鼻梁上,夢呓似的說:“把不愉快都忘了,至少今夜忘了。”
他閉着眼睛,眉心緊蹙,大概從未像今天這樣心情大起大落過。她也乏透了,還想為明天考慮,可是腦子裏模糊一片,側過去,昏昏便睡着了。
夢裏果然又見到了春渥,還是臨出門時候的樣子,臉上帶着笑,手裏提着一個竹編的簍子。她說:“我去買羔兒肉,給你炖湯補身子。冬天吃羊肉好,吃了手腳不發冷。”
她 匆忙走過去想拉住她,她一晃眼已經站在院裏的梧桐樹下了,遙遙沖她回手,“進去吧,進去吧,別凍着了。我走了,你要好好的。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緣分盡 了,想留也留不住。記着我的話,不要為別人活,要為你自己。人生苦短,再長不過百年,別叫自己留下遺憾。我很好,你別惦記我。就是今年新添了個孫兒,昨晚 做夢夢見他喊我,我還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她說着,垂頭喪氣往宮門上去了。
她急得沒法,啞聲哭起來,“娘,你別走……”
然後落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裏,他揉揉她的臉,“做噩夢了?”
她還陷在夢魇裏,哭個不休,他只得盡量安慰她。她繃緊了身子,抽泣着說:“我錯了,不吃羊肉了,也不吃洗手蟹了……到底是誰害了你……”
他聽來很覺得凄涼,她們在這裏過得艱辛,都是他造成的,是他一個人的錯。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這麽狠心,可以把西挾布置成湧金殿,為什麽放任她在瑤華宮裏自生自滅。原想再等上一陣子,誰知等着等着,等出了纰漏。
她慢慢平靜下來,他替她抹了眼淚,她蒙蒙看他一眼,把身子背轉了過去。她還是抗拒他的,肩頭顫抖,大概在偷偷地哭吧!春渥的死會成為她心頭的刺,拔不出來,永遠是個暗傷。
次日清早起身,她還和以前一樣恭勤替他穿戴。他看她精神不濟,攙着她的手肘道:“跟我回去吧,不要留在這裏了。”
她搖了搖頭,“我現在回去,會叫官家難做人的。所以再等等,有了好時機再回去不遲。”她往外看了眼,雪依舊在下,潑潑灑灑,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她替他整了整大帶道,“把班直也撤走吧,原本就有幾十個禁軍把守着,再加上班直,真把瑤華宮弄得牢房一樣了。”
他皺了皺眉,“我怕你不安全。”
她輕輕一笑,“我來這裏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要出事早就出了,何必等到現在!倒是你回去,只怕要面對諸多盤诘。這是入罪宮妃修道的地方,在這裏過夜,會掀起軒然大波。”
“我自會妥善應對的。”他說着,轉頭四下打量,“命秦讓過來侍候你吧,這裏的坐卧鋪陳也要換,像西挾一樣,照着湧金殿的樣子布置。”
他 是打算她到哪裏,就把湧金殿搬到哪裏,這份心倒是真切的。可她不能受,低頭說:“有金姑子和佛哥照顧我,不用麻煩秦讓了。他在你身邊伺候慣了,到這裏來也 是受苦。我眼下過得不錯,就是天冷,讓人多送些炭吧。至于鋪陳,這裏是清靜地,妝裹得太隆重了不像話,就算了。”
可他總要為她做些什麽的,想了想道:“我得了閑就來。”
她擡眼看他,碧瑩瑩的一雙妙目,勉強笑道:“還是規避些,免得讓人說閑話。你常來,太後知道了必定要發怒,到時候将我貶去做營妓,那就全完了。”
他被她說得一怔,不知她怎麽想起這個來。營妓是最下等的妓女,他不覆國,怎麽叫皇後做營妓?
他再要說話,她到門前探出身去,招呼錄景道:“時候差不多,請官家移駕罷。”
他腳下踟蹰,又怕再耽擱下去來不及視朝,只得橫下心往宮門上去。走了幾步回頭看,隔着風雪,她道袍翩翩站在殿前,清冷孤寂的樣子,有種遺世獨立的出塵況味。他突然忘了挪步,可她略略停頓了一會兒,轉身回殿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