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雲城夏天的下午極熱,辦公室裏的三葉風扇吊在屋頂轉個不停,但總是不消暑。孫姐将手裏的文件當做扇子搖着進辦公室,人還沒進門,聲音就先到了:“辦公管理部這辦事效率真是提不成,裝空調的事兒喊了好幾年了,去年好容易把準備工作做好,又說資金不到位。咱們這些賣命的人,何年何月才能吹上空調啊!”
瞧見吳蔚然晦暗慘淡的臉色,孫姐只當他是中暑了,道:“科長,這離入伏還有一些日子,你怎麽臉色就這麽差了,雲城夏天太熱了,怕你待不住。”
吳蔚然原本在神游天際,被孫姐的話喚回思緒,笑着道:“還好,只是這個文件明天就要送上去了,現在還沒寫完,頭疼。”
孫姐給吳蔚然倒了杯水,說:“要我說啊,也難怪科長你這麽年紀輕輕就成了科長,我看咱們廠裏跟你同齡的這些年輕人裏,真沒幾個能比得過你的。聽說廠裏又有外派的名額了,不如你再去一趟吧。趁着年輕多出去鍍鍍金……”
吳蔚然沒再聽孫姐接下來說什麽了,他手機嗡的一聲震動,來了一條短信,是程郁發來的,他說已經跟翟家人都将話說明白了,只是翟寧寧剛做完手術,需要人照顧,等她出院了就回去。
吳蔚然盯着短信看了好一會兒,先前困擾他們許久的問題,現在解決起來好像輕松得不像話。短信的前半句對兩人來說是好事一樁,但後半句,吳蔚然看着,總覺得不能立刻回來,就會夜長夢多。
吳蔚然心中懊悔,早知會将程郁留在海城,不如昨天夜裏就不讓他走了。但當時翟雁聲四兩撥千斤一般戳中吳蔚然的痛腳,的确讓他心亂如麻。偷情被戳破的尴尬,心思被猜中的惶恐,還有程郁對眼前局勢左支右绌的乏力,都讓吳蔚然倍感焦慮。
現在他親自“請”走了程郁,這才又覺得既然當時都被翟雁聲撞破現行,不如就當場講話說個透徹明白,免得人跟着翟雁聲走了,吳蔚然鞭長莫及。
吳蔚然心亂如麻,不知該如何回複程郁,索性将手機丢在一旁,繼續寫他的文件。風扇嗡嗡轉着,吵得人頭疼,吳蔚然寫了幾行字就寫不下去。孫姐在一旁看見吳蔚然的模樣,道:“不如我來寫吧,這天太熱,你來這邊休息一會兒緩緩。”
吳蔚然沒有推辭,起身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疲憊地靠着,伸手揉按自己的太陽穴。程郁和翟雁聲走了以後吳蔚然一夜未眠,他不想回到房間裏面對那一片狼藉的床鋪,但是一片狼藉的又何止是那小小一張床。
孫姐是習慣了雲城酷暑的人,一邊對着電腦緩慢地打字一邊跟吳蔚然說:“小吳,不是我說你,這會兒有個女朋友,天熱了給你送瓶飲料,買根冰棍,宿舍裏熬一鍋綠豆湯,這都是好的。你這孤身一人的,上回跟你介紹的小寒,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這姑娘辭職了,下回我一定給你尋摸個貼心的。我看啊,這只看條件般配還是不行,還得是個體貼的才配你。”
吳蔚然只覺得孫姐比嗡嗡的風扇還聒噪,但是孫姐提到綠豆湯,吳蔚然又想起他早晨出門前才看到的程郁熬的那一鍋湯。程郁留下了許多痕跡,但是吳蔚然總怕他不會回來了。
半個月過後程郁果真沒有回來,他又給吳蔚然來了條短信,說翟寧寧情況不好,突然發起高燒,他得再留一段時間了。
吳蔚然收到短信後其實很想問問程郁,偌大一個翟家,難道就連一個照顧翟寧寧的人都沒有嗎,為什麽偏要困着程郁留在那裏。但是吳蔚然終究沒有問出口。跟程郁在一起的姿态已經夠難看了,吳蔚然不想讓自己連最後的體面也失去。
收到短信時吳蔚然正在開會,炎熱的午後,整個會議室裏坐滿了穿着白襯衫的機關部門領導,吳蔚然坐在後邊,感到難以言喻的憋悶。
不知神游天際多久,吳蔚然被臺上領導的一聲驚雷炸醒,他聽到領導說這一次跟市裏争取的外派學習名額非常緊張,機會也十分難得,所以盡量向廠裏的年輕幹部、年輕技術人員傾斜,原則上年齡不能超過三十五歲,非常優秀的可以放寬到四十歲。今年已經參與過培訓的,就不在這次培訓的考慮範圍內,以求将培訓機會覆蓋向廠裏更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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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導最後說,這次培訓是在海城,跟海城那邊的大型工廠交流學習,既有學習,也有考察,時長總共一個月。
身在這樣的單位,大家都知道所謂交流學習意味着什麽,幾乎就等于是休假游玩的機會,更何況還是在海城這樣的大都市待一個月,消息一出,在場的所有人都振奮了,恨不能在會議現場就開始填寫報名材料,立刻就出發奔赴海城。
吳蔚然聽到會去海城的消息,心中也是一動,按理說他是不符合要求的,先前他才參加了電視臺的培訓,這次去海城就免不了得多花費些時間精力。但是吳蔚然覺得自己必須要去,程郁已經去了那麽久,他久久不歸,吳蔚然已經極度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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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寧寧先前恢複狀況一直不錯,翟家請了最專業的醫生,又精心地照顧着,再加上她原本的身體素質就不錯,眼見着一天天好起來了,前一晚夜裏卻突然開始發燒,又被送進手術室急救,整個翟家亂成一團,程郁的心也被吊了起來。
這些日子程郁跟翟家其他人總是輪換着去醫院陪翟寧寧,大約是翟家人有意安排,程郁和翟雁聲的時間被完美岔開,半個月的時間,兩人同住在翟家,又每日都要去醫院,竟然從未遇上過。
這會兒翟寧寧情況不好,程郁才見到半月不曾見過的翟雁聲。他似乎是剛從公司趕來,身上還穿着正裝,一路疾奔過來,在人前才勉強維持住冷靜,将襯衣紐扣解開兩顆,脫了外套拿在手裏。
翟雁筠走過來,同他說了幾句話,大約是安慰他,讓他不要着急,先坐下喘口氣。程郁在走道的椅子上坐着,附近其他的椅子上都坐着焦急等待的翟家人,翟雁聲也只能坐在程郁身邊。
坐下前翟雁聲看了程郁一眼,程郁連忙往旁邊的位置挪了挪,兩個人之間隔出一個位置,各自坐着。兩人都望着手術室的方向,翟雁聲的位置靠前,程郁能看見他半張側臉,這樣殺伐決斷的一個人,現在已經能顯而易見地察覺出疲憊,程郁覺得翟雁聲有些可憐。他想,如果當時翟雁聲順順利利跟喬伊結婚,現在想必也不至于這麽左右為難。
程郁鬼使神差地對他說:“你應該結婚了。”怕翟雁聲誤會,程郁又連忙解釋說:“至少能有個人照顧寧寧,她其實并不是需要我,她只是需要一個人陪她長大,她需要媽媽。”
翟雁聲沒有回頭看程郁,他仍舊看着手術室的方向,沉默一會兒,說:“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翟雁聲這樣說,程郁就識趣地閉上嘴。沒過一會兒手術室的燈滅了,翟寧寧又被送回病房,程郁想要跟進去,但被翟雁聲攔住了。
翟雁聲對他說:“守了這麽久,你回去休息吧。我的車在樓下停車場,你讓司機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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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蔚然争取到來海城考察學習的機會頗費了一番心力,原本這次考察的确沒有他的名額,但是吳蔚然主動争取,再加上他平時工作做得的确不錯,廠裏也有意培養他,吳蔚然晚上又親自登門拜訪了領導家裏,這事兒便成了。
吳蔚然帶了兩條煙過去,領導稍作推辭收下,又同他說:“照理這東西我不該收,否則就是收受賄賂,但小吳,你平時工作做得好,也是廠裏的重點培養對象,你要是開口,廠裏理應盡量滿足。這兩條煙我就當是你寄存在我這裏的學費,等你回來高升的時候,我再原模原樣地給你送回去。”
吳蔚然連連擺手,說:“是我唐突了,只要能去就成。”
領導笑呵呵地問吳蔚然:“說起來咱們廠裏外出的機會雖然不多,能落在你頭上的卻也絕對不少,你怎麽就偏偏要去這一回呢?可別說是眼饞海城。”
吳蔚然笑了起來,半真半假地說:“真要說出口還怪不好意思的,我是去追心上人的。”
領導含笑想了一想,道:“哦……想起來了,先前就說你跟電視臺的戚主播的事,我聽說了,還不信,後來又聽說戚主播辭職去了海城,還以為這事只是空穴來風,現在看來,是我武斷了。”
被領導誤會,吳蔚然并沒有解釋,只半推半就地應了。反倒是領導說:“這樣的話,這兩條煙我就更不能收了,只當我是做了這個媒人,積德好事一樁,日後記得請我喝喜酒吃喜糖。”
吳蔚然從領導家裏出來,得到了領導的應允,等于拿上了去海城的通行證,他想這就是最後一次了,要麽他和程郁掃清障礙,要麽他一事無成,空手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