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蘇醫生,703號房病人的藥單,麻煩您再簽一下。”
蘇青濑擡手敲敲辦公室桌面,示意護士姐姐把單子留下就好。
他最近總是忙,大抵是好事兒做的多了,所有人都知道市一醫院裏有位姓蘇的醫生瞧不得病人苦,溫柔體貼,問診耐心,墊付藥費,誰家有困難,只肖去他跟前流兩滴眼淚兒賣個慘,那準比買保險還管用。
于是門診費,專家號收的再貴,每天也是排着長隊的患者指名要挂蘇醫生的號。
忙完自己手裏的事情,那藥單子都被空調裏吹出來的冷氣給旋了好幾個圈兒,蘇青濑的手指纖細修長,常年在消毒水裏泡出來指頭顯得有幾分病态的蒼白。
一只手随意的敲着桌面,另一只手則是拿起那張薄薄的醫藥單,目光下移,落在彙總金額的那個地方,蘇青濑認真數了一遍小數點前的數目,心裏心疼着這可又是小半個月的工資呢。
要說本來不信佛不信教,就是某天聽聞自己暗戀了一整個年少的男生和別人結婚了,蘇青濑就難受的必須得找點兒別的什麽事情來轉移自己心裏頭悲傷的注意力。
酗酒,抽煙,泡吧,淋雨,嘔吐,痛哭這些偶像劇情節的事兒全都搞了個遍,然而成效并不算大,不僅成效不大,反倒弄得自己心神不寧,那時候才知道,越是傷身的做法,便也越是傷神。
畢竟是醫生,對身體二字也是格外看重,于是蘇青濑決定找點兒健康的方式來排解自己的郁悶和難過,來來回回折騰三五年,他突然發現花錢這事兒好像還挺靠譜。
給自己買車,買房,炒股,弄基金,做慈善,實在花不出去就捐,墊藥費,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可憐這些愛而不得的人,蘇青濑這麽把自己反複的折騰來去,這兜裏的鈔票倒是越折騰越多了。
尤其是那房和股票,近幾年是蹭蹭蹭往上漲的收都收不住,自個兒好幾套随便租出去,每個月收的租金都比工資夠他吃。
這三四年下來,不說多了,就蘇青濑墊出去的醫藥費,估計都能捐兩所希望小學,絕對不是因為心疼錢,只是別的人受了恩惠好歹也會特意來感謝一下救命恩人,年底收十幾筐土雞蛋的事兒比比皆是,廚房裏堆的全是臘肉土雞,東西放到現在蘇青濑也沒能吃完。
然而這位703,這703倒是白吃白喝的挺心安理得啊。
蘇青濑甚至都還記得那天晚上自己值夜班,好不容易熬到早上八點鐘準備收拾收拾回家補覺的時候,交接班的醫生都來了,他這白大褂還沒來得及往下脫,就被一陣蓋過一陣的尖叫聲給按停在了原地。
“出人命了,出人命了,後巷垃圾清理分類的桶裏發現死人啦。”
“還有氣兒,還活着,趕緊準備手術室,急救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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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報警,立刻搜索其他垃圾桶裏還有沒有受傷患者。”
出于醫生的本能,聽見動靜的第一時間就往急診部門沖,出門的時候由着自己跑的太快還撞上了那剛剛打着哈欠拎着豆漿進辦公室的交接班同事。
人送到蘇青濑手裏的時候,說是只剩下了最後一口氣也不算過分。
九月的天氣不算太熱,但傷口潰爛發炎到流胧的程度卻是要命。
不過這小子命大,若是換了旁人傷成這樣,那怕是早就失血性休克,得不到及時救治更是會造成死亡,而703號病人卻愣是在那桶裏窩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清理阿姨去分類垃圾的時候,才發現了這麽個骨骼清奇到連閻王爺也不肯收的能人。
根據警方調查出示的信息說,在最近三個月內,漳州市都沒有發生任何惡性鬥毆事件,沒有二十六至三十五歲間成年男子失蹤的案情,也沒有肇事逃逸。
平靜的海面上似乎連一顆小石子兒抛進來的動靜都沒有,但這位渾身刀傷,大面積皮下組織出血的703號患者,就這麽半分痕跡不留下的憑空降落在市一醫院背後處理污染垃圾巷的垃圾桶裏。
蘇青濑這回拿着藥單子沒再像之前那樣果斷的簽字,倒不是舍不得這錢,只是他覺得這703號臉也忒大了些,吃他的花他的用他的好歹也得親自來說聲謝謝吧。
分明唯一有可能導致失憶的傷處也就是個輕微腦震蕩,可這703號愣是一睜眼就死活咬定自己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記得,警方來來回回問話問了好幾遍,甚至提了DNA和指紋檢測這厮是不是什麽大案要案的在逃案犯,結果一無所獲,這小子跟是穿越來的一樣,落地落的毫無痕跡。
蘇青濑花錢給那703號照了好幾回腦部CT,人腦科大夫都說,“小蘇,這人你幹脆直接趕出去得了,我看他八成是裝的,你瞧瞧這片,腦子裏連個朦胧的點兒都沒有。”
蘇青濑伸手接過那片子來,“可是他死活賴在醫院裏到底圖什麽?沿路的監控也看不到他是怎麽過來的,要真是什麽罪大惡極的犯罪分子,留這兒不等着仇家來尋仇的嗎?”
“八成是個地痞無賴,說他是犯罪分子都算擡舉。”
和腦科權威的陸醫生在辦公室裏說了幾句話,拿着新鮮出爐還熱騰着的腦部CT片去了7樓病房,蘇青濑都還沒來得及走到護士臺,就聽見那703號房裏傳出來是一陣接一陣的笑鬧聲。
醫院內禁止大聲喧嘩。
做醫生的管不到做護士的,但蘇青濑就這麽沉着臉推開病房門的時候,那些被703號逗的樂開花的護士姐姐妹妹們照樣全都麻溜的收拾好各自的東西,低頭彎腰一溜煙的從蘇青濑身旁跑出病房外去。
“蘇醫生好呀。”
703號的腳還打着石膏。
要說蘇青濑做醫生,參與過的急診案例不計其數,這麽多年從病床上躺過來的或是沒躺過來的,傷勢更嚴重,血肉模糊到不成人形的,持械鬥毆砍的胳膊腿兒亂飛,腸子順着肚皮往外流的。
再血腥的場面他都見識過。
這位703號明顯不是普通人,渾身刀傷,還刀刀都朝致命處捅,以蘇青濑的從業生涯來講,這恐怕已經不是普通的地痞流氓打架這樣簡單尋常的事兒。
他是個醫生,他得救人,只要患者送來醫院,不管是再罪惡滔天的對象,醫生都得先把人命給搶救回來,這其中你救的可能是為了搗毀毒販老巢而卧底十幾年的老刑警,也有可能是吸毒販毒十幾年禍害了無數家庭的老毒販。
蘇青濑見得多了,那些兇殘暴戾的,冷酷無情的,謹小慎微的,忠肝義膽的,英雄或者惡霸,他都見得多了。
從來沒有一個人向703號這樣,分明帶着滿身的致命傷,卻在笑起來的時候眼底可以幹淨澄澈到不帶一絲貪欲雜念。
幹幹淨淨。
有一個瞬間,蘇青濑望着那張燦若星辰的笑臉走了神,或許這麽說不合适,但是實在太像了,這個笑容,和他曾經偷偷愛了十三年的那個男人,簡直一模一樣。
“還是想不起來自己叫什麽名字?”蘇青濑先是看了一眼那高高吊起來的石膏腿,拿手指頭敲了敲之後這才坐下來問。
“昨天那警察叔叔說幫我做了失蹤人口登記。”
不知道這703號到底多大歲數,蘇青濑心裏琢磨着應該年紀是比自己要小一些,他說話的時候總是笑着,眉眼都帶着笑意,手臂枕在腦袋後頭,眼珠子就這麽一路跟着蘇青濑往自己白色的病床上落。
“頭還疼嗎?”
“晚上睡覺的時候有些發暈,疼倒是不疼了。”
“以後打算怎麽辦呢?”
傷好了總不能一直賴在醫院裏不走吧。
蘇青濑這話問的倒還算是委婉。
703號眨眨自己的眼睛,半點兒白吃白喝人家這麽久的羞愧都沒有,只厚着臉皮望着眼前那斯文清秀的年輕醫生說,“我不知道。”
口氣裏三分無奈,三分委屈。
蘇青濑低了低頭,要說什麽“我以後也不管你了”,“你自個兒收拾收拾出院,愛上哪兒上哪兒去”,“總之不管什麽困難也不是因為我,你看你找警察叔叔都不應該找醫生的對吧”,亂七八糟一大堆想趕人走的說辭,關鍵時刻他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703號似乎從蘇青濑那張藏不住事兒的臉上看出了些端倪,只見他小嘴兒一撇,便是動手扯了扯蘇青濑的白大褂,“蘇醫生,我在這裏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倒也,算不上,說你是個麻煩。”
“沒關系,雖然我想不起來自己是誰,但是這種被人當皮球踢的感覺好像特別熟悉,蘇醫生,你說我以前是不是也這麽被人嫌棄的扔來扔去?說不定我爸媽早就離婚了,你看我這傷,還滾在醫院後巷的垃圾桶裏,多半也不是什麽好人,大概率我就是個社會主義蛀蟲,躺在醫院還給國家增添負擔,浪費資源呢,你趁早把我趕出去也是對的。”
“不不不。”這話說的可是讓蘇青濑驚慌了,他立刻起身,忙忙擺手三連道,“你可別誤會,我沒有嫌棄你,也沒有瞧不起你的意思,再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生存下來的權利,做錯事受懲罰也是檢察機關的事情,我只是個醫生,我只負責拯救生命。”
“那你為什麽趕我走?”
“我沒有。”倒像是自己白賴了別人一筆錢似得,蘇青濑解釋的渾身大汗,卻仍是認認真真的回答道,“可你總說你什麽也想不起來,但是這事兒,你不能因為自己想不起來就一直躺在這裏,如果一兩個月倒是還好,那萬一是一兩年呢?你還這麽年輕,時間總不能拿來荒廢在醫院裏。”
“那要不我明天跟保潔阿姨一塊兒去清理垃圾吧。”
“你沒有身份入不了職,也領不到工資。”
“那我。”于是剛剛燃起的光亮,又瞬間在眼底熄滅。
蘇青濑實在是看不得這神情,老好人做慣了的他無奈又只好開口說,“你的情況實在特殊,公安/機關在幫你确認清楚身份之前,我應該可以向上申請一下給你一個特殊的職位先暫時工作着,只是活兒可能很苦,工資也不高。”
話都來不及說完,703號便跟個乖寶寶似得舉手回答,“我可以,我可以,我什麽都可以。”
“至于住的地方,你要是不嫌棄,暫時和我一起住吧。”
“收房租嗎?”
“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