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旅行篇 舊憶
晉州,也就是過去的江陵,裴朝以前也有君王定都于此,到裴元宗時,江陵可以說是進入了最為繁盛的時期。由于這位年輕的皇帝對花草格外熱愛,當時的江陵上至達官貴人,下至普通百姓無一不養花,城內一年四季花兒們交替盛放。各個酒樓紛紛推出以時令花為主料的自釀酒,那些菜肴更不用說,也是以花輔味,但這其中的佼佼者,還是要數衡樂樓第一廚,也就是黎輝的大師傅鄭子玉,鄭廚了。
這些,是嚴庭看過的有關裴朝的書裏,都會記錄一段的事。有關衡樂樓,歷史上最多記載的是它的華貴壯美,熱鬧非凡,文人們自然也寫過好些詩詞短賦,可有關樓裏的人和事,卻很少描述。像鄭子玉這樣廚藝高超到讓元宗直接宣入宮負責太皇太後壽宴的人,在史書上也只是寥寥數筆帶過,但卻已經是莫大的榮耀,更不用提嚴庭的祖輩當中,曾是這樓的設計者之一的人了。嚴庭家裏只有祖祖輩輩一直傳下來的一些畫稿,知道那位祖輩的名字是明海,其餘的,就很難從書中再找到一絲半點了。
「是不是,變了很多?」
牽着黎輝的手走在重新整修過的護城河林蔭大道上,嚴庭發現黎輝只是一個勁地瞧着周圍,話也不說了,聽到問話才輕輕點頭。
「我們等會兒從南門那邊走,大概和你那個時候比窄了很多。」
「南門,我、我知道... ...」黎輝低着頭輕聲說,「我以前就是從那裏進城的。」
嚴庭聽他聲音越來越小,便擡起兩人的手往前邊一指:
「我們越來越近了。」
前面不遠的地方就是南門了,不過現在被叫做新南門,雖然窄了好些,不過被保存下來的那一部分算是比較完整,等嚴庭和黎輝一進去踩到青石板路上,就看到裏頭立着些小攤在賣紀念品,現在不是旅游的熱季,只有幾個背着畫板的學生在攤邊晃着。長發漢服的黎輝一出現,立刻就有人把視線移過來了,嚴庭見他已經沒有剛開始時那樣不自在了,便彎起嘴角牽着他邊走邊看。
黎輝記得要去衡樂樓還有一大段路,只是這附近變化太大,讓黎輝一下子有點搞不清方向。嚴庭因為以前來過還記得,于是領着他往前走,路上的行人看到黎輝,反而不像那些來寫生的學生,只偶爾瞟一眼,大部分似乎已經見怪不怪了。
「這裏是古城,也有很多人穿着古裝拍照的,以前路邊還有租衣服的地方,給攤主錢,就能挑喜歡的穿一個小時,逛完拍完再拿回來還給他就行。」
黎輝覺得有趣,不過嚴庭告訴他這樣的攤子,多半是在有什麽節日啊廟會啊之類的才會出來,見黎輝似乎有些遺憾,嚴庭趁機捏了捏他的臉說:
「走吧,等下看完衡樂樓,我們去吃好吃的。」
兩個人又繼續往前,而越是靠近城中心,黎輝越覺得附近的樣子熟悉。大概這就是像公子說的那樣,城裏面有些地方被保護得很好吧。想到他當時和小乙跑到附近的巷子裏,黎輝的心忽然一抖,便又低下頭,任嚴庭領着自己了。
「黎輝,我們到了。」
輕輕搖了搖牽着的手,嚴庭低下頭看着那個愣神的小家夥,又拍了拍他的臉,黎輝這才從剛才的思緒裏回來,看着嚴庭對他溫柔的笑着,又順着他的手擡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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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街最好的位置上的衡樂樓,樓門兩邊立着兩根朱紅的柱子,上面雕着繁花的紋樣,門首綁了彩樓歡門,流蘇和珠串樓檐下垂着,山形的花架上堆着花和鳥的裝飾,一路順道二樓的窗格上,即使是在白天,路過的人也是會擡頭看看這座酒樓的。黎輝記得樓裏的庭院,被長廊一分為二,廊上又排列着小閣子。到了晚上,閣子多半會滿,那之後就是大家最忙碌的時候了。
黎輝看着眼前的衡樂樓,那時歌姬們的歌聲琴聲,來客們的歡笑聲,堂倌們的吆喝聲,全在耳朵裏飄起來了。夜晚的燈火把樓染了個遍,到處都是亮的,到處都是熱鬧的。
動了動嘴,可沒能說出什麽來,黎輝看着眼前只剩下樓門和半壁的衡樂樓,呆呆地站在原地。長廊沒了,庭園沒了,竈屋,更是沒了,三層樓的衡樂樓變得那麽小了。對着半壁的這一半,有個大玻璃房子,幾個人正坐在裏頭看書喝茶。
九百多年之後的現在,黎輝本來是慢慢習慣了,可看到一個多月前自己生活了快要十年的地方,這新生的習慣又生生被扯到身後。
自己逃開它,回來時,它卻真的什麽也不剩了。
「... ...那邊,」
嚴庭也不催黎輝,安靜地等在一邊。聽到黎輝出聲,又聽他忍不住咳了兩聲清清嗓子。
「那邊,再往後頭走,轉到盡頭,就是竈屋。竈屋後面,還有個院子,師傅他,他叫我照顧它們,師兄,有幾個愛在裏頭睡覺,喝酒,有時候也是在那邊... ...以前,以前也有小貓跑進來,可大、大掌櫃不喜歡,不過,師傅他,喜歡。」
黎輝又往玻璃房子那一指:
「還有這邊也,也有些散座,往中間上樓,還有大一點的閣子,我,我睡覺的地方,要往——」努力往後面一指,黎輝回頭看了看嚴庭,生怕自己指的地方他看不到了。
「要往後面,公,公子,你看得到嗎?在那個屋子,還要後面——」
「嗯,我看得到,」嚴庭擡手抹了抹黎輝順着臉頰掉落的淚,輕聲重複道:「在那個屋子還要後面,是你睡覺的地方。」
「嗯,旁邊,旁邊有茅房,要是沒,打掃幹淨... ...的話,會臭,睡覺聞得到,大掌櫃知道了,會來揍,揍人的——」
嘿嘿地笑起來,黎輝又吸了吸鼻子:
「我怕師兄們,打我,大師傅,我、我對不起大師傅,我,我以為他不想讓、讓我做飯,我還——」
被嚴庭一把攬進懷裏,又被雙臂護住了頭。黎輝覺得安心,可眼淚也就停不住了。
——這,這兒又不是家... ...
這是嚴庭聽到黎輝說的最後一句完整的話。
這兒又不是家,可家又該是什麽樣子呢?
不管在這兒發生過什麽,不管為什麽當初要逃開,這座樓裏也還是有讓自己覺得開心的事,有對自己好的人,還有那些喜歡的花,一年年這麽過來又過去的四季,只是不論自己再怎麽
想,不論自己是不是要後悔,如今也都不在了。
對自己來說,是一個多月,對他們來說,是九百多年的日夜。那些人和事早就消失得幹淨,往後怕是只有自己一人記得了。
等黎輝好了些,嚴庭掏出紙巾要給他擦擦鼻涕眼淚,黎輝自己拿了過來,先往嚴庭毛衣上貼着吸了吸,才不好意思地抹幹淨臉。剛才還有路人打量他們,現在也都走遠了。嚴庭又牽起他往前面的美食街那邊走,黎輝回頭望了望衡樂樓,心裏還是有些舍不得,那些在背上的傷是人給的,不是這座樓給的,自己明白。
「黎輝,你在這邊坐一會兒,我去買吃的,很快回來。」
等兩個人走到了,天也暗下來了。這條街因為連本地人也很喜歡,所以不管什麽時候人都不少,供人坐的位置也常常一下就滿了,嚴庭把黎輝安排好,便過去看吃的了。黎輝坐在角落,見大家都在興高采烈地吃着講着,沒有人注意到他哭腫的眼睛也就安下心來,開始打量起周圍,努力想記起這裏以前是什麽地方,眯起眼望着開始亮起的路燈,黎輝恍然間想起那天晚上,巷子那邊的夜市,又急忙忙地四處看看。
沒錯,應該就是這裏,和小乙逃出來之後,就是在這裏歇了腳。黎輝繼續打量着,等看清楚不遠處站着的一個人時,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一時間忘了嚴庭的叮囑,起身穿過正在享受美味的人們,往那個人在的方向邁開大步走了過去。
跟着那個時不時停下的背影,終于在剛才來的南門那邊的小巷子裏停下了。巷子裏沒人,黎輝把圍巾松開些穩了穩呼吸,想對那人伸手,又還是收了回來。
「小、小乙,是你嗎?」
這話一出口,那個人便轉過身來,似笑非笑地看着黎輝。借着路燈微弱的光,黎輝發現這個人确實是小乙,可又不太像。這一看,腦袋上被砸的地方竟然開始隐隐作痛。
「你認識的這個人,」小乙終于開了口,伸手指了指自己,「那次沒死,不過後來好像也沒過上什麽好日子就是了。」
黎輝有些不明白,只能呆呆地望着那個不是燕小乙的燕小乙。對方見他這幅模樣,「噗嗤」一聲笑出來,嘆了口氣又問:
「那位公子,你可喜歡?」
這話題轉得也太快,黎輝來不及反應,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喜歡,又不是喜歡,看你這樣子,怕是還不懂心裏的那些苦悶是為了什麽,罷了罷了,我來只是告訴你,」
燕小乙往前一靠,離黎輝很近,可黎輝卻感覺不到他身上的人氣,反而冷得很,當下一驚踉跄着往後退了兩步。
「有什麽怕的,我此來可是一番好意,」
故意作出有些生氣的模樣,那個燕小乙拍了拍手:
「聽好了,你若是喜歡那位公子,帶着的東西就萬不可給他,切記切記!」
盯着黎輝的眼睛,像是要逼他刻在腦子裏一般,燕小乙又輕聲重複着:
「切記切記呀!」
「什、什麽東西?你不,不是小乙,那又是誰?」
見他轉身要走,黎輝連忙問他。
「我麽,天地間一縷魂魄罷了,」指了指天,那人又扭頭對黎輝笑笑:「對你來說,倒算是個沾了些關系的人吧。」
見黎輝不解,那人也不多說,只背過身去揮了揮長袖,等黎輝回過神要去拉,身子卻被往背後一扯撞到一個人的懷裏,急忙擡頭,原來是嚴庭正喘着氣瞪着自己。
「... ...」
張了張嘴,可聲音又發不出來了。嚴庭一把把黎輝扳過身來朝着自己,壓住聲音問道:
「你是要吓死我嗎?」
「對、對不起。公子我剛才看到——」
一轉身,黎輝睜大了眼:那人還在不遠的地方,可已經不是燕小乙的樣子,但又不知道是誰,正對着這邊擺擺手,好像叫自己不要說了一樣。黎輝于是硬生生地把話給截了回去:
「看到——吃的了。」
這理由找得太爛,嚴庭自然是不相信的。剛才買了吃的回來沒看到小家夥,想起這裏是他曾經生活的地方,難道是像來的時候一樣,又莫名地回去了?這個懷疑一出現,嚴庭的心裏當下就像是被什麽重物結實地砸下去了一樣,一陣悶痛,又順了順呼吸,馬上想起黎輝的手機,可打了半天也沒見他接,又想起下午是怕葉旗繼續發一堆信息就靜音了,嚴庭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才記起來可以在自己的手機上查到他的手機在哪,看了個大概稍微安下心來,便一路跑到一路找地來了這裏。
一來就看到他對着空氣伸出手,像是要跟着誰走掉,一着急把他給抓了回來,拽進懷裏才算是踏實了。
「你、你下次要是敢再——」
一下子也說不出威脅的話,嚴庭皺起眉死死地盯着黎輝,終于伸出雙手捧住他的臉,也不管是不是會吓到這個小家夥,對着他的嘴唇狠狠地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