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消失的少年
入夜後,北街上衡樂樓的燈燭将三層樓照得通明,回廊上偶爾一側珠簾晃動,是歌姬們進到閣子裏等着客人點曲兒。再看那堂倌們來來回回地報菜傳菜,席間又還忙着斟酒,沒一點耽誤。戴着方頂樣頭巾的少年拎了竹籃細聲細氣地叫賣着糕點。酒菜香浮動,而那些脂粉香氣又為這夜平添了幾分情趣。這時的衡樂樓随處可聞歌管歡笑之聲,一派熱鬧模樣。
自打黎輝九歲進來學廚,便夜夜都能見到這景象。
九年後他正趴在衡樂樓第一廚的床底,雙手在地上仔細摸探着,一塊木板被這麽按得翹起了些,黎輝一喜,屏住呼吸趕緊把它摳起推開,吐出口氣又往領口上蹭了蹭手。
「阿、阿輝!你快些啊!包袱太重我要拿不住了!」
帶着哭腔的聲音慌張張地從門口傳來,黎輝一驚,藏在下頭的東西胡亂一把抓進手裏,來不及将木板還原,只急急地往懷裏一塞起身跑到門口。
「走!」
黎輝一把扯過穿着堂倌服抱着兩個包袱的少年,兩個人往庭院後面的小門跑去。
穿過被月光覆了一層霧白色的院子,兩人還不敢歇氣,又避開人多的地方跑了幾條街才在一條後巷停下,剛站穩腳黎輝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阿、阿輝!」
那少年見狀小聲叫起來,黎輝朝他擺了擺手:
「我沒事,小乙你看。」
從懷裏摸出方才偷的東西,借着巷口夜市的燈光,黎輝招呼少年過來。除了一個繡花荷包,還有幾張紙——那才是黎輝最想要的東西。
「阿輝,這荷包... ...」
少年盯着荷包一動不動。黎輝拿在手上掂了掂,發現沒什麽重量,又低頭把紙跟荷包塞回到懷裏:
「也不知道裏頭是什麽,咱們先把衣服換下,等明日... ...」
話音未落,黎輝只覺得腦袋猛地一沉,随後鈍痛襲來。
Advertisement
「... ...」
咬着牙一時發不出聲,黎輝撐着地的手有些抖,眼前一片晃動的刺眼黃色。
「不是你我真不知道它藏在哪吶。」
少年臉上方才的慌亂表情全無,咧開嘴随手把半截磚塊一扔,蹲下身往黎輝的衣襟裏摸去。
「你... ...」
剛講了個字黎輝便忍不住咳出聲,但手還是努力悄悄拖過自己的包袱,少年大概是太過開心,完全沒注意到黎輝的小動作。
「等這些玩意兒找到好買家,可夠我過好幾年舒服日子了。」
少年有些得意地笑出聲,黎輝看準時機,抄起包袱用力朝他的腦袋砸去,對方來不及叫便歪到了一邊。包袱落地,揚起的塵土在暗處看不真切,勉強撐起身子的黎輝搖晃了幾下終于也倒了下去。不遠處的夜市,叫賣聲聲,人們面帶笑顏,絲毫未察覺巷內倒地的兩位少年,只剩了一個。
嚴庭盯着巷子對面綠色大垃圾箱邊,那裏蹲着一個人,準确來說是個正在和一只黑貓搶半個燒餅的少年。一人一貓被散着昏黃光的路燈一照,看起來十分有戲劇感。今天嚴庭的食堂早早打烊了,從後院出來扔垃圾才發現這只來蹭飯的黑貓最近幾天總是撓門要加餐的原因——原來是打野食失敗,也好,本來就吃得夠胖的了,嚴庭想,又看着雙手捏着燒餅大口吃起來的少年連一同丢棄的紙和套在外頭的塑料袋都恨不得要咬進嘴裏,站着看了兩秒鐘,嚴庭轉身回去把廚房裏的剩飯裝到打包盒裏,再出來放到對面的垃圾箱邊。看到嚴庭少年挪了挪身子放慢動作,嚴庭也不看他,轉身回去打算抽根煙喝點小酒,冷不丁背後響起了聲音:
「... ...這位公子,」
那聲音帶着很久沒講話突然開口時的沙啞和遲疑。聽到這麽個稱呼,嚴庭擠起眉頭:
「叫誰?我嗎——」
身子一轉瞟到已經走到眼前的少年,嚴庭的話來不及收住,拖出了一個奇怪的尾音之後,有些尴尬地閉上嘴,只見這少年灰頭土臉頂着一腦袋亂發居然還一身古代打扮,搞得嚴庭忍不住問:
「你被人打了?」
少年抿起嘴沒給回應,倒是黑貓過來用尾巴掃了掃嚴庭的褲管,發出不耐煩的叫聲。看了眼貓兒,少年把剛才嚴庭放下的打包盒舉起來問:
「這是公子家裏的飯嗎?」
嚴庭「啊」了一聲當作回答,沒想到少年臉上的表情一下子鮮活起來:
「可否告訴我這裏頭用了什麽做調味?」
「黃油和歐芹,之類的。」
雖然不明白這髒兮兮的少年莫名愉快起來的音調和奇怪的說話方式,嚴庭還是回了一句。
晚上是用剩飯做的,新鮮歐芹和白蘑菇加蕃茄粒熬了醬,再把黃油和芝士末一起炒到和飯粒融在一起,和意大利的risotto有些類似,但嚴庭更喜歡就着手邊有的食材随意加了混着炒。
「黃油,歐、歐... ...芹... ...」
重複着嚴庭的話,少年低下腦袋,嚴庭瞅着他那快要散開的髻,心想這假發看着還挺真。最近很多年輕人都愛穿個古裝拍個照什麽的,這孩子大概也是玩這個的吧?搞不好是把零花錢都拿去買這些了,但也不至于要撿垃圾桶裏的東西吃吧?和家裏吵架了?想到這,嚴庭又打量起少年,剛好少年擡起頭,明顯咽了下口水認真地說:
「公子,這、這味道太香,還是不要給貓吃的為好——」
「這是給人吃的,」
嚴庭終于有些不耐煩地擡了擡下巴,那肥貓已經用爪尖勾住了他的褲管。
「吃完趕緊回家。」
少年一愣,直勾勾地盯着嚴庭的臉。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嚴庭便推門進了院子。看着被關緊了的院門,感到貓兒在撓自己的腳背少年便蹲了下來。
「對不住啊,我實在餓得頂不住了,才會跟你搶吃的。」
貓兒用前爪搭在少年腿上撐起身子聞了聞餐盒,別過腦袋伸爪刨地,覺得沒意思後撅起屁股伸了個懶腰,叫了幾聲往前走了幾步,又扭頭盯着少年用有點膩歪的調子長叫了起來。
這之後的第二天,少年吃到了鹵雞腿和茶葉蛋。
第三天,土豆濃湯和意大利面。
第四天,嚴庭明白了少年大概是沒地方可以去了,于是像對那只貓兒一樣,習慣性地留一口飯在外面。
這天晚上少年照例來到後院,左右張望了下見沒人,便朝緊閉的院門彎腰道了個謝,又把手裏的東西小心地放在臺階上。貓兒來了,少年伸手去摸,結果貓低了低腦袋,又望着少年叫個不停。少年捧着打包盒站起身,貓兒才止住聲,踩着牆外堆着的一摞大花盆敏捷地躍上了牆頭,居高臨下地又開始對着少年叫喚。
「是叫我也上去嗎?」
少年有些遲疑:
「可、可那位公子會不高興吧。」
貓兒的叫聲又大了些。少年看看手裏的飯——那公子說了自己沒聽過的食材,還每天給自己吃的,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以後,只有這個人會這麽做。
心閃過個念頭,又被貓兒的叫聲催得慌,少年顫巍巍地踩着花盆,先把打包盒舉上去擱好,接着腳擡起鈎到牆頭,這個院牆并沒有太高,但少年還是撐了半天才爬上去。
「叫什麽呢?」
嚴庭聽到貓兒剛才不停地叫,叼着煙正好走到牆根大聲問了句,這下少年還沒坐穩的身子一晃,連人帶打包盒跌了下去。嚴庭下意識地要躲開,卻被灑出來的炒飯撲了一頭一臉,來不及後退就給少年撞倒當了肉墊。貓兒卻像是幸災樂禍似地跳到少年背上,四爪用力一蹬竄到院子別處去了。
嚴庭看清楚趴在身上的人以後,氣不打一處來:
「你他媽看着瘦,怎麽這麽沉!」
少年讪讪地支起身,兩人的姿勢變得着實有些暧昧,嚴庭把煙掐滅好氣又好笑地問:
「怎麽個意思?翻我這的院牆是打算劫財啊,還是要劫——」
「色」字還沒滑出喉嚨少年的臉就靠了過來。下一秒,嘴唇貼上臉輕輕啄起來。舌尖的濕潤讓嚴庭睜大眼,隔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這小子是在吃他臉上的飯粒呢!
用力捏住少年的肩頭,對方「啊」了一聲連忙慌張張地從嚴庭身上離開,歪坐到一邊。嚴庭厭惡地發現少年身上的味道還在鼻腔裏竄。十一月的W市現在是可以穿件毛衣的溫度,不冷不熱,像這樣貼近點就能聞到酸臭味兒,怕是有些日子沒沾水了。想起飯粒還在臉上嚴庭擡手搓了把,看到少年望着地上還要俯身過去,忍不住粗聲粗氣地吼:
「掉地上了還吃什麽吃!給我過來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