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自那天鬼面人事件起,秾華便一直在宮中靜養,心裏倒是不害怕了,身上那點暗傷也漸漸複原。今上下令三日內破案,三日後果然傳來了消息,說賊人被拿住了,是以前東宮的一個內侍高班。
宮 裏終于恢複了平靜,別人看來不過是起尋常案子,有人興風作浪,拿住禍首正法,事情便過去了。可在秾華看來總覺得有點蹊跷,那個高班侍奉雲觀多年,難道是為 舊主鳴不平,才幾次三番挑釁她麽?說得通,但似乎又說不通。其實最直接的是當面質問他,可惜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據說捉拿的時候極力反抗,被金吾衛射殺在牆 垣之下。反正事情過去了,大局穩住了,人心也不動蕩,禁庭歲月還和從前一樣。
崔竹筳進宮好幾日,一直沒有機會和他見面。後宮宮眷不能随意與官員往來,但崔直學是她授業恩師,官家知道,太後也知道。加上她身份不同于尋常妃嫔,偶爾召見,并沒有什麽不妥。
大大方方将他請來,賜坐、看茶,秾華在上首和煦問他,“先生入天章閣數日,一切可還習慣?”
崔竹筳站起身揖手回話,“托聖人的福,臣一切都好。”
因 邊上有衆多宮婢和內侍随近伺候,好些話要避諱,只得循規蹈矩按常理來。橫豎進了宮掖,親也變得不親了。遠兜遠轉敲邊鼓,還需長話短說。逗留的時候久了,別 人嘴上不言語,暗中難免腹诽。畢竟已經嫁作人婦,又貴為國母,多少雙眼睛盯着,做出不好的例子來,以後難以治下。
她微颔首,“自建安一別也有月餘了,我未曾想到先生會來大钺。在閨中時常蒙先生教誨,如今先生在天章閣,我若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還要讨先生的主意。”
這 些話都是說給別人聽的,崔竹筳笑道:“聖人客氣了,若有用得着臣的地方,臣定當知無不言。”頓了下,狀似無意提起,“臣前兩日聽說有人入慶寧宮作亂,着實 吓了一跳。好在如今案子水落石出了,賊人也已處決……”他向上看她神色,迂回道,“但聖人還需提防,禁庭之中人員龐雜,以靜制動反倒更好。自聖人開蒙 起,臣就常說一句話,善察者明,慎思者謀。變則安,不變則危,聖人可還記得?”
她當然記得,他的話立意也很明确,她未入大钺時滿 腦子的仇恨,父親過世又失去雲觀,她覺得活在人間沒有了指望。可現在到了這裏,離她最初的設想越來越近時,卻更應該審時度勢了。一根腸子通到底,真舉着大 刀殺人,顯然不合時宜。他說以靜制動,那就是說暫且未逢好時機,還需再忍耐。
她望向他的眼睛,崔竹筳是智者,智者達觀,一道目光也能給與她力量。她沉澱下來,沉吟道:“先生的教誨我一直謹記在心,從未敢忘。那麽依先生的意思,那個鬼面人……”
“誰都可以是,誰都可以不是,因此聖人要多加防備。”他笑了笑,一派和風霁月的坦蕩模樣。話鋒轉過來,又淡然道,“貴妃初六那日命臣畫的佳宴圖,已交由造作所裱背了。過幾日着人送來,請聖人過目。”
她 聽了他前半句話,也印證了心裏所想。什麽東宮高班,只怕是拿來敷衍宮眷的。這麽一琢磨,頓時七上八下起來。心不在焉應道:“我曾同官家提起先生,官家有意 提攜先生,待畫送來了,我呈交官家禦覽,也叫官家知道先生學問。”言罷看案上更漏,含笑道,“我有些乏了,今日就到這裏吧!先生自回天章閣去,改日得了機 會,我再請先生來敘話。”轉頭吩咐時照,“替我送崔先生。”
崔竹筳起身一揖,複随時照去了。
蟬聲陣陣,西窗外斜照進一縷殘陽,無限拉長,映紅了半邊殿宇。她把人都遣了出去,解開交領仰在竹榻上。素絹纨扇蓋住臉,隐約有細微的風從指尖流淌過去,青玉扇墜子底下一排流蘇不疾不徐撩在耳垂上,癢梭梭的。
那個鬼面人究竟抓住沒有,暫且不去想了。進宮之後有時覺得很累,和春渥說腰酸背痛,春渥每常調侃她,“小孩子家家的,哪來的腰?”一壁說,一壁手勢輕柔地替她按壓。
她 也知道,所有的乏累都是自找的。如果放下心裏的怨恨,不答應孃孃和親大钺,現在可能已經與人相親,插簪待嫁了吧!但是她那麽喜歡雲觀,爹爹死後雲觀成了她 唯一的支柱。然而前後不過十多個月,他橫死在了禁庭,所以誰剝奪她最後的依靠,她就恨誰。恨也不是無緣無故,雲觀還未回钺前同她說起過,他心裏也有隐憂。 他爹爹那時已經病得很重,肅王重元監國,大钺的軍政財務全在他手裏,自己在綏國飄蕩這麽多年,半點根基也沒有,即便繼位,路也不會平坦。果然預感沒有出 錯,他死了,離登基只有一步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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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側過身來,不敢再想,想多了心頭愈發荒蕪。如果今上是雲觀多好,一定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生。用不着刻意做一些讨好的事,自己有點小脾氣,還有人牽腸挂肚惦記着。
她嘆了口氣,前途茫茫,現在只為一個目标奮進。但如果真的成功了,然後呢?何去何從?
前殿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她沒有理會。大概是阿茸她們吧,她有痓夏的毛病,天熱不愛吃東西,她們就想盡辦法哄她,一天幾回的奔忙。
漸至榻前了,她微微睜開眼,從團扇邊沿瞥見一片绛紗袍角,心頭一跳,卻未起身。懶懶把胳膊舉過頭頂,溫吞背過身去,拖着長音撒嬌:“娘,我腰又疼了。”
心頭跳得擂鼓一樣,她沒想到今上會突然造訪。可能下令不許人通傳,所以殿內靜悄悄的。現在起身迎駕,大不了納福微笑,有什麽趣致?自己努力了那麽久,總要看看有沒有成效。他若果然不喜歡同她接觸,那她一直以為自己美,可能僅僅是個誤會了。
她卧在那裏,薄削的衣料,輕盈的體态。十六歲,正是花一樣的年紀,略帶青澀,但又具備別樣的誘惑性。只是用心太深,以至于任何舉動總難逃蓄意的幹系。将他當成乳娘,是真還是假?若是假,那便是邀約麽?
他玩味一笑,大袖掩蓋下的手指擡起來,隔空描繪她窄窄的輪廓。她穿雲錦廣绫的緞子,那緞子有種飄墜之感,細小的梅花随着水紋流轉,偶爾飄來一朵,佯佯地,恍在心上。
她等了半日不見有動靜,漸漸不耐煩了,耍賴似的搖身催促,“快一些,疼得厲害。”
他的手終于落下來,覆在她的脊背上,緩慢地,極有耐心地揉捏,力道比春渥大,帶着快意的鈍痛。
秾華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本以為他會高高在上斥一句大膽,誰知竟沒有。他這是打算将錯就錯麽?她看不透他,忐忑驚惶,臉上滾燙,熱得恍恍惚惚。一層薄汗浸濕了中衣,黏膩包裹着,全身心地難受起來。
他倒是很從容,密密地按壓,手上不曾間斷。她很緊張吧,可以感覺到十指接觸到的肌肉繃得很緊,甚至簌簌打顫。他嘲弄地牽起唇角,輕聲道:“怎麽?我伺候得不好?”
他一開口,她頓時有種死裏逃生的感覺。終于不必再僞裝,可以正大光明地惶恐了。她啊了一聲,“官家?”要掙紮起來,卻被他制止了。
他沒有要停頓的打算,那撚柳腰在他手下,對扣起來,可以扣個大概。
“皇後太瘦了,應當多吃些。”他曼聲說,拇指按在她的腰窩上,不輕不重地碾壓,“是這裏痛麽?”
秾華在他掌中,已經完全控制不住場面了。怎麽會這樣呢,和她原先設想的完全不一樣。明明應當是她占據主動,他不情不願地受她蠱惑。她可以抛一個暧昧的眼神,嗔上一句官家壞,然後幹淨利落全身而退的……可是現在她卻像條蹦上岸的魚,筆直落進了他的網兜裏。
她面紅耳赤,咬住唇不言聲。他會虛張聲勢,自己不能被他吓退了,這樣豈不漲他的威風?他能克服自己古怪的癖好,她就不能四平八穩受用麽?且想且退,心說沒什麽,這樣就很好。萬事開頭難,既然他不排斥,那麽以後便會多很多機會。
把他當成春渥,當成阿茸,當成誰都可以。她長出一口氣,綿綿道:“臣妾何德何能,不敢勞煩官家。”
他不說話,感覺手下那具身體變成了一泓春水,柔軟豐沛得不近情理。他心頭一頓,終于還是掣回手,站起身問:“皇後适才召見了崔直學?”
過去了麽?她松了口氣,撐身坐起來道是,“崔直學入宮好幾日了,到底是我恩師,不聞不問太過不近情理了。”一面說,一面觑他背影,“官家覺得不妥麽?官員出入禁內不好?”
“皇後別多心。”他說,“萬事不避人,便沒有什麽可忌憚的。大钺向來開明,臣子暗地裏愛慕皇後的也不少見。我的皇後豔冠群芳,有一兩個擁趸,并不稀奇。”
他心裏似乎認準了,崔竹筳年輕,不過二十六七的年紀。與她相差十來歲,還是有可能發展出一段朦胧的感情來的。
她卻辯解,“官家誤會了,我開蒙起便在崔先生門下讀書,直到我爹爹過世,先生才請辭。崔先生無家無口,只有汴梁城中一門表親。後來得知我和親,追随到大钺,圖個照應罷了。”她趿上絲鞋下地來,繞到他面前,笑吟吟問,“你今日怎麽想起來我殿裏?”
他別過臉,“皇後不是再三相邀麽,既然如此,也不能日日叫你空等。可是來了,你卻又問我為什麽?”
他是驕傲的,驕傲到尋常說句話都像是施舍。宮裏人都知道他不善言談,能做到現在這樣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只是說話的時候不願意正視她,一副不屑兜搭她的模樣。非要把視線調到半空中,好顯得自己清高麽?
不過看慣了他這種樣子,也不放在心上。秾華依舊很熱絡,“那你先坐,我命人籌備起來。”轉身往外去,走了兩步又騰挪回來,半低着頭,臉上紅紅的,低聲問,“官家今晚留宿湧金殿麽?”
她垂袖站着,靈蛇髻高盤,耳上翡翠墜子微漾,折射出的綠光鋪陳了半邊脆弱的頸項。他眯眼望着她,略一停頓道:“你不是想去艮岳麽,我那裏的事都辦完了,即刻就可以動身。”
如果真的感情很深,逃出禁庭,去一處苑囿避世,一定是極美極圓滿的。可惜人不對,心裏總有種空蕩蕩的感覺,高興不了,反覺重壓。
她立在夕陽下,容華淡伫,眉眼安和。他沒有等她回答,轉身邊走邊道:“給你一炷香,我在東門等你,過時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