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真相
(六十三)真相
我以天後身份參加的第一次朝會,心情可謂是經歷了九曲十八彎。
先是百無聊賴。潤玉和我剛剛在殿前落座,衆臣便接二連三地步出隊列,獻上大同小異的新婚祝福。我坐得筆直,向前來道賀的每位神仙露出事先對着鏡子演練了無數遍的端莊笑容,實際上卻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心底默默數着繡花地毯邊緣的流蘇。
再是擔憂焦慮。待賀喜之事終于告一段落,一張巨幅地圖便被六個仙侍緩緩鋪在九霄雲殿中央。擡眼望去,妖、冥、魔三界的局勢犬牙交互,難以預測——
妖界以無量山為大本營四面出擊,主力直逼冥界要塞離陰洲,其餘三路則化整為零,繞邊境一路東行,意在圍困魔界。冥界的地理位置,恰好在三界正中,西拒群妖,東禦魔兵,自歸順以來便是天界的屯兵重地,破軍星君率衆将駐紮于此,意圖截斷妖界主力與無量山的聯系。至于魔界的動向,迄今為止依舊不甚明了,小股魔軍連番出擊,與妖界短兵相接,但主力部隊則在魔都一帶按兵不動。
最後是氣到爆炸。就無量山失守一事,潤玉展開了嚴格的追責。在天帝的威嚴面前,有人跪地求饒、祈求寬恕,也有人當衆推诿、急于甩鍋。我看着那幾個不成器的家夥巧舌如簧、百般抵賴的模樣,心中怒火上湧,恨不得當即跳下座位、一腳踹去,又被潤玉用眼神及時制止。
事實證明,和天帝陛下的對策比起來,我那“二話不說,暴揍一頓”的懲罰方式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不降仙階,不扣俸祿,發配前線,戴罪立功。臉上明明寫滿了不情願,卻半句抗議都說不出來,只得乖乖跪下謝恩。
散朝回宮後,一個意料之外的訪客出現在七政殿門口——
“上青天福德上神座下弟子茯苓,見過天帝陛下、天後娘娘。”
盡管在凡界已經和妖怪們數次交手,茯苓師兄的眉間依舊不見半分陰霾。樣式簡潔的米色外袍,烏黑長發被青色發繩高高束起,配上腰間的靈石挂墜,神采飛揚,笑容燦爛,還是在百花谷分別之時那副熟悉的醫者扮相。
我興奮地撲了過去,揪着對方的袖子問東問西。他則帶來了師父和其他師兄給我的賀禮,又抓住某顆傻葡萄當年“帶未來郎君回家”的糗事,擠眉弄眼地打趣了一番,成功羞得我滿臉通紅。
在茯苓師兄“想要單獨談談”的暗示下,潤玉善解人意地屏退左右,又對殿門施了靜音的術法,偌大一個七政殿,很快便只剩下我們三人。我看了看目光漸漸轉向凝重、難得地正經一回的師兄,再看看似乎早已預料到什麽的天帝陛下,心中突然生出一種奇怪的預感,感覺有什麽驚天動地的大秘密即将被揭穿。
事實證明,我的預感相當靠譜。“驚天動地的大秘密”不但存在,而且不止一個。在談正事的方式上,茯苓師兄遵循着百花谷的一貫作風,不賣關子,開門見山,張口便是一個令人震驚不已的大消息——
能夠操控滄溟鏡這件上古神器的,并不僅僅是水系靈力。
收錄了與滄溟鏡有關的消息的那本最重要的典籍,在天界省經閣中保留的副本,與上青天天機閣中的原本相比,實際上缺了一頁。
“金、木、水、火、土,五行陰陽,相生相克,其力量皆出于天地本源,實非相悖,而是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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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為盟,上有滄溟。天入滄溟,法界橫空。”
“滄、溟二字均以水形為依托,其意并非是特指水系靈力,而是代表着這件神器如水一般包容萬物、變化多端。”
我似乎看到了名為“陰謀”的影子。這陰影巨大而狡猾,時隐時現,高懸于六界之上,将所有人籠罩其中。咬着嘴唇,渾身顫栗,不自覺地伸出手,想要摸摸那張編制在周遭的無形的網。可潤玉遠遠沒有我那般糾結,垂頭翻閱着茯苓師兄帶來的典籍原本,臉上的表情平靜無波。
“缺失的那頁,并不是被人為撕掉的,而是……從一開始便是如此。對嗎?”他阖上書頁,輕輕敲了敲封皮,“上青天好手段。”
“魔界之術法,多屬金、火兩系。旁系的強者偶爾也會出現,五行卻唯獨缺水。七萬年前,縱容魔尊趁戰亂攻破天界寶庫,将威力最為強大的上古神器收入囊中,再用一本缺頁的典籍砸碎他們稱霸六界的夢想……”
“魔界坐擁滄溟鏡七萬餘年,卻一直以為自己用不了。水系宗師在天界代代都有,卻無法從魔尊手裏奪回神器。天魔兩界相互制衡,每隔數千年就要來上一次大戰,實力此消彼長,但始終無法徹底壓倒對方。”
“直到有一天,神器回到了水系宗師的手裏。這時候……上青天的神仙們,終于再也坐不住了,迫不及待地說出了真相。”
“只要力量夠強,五行當中,任何一派的宗師級人物均有能力操控滄溟鏡。若圖謀之人隸屬不同陣營,則強者占優,水系大宗師并不會因派別而擁有淩駕于衆人之上的優勢。”
“明裏暗裏向提示魔界的威脅,是擔心有人打破制衡、一統六界嗎?擔心天界野心膨脹,向上青天動手嗎?若本座沒有猜錯的話,這些事情,魔尊恐怕也知道了吧?”
“可上青天未免還是操之過急了。若本座處在你們的位置上,就絕對不會現在說出真相。照眼下的情形來看,統禦六界,就不得不搞定妖界。催動滄溟鏡來開啓封印之人,怕是難逃一死。到那個時候,再把缺失的那頁拿出來昭示六界,不是更有意思嗎?”
“天帝陛下果然聰明,從缺失的那一頁薄薄的紙,就能推論出那麽多。”茯苓師兄長嘆一聲,雙手接過潤玉遞來的典籍,用術法縮小,謹慎地收回袖內,“不,不是推論,而是原本就有的懷疑。我剛剛帶來的消息,怕是坐實了天帝陛下早在五百年前就開始思慮的、對上青天的懷疑。”
“我不過是個傳話之人,只講述事實,而無意替任何一方辯解。”他扭過頭,認認真真地注視着我,目光中滿是堅定,“但有一點可以保證,若今日所說的一切,沒有一件能幫得上葡萄,師父也不會派我來當這個信使。”
“天帝陛下,這個世間,本就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天命看似難以更改,可那些萬千年如一日地守在命盤之前的圍觀者……卻漸漸把自己陷進了那出在六界這浩大舞臺上演的折子戲裏。”
“五百年前的上青天,并不是今日的上青天。”
“天命給出了結果,卻不願彰顯過程。可若是連過程都是模糊的,又該如何斷定一個人從生到死,都馬不停蹄地朝着那唯一的結果前進呢?”
“茯苓師兄,你……在懷疑天命?”我聽了半晌,終于漸漸品出了滋味,頓時興奮起來,心頭陰霾一掃而清,“師父他也在懷疑,對不對?你們都不信這一套,所以即便受了元君的指派,也時不時地私下提點我?”
“不,葡萄。你搞錯了因果。”他朝我擠擠眼睛,嘴角露出熟稔的笑意,“先有嫩芽,而後才會成長為參天大樹。我們澆灌嫩芽,則是因為早就有人在土壤中埋下了種子。”
“那是誰埋下的種子?”我踮起腳尖,恨不得鑽進師兄的腦子裏看個究竟,“總不會是我……不!總不會是小魚仙倌吧?”
“有你們的功勞,但也……不完全是你們。”他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又轉過頭,鎮定自若地迎向潤玉審視的目光,“妖界如今的這場大亂,早在數萬年前就已經被寫入了命盤。若完全遵循天命預定的軌跡,終結這場戰亂的,會是一位水系上神。”
“那個人以命祭陣,封印妖界。至此,滄溟鏡将永鎮于無量山下,天魔二界再不能染指,也無人能夠有機會一統六界。”
“上青天之所以留下殘缺的典籍,一是阻止魔界妄動神器,二是為了确保……當時機到來之時,符合條件之人,會按照天命設定的軌跡行動。”
“提前七萬年做好準備,就是為了七萬年後,有人能心甘情願地成為提線木偶?”潤玉輕笑一聲,端起案上的茶杯,若有所思地凝視着淡淡熱氣從杯中升起,“閣下還沒有回答本座方才的疑問。若天命選定之人當真是潤玉,又為何現在就把真相說出來?”
“就不怕本座一怒之下與魔界開戰,在封印妖界之前,先好好利用一下這了不得的神器,把其餘那五界歸入疆域嗎?”
“是夜神潤玉。”茯苓師兄挑起眉梢,捂着嘴撲哧一笑,“陛下,這就是師父今日派我前來的原因。”
“什麽?”
“天命選定之人,是夜神潤玉。”
“放在七萬年前,又有誰能想到,那命盤上寫得清清楚楚的夜神,最後竟然做了天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