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浮生(大結局)
(七十)浮生(大結局)
無量山周圍的拉鋸戰持續了三天兩夜。妖族雖大勢已去,卻仍舊拼死反撲,甚至不惜犧牲內丹,布下兇厲無比的萬妖陣,擅闖者當場魂飛魄散、萬劫不複。天魔聯軍組織了十餘次進攻,為此損兵折将,卻始終未能突破防線,按原定計劃激活數月前繪制在山麓地帶的封印法陣。
及至第三日傍晚,各營主帥齊聚位于中軍的指揮帳篷,披星戴月商議對策。所有人的精力和體力都已然接近極限,卻不見一聲抱怨。所幸丁香芳主心思細微,事前從花界帶來好些提神醒腦的藥茶,熱氣騰騰地端進帳篷,竟成了這血跡斑斑的夜裏難得的慰藉。
“要不我們先撤兵?回去好好打聽一下,有沒有繞過那兇陣的辦法……”卞城王胡亂抹了抹臉上的血跡,跌坐在離門口最近的一把椅子裏,愁眉苦臉地望着魔尊,“再這樣下去,恐怕——”
“絕對不行!”旭鳳一聲怒喝,當即回絕,“這是臨陣脫逃!仗都打了這麽久了!無數将士血染疆場,才好不容易将對面那群妖人逼回無量山!身為魔族,豈有貪生怕死、陣前退縮之理!”
“更別提那萬妖陣壓根就沒可能繞過去!省經——不,本尊看過的典籍裏有提到,不但空中攻不過去,就連挖地道都不成!”
“但、但我們總不能硬拼呀!尊上,對面那陣法,可不是鬧着玩的!”
“不是硬拼,而是尋找破綻。”潤玉朗聲插道,“萬妖陣的狠厲程度,确為世間罕有。但此番決計不能撤退。因為,妖族很明顯是在拖延時間。”
“拖延時間?陛下此言何意?”卞城王不解地皺起眉頭,“妖界中軍折損過半,連妖王最得力的幾員幹将都在戰場上灰飛煙滅。其援軍被花、凡兩界夾擊,七個時辰之前便已盡數覆沒。即便放縱他們拖延幾日,怕是也成不了什麽氣候,反倒可以讓我們趁機找出破陣的方法,可謂是百利而無一害啊!”
“閣下忘記無量山了嗎?”潤玉以手扶颌,淡淡瞥了對方一眼,卻不見指責之意,“無量山一日不被封印,妖界的後援便能源源不斷地過來。而我們早前繪制的法陣已經被對方發現,妖族不乏擅術之徒,破除它不過是時間問題。如今他們死守山麓,正是在為阻止封印落下而争取時間啊!”
“無量山……對對對,就是無量山!唉,妖王那老不死的,真的太不是東西了!今日一早,我這眼皮就直跳,總感覺畫在山麓的法陣要被他發現!這不,方才還和鎏英嘀咕這事呢!眼下一忙起來,竟然就忘了!”卞城王讪讪一笑,趕忙岔開話題,試圖替自己找補,“那、那我們該怎麽辦?”
“唯有強攻。”潤玉長嘆一聲,語氣似有千斤之重,“據本座觀察,萬妖陣确有破綻。每吞噬一片魂魄,陣法的效力便會減弱一些,且短時間內無暇修補。在剩餘時間不多的情況下,如今我們唯一能做的,便是憑人數取勝。”
“遴選死士,在同一時間,沖擊萬妖陣的同一個地方。只要魂魄的數量超出陣法局部的瞬時承受能力,就能在防線上撕開一個口子。天魔聯軍緊随其後,從此處突入繞至後方,斬殺主陣的妖族法師,便可以用最小的代價破掉陣法。”
“這……這是在命令那些人去送死!”鎏英聽得倒抽一口冷氣,不可思議地瞪着潤玉,“強行沖擊萬妖陣,無異于自殺!身為統帥,理應愛兵如子!天帝陛下,你、你……您這未免也太無情了!”
“這是戰争!”潤玉陡然擡高了聲音,“一部分人為破陣而死,或是妖界恢複元氣,所有人一同陪葬……敢問公主,若由你來做這個選擇,又該選哪一邊?”
“我、我……”鎏英一時語塞,手指死死扳着桌角,雙眼緊閉,表情掙紮,“為什麽要我來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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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倒是不假,的确由不得公主來選。”潤玉放下手中的藥茶,平靜的目光在每個人的身上緩緩掃過,“畢竟……即便是久經沙場的鎏英公主,也從未真正坐在生殺予奪的位置上。”
“戰場上沒有虛情假意,更沒有不切實際的仁慈。而一旦坐上了那個位置……便注定要背負着無數人的性命走下去。白骨累累,鮮血成潭,卻別無他法。”
“魔尊,不知您意下如何?”
旭鳳雙手背在身後,在不大的帳篷內來來回回踱着步子,眉頭緊皺,嘴唇抿成一條淩厲的直線。沒有人插話,更沒有人擡頭,似乎只要輕輕一動,那個難以接受的、同時也是唯一的辦法,便會如利刃般當頭落下。
“照此執行吧。”過了仿佛有一萬年之久,魔尊終于開了口,聲音滄桑嘶啞,眼神卻瞬間變得冷硬,“卞城王,你随本尊去陣前選人。把事情和他們講清楚,凡是自願前去的……加爵三等,世襲五代,封賞全族,牌位入英靈殿。”
“至于鎏英……本尊知道你愛惜将士們的性命,見不得他們去送死。但此事不得不做。未來某一天,你也會坐上本尊這個位置。相信,到那個時候……自然會明白今日這些。”
只有一部分人死去,更多的人……才得以活着。
數日之前,為阻止身為天後的我親臨前線,破軍星君曾明言,戰場殘酷,非凡俗毆鬥可比,如今看來果然如此。我撐着桌案站起身來,雙拳死死攥着,才勉強控制住顫栗的手指,跟在潤玉的身後晃晃悠悠地出了帳篷。離得近了,方才發現,原來天帝陛下的手指,竟然和我一樣顫抖不已。
“覓兒,我……”他忽地停下步子,湊得離我更近些,近得能清晰地看到對方眼底縱橫的血絲,“我不得不這樣做。”
“不用解釋。”我靠過去,伸手環住對方的腰,将臉頰埋進他的肩膀,“我……我都明白。”
“因為,你選擇的路,同樣也是我的路。”
“好。”他微微點頭,輕柔地從我的懷抱中掙脫開來,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掌,旋即轉身,繼續向前走去。身形依舊肅穆,步子卻俨然輕快了不少,很快便追上了魔尊等人,一并去了軍營的方向。
少頃,在震天的戰鼓聲中,百餘死士合力沖擊萬妖陣。我眼含熱淚,注視着他們為平複妖界義無反顧地獻出生命,注視着天魔兩界的将士們前赴後繼沖入山麓,直至萬妖陣轟然倒下。有些人在振臂高呼,而有些人,再也無法回家。他們的靈魂在無量山下安睡,又循着時光洪流湧入鴻蒙。
這世上沒有永恒的生命,更沒有永不安歇的魂靈。終有一日,我、潤玉、旭鳳,以及在場幸存的所有人,都會在鴻蒙之中,與那些勇敢的魂魄再次相遇。
山麓忽然傳來隆隆巨響,遠處的天空亮如白晝。腳下的地面緊跟着晃動起來,以驚人的速度扯開一條不見邊際的黝黑裂隙,初時僅有肩寬,眨眼功夫便拉伸了數倍,直至大到裝得下九霄雲殿的整個朝堂,将聯軍陣營硬生生分割在兩端。一時間飛沙走石,不見天日。待煙塵散去些許,擡眼一望,頭頂的天空不知何時也出現了一條對應的裂隙,濃雲滾滾,電閃雷鳴。
“這、這是什麽術法?”太巳仙人驚詫的目光上下逡巡,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為何從未見過?”
“是妖王。”我揉了揉被風沙迷住的眼睛,玄虛幻境中經歷的一幕幕即刻浮上心頭,“是妖王!他強行打開了無量山下面的通道,想要調兵反撲我們!”
玄虛幻境,是上清天諸神為考驗我,特意留下的預示……
那裂縫的後面,緊随而來的是……
是罡風!
“快趴下!”我扯着喉嚨,喊得聲嘶力竭,提氣騰躍而起,借助整個身體的重量瞬間撲倒了身旁的潤玉,“罡風來了!全體趴下!都趴下!!”
話音未落,伴随着刺耳的嘯叫聲,酷厲氣息兜頭罩來。那是從厲火深處誕生的、屬于幽冥怨魂的死亡之風。邊緣灼熱,內裏卻是刺骨的冷。我不敢擡頭,甚至不敢稍微動一下被砂石割破的手指,內心深深知曉,只需簡簡單單的一個錯誤舉動,便會淪為獻給亡魂的祭品,給妖界上下陪葬。
“覓兒,放開我!保護你自己!”潤玉掙動片刻,終于脫離了我的束縛,就地一個翻滾,調轉位置,反過來擋在了我的身側。不待我抗議,他便調集全部靈力,在周遭撐起了一道薄薄的防護層。我也趕忙照貓畫虎,将自己的靈力注入防禦,藉此減輕對方的壓力。
附近的罡風登時減弱,我終于得以顧及起其他人的情況來。不過多時,大大小小的防護層便接二連三地映入眼簾,各異的光芒下映照着一張張熟悉或不熟悉的臉。魔尊和破軍星君恰好都在不遠處,緊咬着牙關,合力撐起一個算不得大的安全空間,将幾個下屬統統罩在裏面。太巳仙人則趴在破軍身側,朝我和潤玉的方向比比劃劃,似乎想問滄溟鏡和定水珠的所在。
像是感應到了衆人的焦灼,空中隐約傳來陣陣歌聲。聲音飄渺恍惚、時斷時續,卻依舊可以聽出個大概——
“維鵲有巢,維鸠居之……”
“之子于歸,百兩禦之……”
白色衣角悄然拂過。竟是穗禾。
“維鵲有巢,維鸠方之。”
“之子于歸,百兩将之。”
頭發披散,在腦後蕩成一幕飛瀑。足尖輕點,在狂暴罡風中騰挪飛躍,所經之處,盛開了一朵朵幽藍蓮花,花心裏綻放着這世間最為瑰奇壯麗的火焰。皓腕高擡,擺成當年在天界跳過的那支孔雀舞的收束姿态。周身靈力如洪流般溢洩,似要窮盡所有,不留點滴。
“維鵲有巢,維鸠盈之!”
“之子于歸,百兩成之!”
手腕翻轉,在平攤着的掌心之上,靜靜漂浮着我和潤玉費盡千辛萬苦才得來的秘寶——滄溟鏡和定水珠。紅唇微啓,不知叨念了什麽,便有琉璃淨火熊熊而起,炙烤缭繞,在兩件神器周遭徘徊不去。
“旭鳳!旭鳳!!旭鳳!!!”空中之人驟然大喊,在法陣的作用下,竟将怒號的罡風壓了個徹底,“旭鳳你聽着!”
“若有來世!”
瘋狂的神情轉瞬淡去,魔後的目光幹淨而純粹,似乎溢滿了希望。不過片刻光景,那朦胧的願景又迅速淡去,留下的只是漠然。在她掌間,滄溟鏡和定水珠爆發出愈加奪目的白色光芒。
“若有來世。”罡風消散,四周的雜音也漸漸低弱,足以聽清穗禾口中的次次呢喃,“若有來世……”
“呵呵,沒有也罷。”
她毫無征兆地狂笑起來,将淨火集至指尖,幹淨利落地捏碎了定水珠。無數淡銀色碎片悠悠而起,又緩緩歸入滄溟鏡的中央。頭頂那白光更甚,直直地刺入在場每一個人的眼睛,看不見天空,看不見腳下,甚至看不見自己。
待一切都結束後,空中寥落,不見他物。放眼望去,妖界殘軍無跡可尋,徒留一座灰禿禿的無量山立在原地,死氣沉沉,再無昔日熾烈殺意。頭頂黑雲盡散,巨大裂縫正緩緩合攏,唯有地面上永不複原的深谷,沉默地銘刻着發生過的一切。
“她、她說……沒有也罷……”旭鳳愣怔地站在原地,望着穗禾消失的地方,嘴唇上下蠕動,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過了許久,突然和她一樣狂笑起來,直至笑出了淚水,身形一晃,蹲坐在地上。
“哈哈哈,沒有也罷!沒有也罷!”
天元二十一萬三千五百二十一年五月初六,天魔聯軍與妖界決戰無量山。妖王戰敗伏誅,無量山之門永閉。妖軍悉數覆滅,聯軍死傷過萬,魔後穗禾亦殁于此役。妖界之亂至此告終。
“天後娘娘,本尊要走了。”
我站在南天門外,望着對面一襲黑衣的魔尊。五百餘年過去,曾經的火神殿下終于再一次來到這裏,卻始終不願踏入天門一步。
“還回來嗎?”我淡淡問道,內心卻已然知曉對方的答案。
“回天界?怕是再無可能了!”他仔仔細細地回望着我,眉梢高高挑起,似乎方才被問到的,是件極好笑的事情,“除非……你的天界陛下,願意放下身段,向本尊俯首稱臣?”
我噘着嘴,佯怒地一腳踹去,卻被他輕松躲開。魔尊哈哈一笑,大大方方地走過來,出手如電,在我的發梢輕輕一揪。
“別了,錦覓!”他笑得開懷,嘴角勾起的弧度卻微微發苦,“回去轉告你的天帝陛下,我旭鳳,一日為魔尊,終身為魔尊!”
“永不服輸!永不投降!永不妥協!哪怕他帶着四界大軍一股腦壓過來,也永遠!甭想!讓我回頭!”
旭鳳将披風一甩,轉身離開,執拗地不肯回顧。在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當年意氣風發的戰神。可昔日戰神已成今日魔尊,逝水東流,永不複焉。
“天後娘娘,本座也要走啦!”
潤玉悄無聲息地從身後摸過來,将魔尊方才的語氣學得惟妙惟肖。我捂着嘴,終究還是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今日,是潤玉下凡歷劫的日子。正如他數月之前所說,吞噬窮奇、修習禁術,須得經歷一番凡俗劫難,方能将受損的靈魂恢複完整。現在想來,自無量山一役便足不出戶的魔尊,特地挑了這個日子晃到南天門來,絕對是故意踢館,存心給天帝陛下找些不大不小的麻煩。
“小魚仙倌,等我們……”想到這層,我有個問題不得不問,便順勢挽住對方的臂膀,一吐內心疑惑,“等我們将來有了孩子……待與穗禾的五萬年之約結束後,你會希望他繼承你的願望,完成一統六界的霸業嗎?
“這并不取決于我呀!”潤玉輕笑道,“覓兒,等我們将來有了孩子,攻伐與否,将是他自己的選擇。”
“我認為對別人最好的選擇,卻不一定是那個人最想要的。而這個道理,還是覓兒你用行動教會我的。”
“他若同樣有此想法,我自會在上神之誓準許的範圍內,竭盡全力指導他。但若他并不想這樣做……為人父母,本就不該強迫孩子做出選擇。”
“我登天帝之位,收服花界,攻陷冥界,平定妖界,做了先帝太微窮盡畢生都無法做到的事情。但我,永遠都不會成為另一個太微。凡事有所為,有所不為。”
凡事有所為,有所不為……
我撲過去,用盡全力摟住他,淚水不知何時再次溢滿了眼眶。想起當初在凡界之時,原本極少落淚,到了天帝陛下面前,卻接二連三地将自己演繹成了一個愛哭鬼。情到此處,情到此處,情到此處!
這就是我所愛之人。這就是我所愛之人!
縱使鬥轉星移、物是人非,縱使生死輪回、世道輪轉……
終究不負天道,亦不負紅塵。
梅香漫嚴冬,風雪夜歸人。據說,對于凡界生靈而言,踽踽獨行于風雪交加的夜晚之時,心中最為幸福的時刻,便是有家可歸,有人可候。孤燈一盞,劃破如盲暗夜。篝火一簇,點燃酷厲寒冬。
我沒那個膽子在九霄雲殿縱火,卻可以成為整個天界最為明亮的燈。
一盞……只為潤玉一人而點亮的孤燈。
“小魚仙倌,我會在這裏等你。始終……等你。”
“好。”
(全文完結)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撒花!
感謝各位讀者的鼓勵和支持!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