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午後
嚴庭把還在洗臉池裏攤着的那條墨藍色褲子拎起來,水順着衣褶往下淌,褲腳上的油漬還在,黎輝不知道用什麽洗衣服,大概是用手一直努力地搓吧,髒了的地方甚至有些起毛了。嚴庭從廚房弄了點洗潔精塗到上面,用力又搓洗了一會兒,等沒再看到油漬了,擰幹了水展開抖了抖,想到黎輝在睡,繞到卧室的陽臺開窗戶晾着也麻煩,就還是去了院子。
「老大,黎輝呢?」
池葉旗一看到嚴庭出來就問,唐蒙合上書也轉過身去。
「睡了。」
照往常這兩人吃了飯就會各自該幹嘛幹嘛等晚上有時間再來,今天卻一人坐一邊跟接駕似地候着嚴庭,看到兩雙眼都盯着自己,嚴庭覺得有點好笑,伸手把濕褲子遞給池葉旗:
「找個幹淨點的樹枝挂上去。」
「哎幹嘛要我挂啊,我去!老大你能不能擰幹點!」
池葉旗一接過褲子,小水珠就沿着桌面一路滴滴答答。一邊抱怨一邊往槐樹上打量,看到有個朝院門口方向伸展過去的細枝,池葉旗便找唐蒙要了紙巾擦擦灰灰,擡手要把褲子甩上去,唐蒙連忙護住書:
「以後,還是牽個繩子吧?沒客人的時候還是可以曬曬衣服的,現在的天氣,應該半天不要就會幹了。」
「網上看到有那種圓盤一樣的曬衣服的。」
「你是的說上面能轉的那種吧?上次在小衛他們院裏見過,是還挺方便的。」
「我親愛的的父親母親啊,你倆能等下再讨論給家裏添個大件的事嗎?」
嚴庭瞟了池葉旗一眼:
「別叫,叫了過年還得給你壓歲錢。」
「我就想問問,小黎輝怎麽回事?老大你不覺得他摔了個盤子反應太大了?就算是第一天在這上班,也不至于吧?難道,」板起臉,池葉旗繼續說:「因為他是古代人,所以看穿你的兇殘本質了。」
見嚴庭又是擡手要拍過去,唐蒙咳了咳說:「我是這麽想的,可能有些不對,不過,我想黎輝這孩子有沒有可能是受過什麽不好的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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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蒙依舊用溫和的調子說出自己的想法,池葉旗聽完沒作聲,用手指輕敲着手機背,兩人都在等嚴庭說話,偏偏這人什麽也不講。
唐蒙也是知道嚴庭對衡樂樓很感興趣的。那棟在建築史上被盛贊的樓,據說嚴庭的祖輩也參與了設計和建造。嚴庭和唐蒙打小就認識,比他們要小幾歲的池葉旗也是跟他們一起長大的,所以對方家裏的事多少都知道一些。嚴庭家裏每隔幾代總會出一兩個建築師,參與建造的建築也不少,池葉旗學校裏的圖書館就是嚴庭的爺爺給設計的,而衡樂樓對他們來說就像是一塊隐形的巨大勳章,深深地印刻在這個家裏。以後要從事建築設計自然也成了父母對嚴庭未來人生方向的不二選擇。嚴庭倒也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本來當時還小也沒有其他的人生目标。但真正讓他對建築對衡樂樓有了興趣,還是有一次爺爺出錢要他去了趟晉州,也就是過去的江陵。因為是曾經的皇都,那裏被開發成了旅游景點,嚴庭快十九歲生日時,一個人站在衡樂樓還剩下的半壁樓閣前,想起爺爺講過那樓裏曾經的風光景象,忽然覺得,建築物再巧奪天工,可沒了活在裏頭的人和來去的日常事,也就少了許多真實和鮮活。也就是從那以後,只要是和衡樂樓相關的,不管是正史野史,嚴庭都會讀上一讀。所以對留下黎輝這件事,唐蒙和池葉旗才都覺得理所當然。
「唐蒙說得沒錯,」嚴庭突然出聲,考慮了一下還是說了:「小家夥大概是以前幹活時被罰怕了。」
略去黎輝背上的傷痕不提,一方面是為黎輝守着他不太願說的事,另一方面,嚴庭确實不太想對別人講起黎輝的身體,至于原因,他想也許是那一夜,已經把自己當作是黎輝的頭號保護者了吧。
「唉,要說這種事現在也還是挺多,算了,今天的事我們也別提了,這樣小黎輝也自在些。」
池葉旗趴到桌子上,長長的手臂往那一橫,唐蒙輕輕拍了拍他的手放到一邊免得壓到自己的書,又笑着說:
「小旗又懂事了啊。」
池葉旗一聽,一下反握住唐蒙的手:
「唐叔,你再叫叫看?你很久沒這麽叫我了。」
「那說明你懂事的時候還不夠多。」
嚴庭在一旁補充,站起來伸展了下手臂,沒注意到唐蒙的眼神有些閃爍,繼續對池葉旗說:
「明天早上你不用來了,我叫小家夥跟唐蒙去菜場。」說完便往食堂那邊走去,池葉旗在心裏狠狠地對他戳了幾下虛拟小人。
黎輝醒了以後,沒想到自己晚上還能在廚房幫忙。不僅如此,嚴庭還問他有沒有很想做的菜,仔細想了想,雖然有太多,但現在卻特別想做烙餅。
「是在衡樂樓做過嗎?」嚴庭問。
「做、做過的。」
心虛地回答着,黎輝不敢看嚴庭。其實想起做這個,是想起大師傅有次做了給竈屋的大家吃。一般他們的夥食都是師兄輪流當值,但大師傅那次不知道為什麽親自做了烙餅。那餅的味道和黎輝故鄉的很像。黎輝領了餅以後也不敢上桌,跑到院子裏的一角坐下,邊吃邊看着天,那是不多的安寧之一。
嚴庭見他吞吐,也就沒再問什麽,打開了冰箱讓他自己選,黎輝對這個會自己出冷氣的大東西還是忍不住贊嘆,又問:
「公子,你們夏天是不是睡在這邊?」
「到了夏天你就知道了。」
發現黎輝有時會省掉自己的姓用親近些的調子來稱呼自己,嚴庭心裏有點舒服。這時黎輝好像想起了什麽似地,小聲說:
「也許,我見不到了呢——」
要是到了夏天已經找到了回去的路,又或者好像莫名奇妙地來了這裏,有一天又莫名奇妙地回去了呢?
明明在這兒一天都不到,黎輝竟發現自己有了不太想回去了的想法。
「誰說見不到?」
有些不耐煩地打斷黎輝的自言自語,嚴庭往冰箱裏一指:
「要拿什麽快點,一直這麽開着會浪費電,電要用錢買的,浪費了就從你工錢裏頭扣。」
一聽又要扣錢黎輝趕忙上下打量,馬上挑了幾個用得着的抱出來,嚴庭怕他抱不住,不留痕跡地從黎輝身後伸出雙手關上冰箱門,彎下腰用手臂護住黎輝的,和他一同轉身把東西放到了煤氣竈邊的料理臺上。
一個柚子,一盒豬油和早上的冬棗,又找嚴庭要了面粉,黎輝便開始做烙餅了。嚴庭看他先把冬棗又搗出一碗汁水,這次卻是燒熱了澆到灑了鹽粒的面粉裏,等稍微涼了些,黎輝一手扶着大搪瓷碗邊,一手開始揉起來。
嚴庭望着他一下一下聳起的肩頭,因為穿回了給他的舊衣服,做起事來确實是順手了許多的樣子。黎輝不知道嚴庭在看他,專心揉好面以後又把柚子剝開,飽滿的果粒緊緊排列在一起,只見黎輝剝了好些下來拿白糖醃漬出水,用小火煮到濃稠晶亮鼓起綿密的小泡再放到一邊。
柚子仍然留有的酸甜味道滿到整個食堂,等面團也醒好了以後,黎輝麻利地搓成長條再揪了好些小劑子。小劑子擀成薄薄的一張,對折幾層再按按平,抹上和柚子甜醬攪和均勻的豬油,這才放到平底鍋裏煎起來。
「公子,做成這個大小,是不是想多點個菜的人也能嘗嘗了呢?」
嚴庭看到鍋裏小巧可愛的烙餅,點了點頭:
「你想得很周到。」
黎輝掩飾不住開心地彎起嘴角。自己也是因為中午聽到那幾個高中女生說這這個也想吃那個也想吃才想到的,公子沒有說自己自作主張真是太好了。
「是什麽,好香啊。」
還沒到晚上正式營業的時間熟客們就陸續地過來了,聞到香味紛紛發問。因為晚上是以中午剩下的食材由嚴庭自由地現做些料理出來,所以大家也挺期待地。
「黎輝,煎好了每碟裝兩個,放上這個端過去。」嚴庭嘗完以後覺得不錯,又到院子裏剪了幾枝薄荷,剪好段遞給黎輝。黎輝照做,拿着托盤出去的時候果然被大家注目了。
「嚴老板,這孩子是?」
「唐蒙的表弟。」
「別說和他還真有點象,哎,辮子好長啊,現在的小孩子和我們那時不一樣咯,男生也留長頭發了。」
一個中年人推了推眼鏡笑道,黎輝有些不明白男生為什麽不能留長頭發,便記在心裏打算之後問問唐蒙。
嚴庭見客人們手邊都有了餅,便提高了音調:
「這孩子雖然年紀小,但是已經是有廚師的經驗了,他做了點烙餅,送給大家嘗嘗。」
客人們一邊說着謝謝一邊拿起了筷子,黎輝有些緊張地退到廚房裏等待着。
一秒,兩秒。三秒。
「不錯,不錯,好、哎喲、好吃。」
剛才那位中年人豁起嘴,大概因為好吃不想放下,又禁不住有點燙,只得嘶嘶地抽着氣。
「确實好吃,這孩子不錯啊。」
「嚴老板,以後是在這兒跟你一起做飯了嗎?」
瞟了眼又是高興又有些不知所措的黎輝,嚴庭很堅定地回答: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