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秘境
(四十九)
在踏入秘境的瞬間,我聽到的第一個聲音,便是震耳欲聾的咆哮。那聲音撼天滅地,宛若千軍萬馬在前方肆虐而過。
神經頓時繃緊,翎聖玄冰被死死攥于手中,整個人如箭在弦。幾乎在同一時間,朦胧水霧從上方傾灑而下,淋了我滿頭滿臉。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每一滴水珠觸碰過的地方,都透着徹骨的寒涼。
竟然是個瀑布。
不過是片刻工夫,烏雲漸漸退散,縷縷陽光從浩渺天穹斜斜映下,整個秘境被籠在一層稀薄的金色光芒當中。我也終于看清了周遭的景致——
身後是穿雲絕壁,眼前是萬丈深淵。一叢飛瀑高懸于身側,氣勢恢宏,摧枯拉朽。方才回蕩耳邊的隆隆咆哮,也洽是源于此處。
還以為是什麽難纏的妖物……
虛驚一場,虛驚一場!
我偷偷抹了把冷汗,轉手撤掉兵刃,放任自己沉浸在眼前的美景中。
可能是剛剛下過一場小雨的緣故,腳下土壤泥濘而松軟,草葉上依舊挂着點點水珠,在陽光的映照下折射出奇異的色彩。清淺水窪随處可見,積水沿地勢蜿蜒而下,聚成小小一股,最終消失在深淵邊緣。身後岩壁,乍看陡峭孤絕,卻有簇簇爬藤纏繞其間,蒼翠縫隙中點綴着某種不知名的幽藍小花。擡頭望去,那山崖似是與天相接,一眼不見盡頭。
花界的水鏡裏竟然還有這種地方!
我錦覓自幼長于花界,水鏡裏的每個犄角旮旯都探得清清楚楚,竟然從未察覺到這秘境的存在!若非剛剛從長芳主那裏取了花神寶鑒,即便自己在周圍再轉上百回千回,還不是照樣當個睜眼瞎!
不過,這也不能怨我眼拙!
一個只有持花神印鑒方能開啓的秘境……這不是明擺着要拒人于千裏之外嗎!天帝陛下之前也多次進過水鏡,還不是照樣沒發現!不是我本事不行,是那神器實在隐藏得太好!
可話又說回來,這神乎其神的定水珠,到底藏在哪呀!秘境本就不大,一眼就能望個遍,又哪裏有那寶貝的影子!
我心思千回百轉,急切地想要求得答案,舉目張望一番,四處找尋潤玉的身影,卻見他站在岩壁邊緣,出神地望着重重湍流于高處奔騰而下,不知在想什麽。便是好奇地湊了過去,學着對方的樣子,對着那瀑布認認真真地看了半天,也沒探出什麽端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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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魚仙倌,你站在這看了那麽長時間,到底都發現啥了?快來和我說說!”我一臉懷疑地盯着面前奔騰的流水,下定決心将謙虛好學的精神發揮到極致,“這水是有什麽古怪嗎?難不成……定水珠就藏在瀑布後面?”
“你說瀑布後面?”潤玉朝那湍急水幕投去最後一眼,緩緩轉過身來,神情複雜難辨,“确是個上好的藏身之處。只可惜,定水珠并不在那裏。”
“那它到底在哪?”我急得直跺腳,“長芳主說定水珠就在秘境裏面!她難道還能騙我不成?秘境總共就這麽點地方,那珠子總不至于長了翅膀,一見到我們進來,就吓得撲棱棱飛走了吧?”
“長芳主自是不會騙你。”潤玉淡淡應道,“她已經承認你是花界之主,方才又當着在場所有人的面向你宣誓效忠。按天界律法,知情不報、欺上瞞下,是為不可饒恕之罪。”
“更何況……即便她見你年少心軟,當真存了欺瞞之心,也絕對不敢在我面前滿口胡言、為所欲為。”
“定水珠的确在這秘境裏。從進來的那一刻,我也能感受得到,有一股強大的水系靈力在這裏徘徊不去,其源頭卻無從探尋。”
“竟然這麽難找!”我沮喪地嘟起了嘴,“如此費時費力,長芳主為什麽不直接把具體位置指給我們呢?”
“因為她也不知道。長芳主只知定水珠藏于秘境,可具體被放置在哪裏,憑她目前的身份,怕是無從知曉。在進來之前,我也曾用言語多次試探……”
“對于秘境中的具體情況,她顯然一無所知。”
“會不會……會不會是……”我咬了咬嘴唇,猶豫着問道,“會不會是因為我母親走得匆忙,所以沒來得及告訴她?”
“不太可能。”潤玉微微搖了搖頭,“據省經閣中的記載,自女娲将定水珠賜予花界之後,這神器已有千萬年不曾現世,與之相關的史籍更是少之又少。”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花界創立至今,算上……算上你母親在內,足足有六任花神未能壽終正寝。定水珠的秘密,很可能就此湮滅在這漫長的權力斷層中了。”
想起早逝的花神母親,我心中頓時一陣絞痛,對太微和荼姚壓抑已久的憎惡再次翻卷而上,恨不得穿越回過去和他們好好比劃比劃。可轉念又想到依舊在外耀武揚威的妖界,只得強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轉移到定水珠上面來。
“沒關系!”我雙手一拍,氣宇軒昂道,“既然沒人知道定水珠到底在哪,那就由我們自己去找!不過是方寸之地,我們兩個大活人,難道還能看漏了不成?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它找出來!”
“就依覓兒所言!”潤玉朝我輕輕一笑,目光裏滿是期許,“關于定水珠之所在……小仙倒有些不成熟的看法,不知天後娘娘可否賞臉一聽?”
“盡管說!盡管說!”我大大咧咧地揮舞着手臂,“我這個人啊,向來虛心好學!最喜歡和天帝陛下這樣的聰明人一起交流了!”
“天後娘娘虛懷若谷,實乃六界之幸啊!”潤玉恰到好處地擡舉了一番,說得我臉頰陣陣發燙,“覓兒,你方才曾經問我,那瀑布可有古怪之處……”
“其實這話應該反過來說。”
“此話何解?”
“或許你應該問……在這個地方,除了那瀑布,又有什麽東西是正常的。”
“啊?”我被他的話驚得汗毛倒豎,“你的意思是……除了瀑布都有問題?可我沒、沒發現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啊!”
“這地方有花有草,山清水秀,看起來的确美不勝收。只不過……”
“我們進來這麽久,你有沒有聞到過花香,抑或是青草的氣息?”
花香?青草的氣息?
“好像……真的沒有诶。”我深深吸了幾口空氣,凝神品味片刻,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還真是奇了怪了……”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覓兒,你喜歡哪朵花?不妨摘來試試。”
摘一朵?我扭過頭,面向身側的岩壁,細細打量片刻,在那堆野花裏挑了朵最大最美的,毫不猶豫地伸出了手——
什麽都沒摘到。
我困惑地眨了眨眼,換個目标,再接再厲——
還是一無所獲。
在手指觸碰的瞬間,碩大花瓣散落成點點光暈飄搖而上,不過頃刻工夫,便如輕煙般消隐無蹤。在我回過神之前,另一朵花冠便原封不動地盛開于石縫中央,與先前相比,竟看不出任何差別。
“幻象?竟然是幻象!”我詫異地瞪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內心對潤玉佩服得五體投地,“小魚仙倌,你也太厲害了吧!這都能看出來!”
“何止是這些……”潤玉嘆了口氣,神情逐漸變得凝重起來,“你再看看地上的積水。這水——”
“水也有問題?”正所謂實踐出真知,不待對方阻攔,我便一躍而起,瞄準不遠處那個最大的水窪,撲通一聲蹦了進去——
沒有一滴水濺出來。
低頭望去,地上的積水已然沒到腳踝,卻沒有半分濕意。鞋面幹幹淨淨,連個泥點都沒有。我提起裙擺,迎着潤玉無可奈何的目光,在水坑裏不顧形象地上蹿下跳,可腳尖觸到的只是虛無。
“果然又是假的……”我喃喃自語道,“怎麽會呢?怎麽會呢!若秘境裏的東西都是幻象,那定水珠豈不是、豈不是……”
“小魚仙倌,若定水珠也是假的,我們、我們這回不就白忙一場了嗎!”
“不,我們這一回……來得剛剛好。”潤玉依舊鎮定自若,語氣中聽不出半分焦灼,“覓兒,我有個問題要問你……”
“如果你有一棵非常珍貴的樹木,很多人都想得到它,并為此不惜代價、不擇手段。你非常擔心,想要把它藏起來,不讓別人發現。那麽……你會把這棵樹藏在哪裏?”
“當然是藏在林子裏啊!這還不簡單?’夫藏木于林,人皆視而不見,何則?以其與衆同也!‘”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又抓緊機會好好賣弄一番,“這句話以樹喻人,是在告誡人們要韬光養晦,不能亂出風頭!”
“這樣的典故,在凡界的時候,師父和師兄們沒少逼迫我死記硬背,不料今日還真用上了!小魚仙倌,你為什麽要問我這個呀?”
“覓兒果然學富五車。看來在百花谷這些年,當真進益了不少。”潤玉認認真真地注視着我,目光中逐漸染上一抹笑意,“只不過……方才某人’木秀于林‘,似乎迫不及待地展露自己的才華呢。”
“論起才華橫溢、出口成章,我這不成器的果子精,又哪裏比得上您這位風頭出盡的大神仙?”我嘴上不依不饒,臉頰卻已然火燒火燎,“小魚仙倌,你還沒有告訴我,方才說的這’藏木于林‘,和定水珠又有什麽關系呢?”
“’藏木于林‘,便是這秘境設計的精妙之處。在這個地方,舉目四顧,所見之景,多為虛妄。”
“幻象接連欺騙雙眼的同時,也在誘使我們這些不速之客得出一個似乎顯而易見的結論。這也正是覓兒你方才所懷疑的——”
“定水珠也是假的?”我試探着問道,“秘境在誤導我們,希望我們認為定水珠也是假的,或是壓根不在這裏,然後知難而退。”
“沒錯。”潤玉當即肯定了我的猜測,“隐藏一個真相最好的方法,便是将其放置在無數假象當中。”
“這樣,即便人們偶然留意到它,也會因先前被接連欺騙的遭遇,自然而然地将其歸入’假象‘那一欄,然後一笑而過。”
“所以定水珠真的在這秘境裏!”我茅塞頓開,精神也随之振奮起來,“它就藏在某個幻象的後面!我們只要破除幻象,就可以找到它了!”
“小魚仙倌,你博覽群書、學富五車,一定知道破除這幻象的方法,對不對?”我眼珠一轉,滿懷期待地望着他,“對不對?對不對?”
“方法就是——找出幻象當中的真實。”
“覓兒,如果把眼前這幻象看作是一個完整的圓環,那麽你所看到的花花草草,都是這個圓環上的組成部分。它們無一例外,都圍繞着中間的某一個定點旋轉往複、晝夜不息。”
“而中間的陣眼所在,便是這秘境中唯一的真實。也就是唯一沒被幻象所取代的東西。”
“是什麽?”我急急追問道,“好不好找?”
“已經找到了。”潤玉拽着我的手臂,示意我轉過身來,“就是我們眼前的這個瀑布。”
“什麽!”我震驚得張大了嘴。先前說這瀑布有問題,本是自己信口胡謅,未料到一語成谶。環視一圈,美景依然,如今卻再無心情細細欣賞,只覺處處透着詭異,令人毛骨悚然。
我緊緊盯着洶湧而下的水流,沒來由地有種不詳的預感,仿佛不知名的厄運正在前方守株待兔,要将奮力前行的我們一網打盡。
“幻象并非無端而生。六界雖浩渺無垠,可也找不到無源之水,尋不得無本之木。”潤玉聲音冷冽,手中赤霄已然出鞘,徑直指着瀑布的方向,“只要除掉這源頭……一切虛妄,不攻自破。”
稠密水簾之後,隐約可見巨大黑影一閃而過。
“小魚仙倌!”我顫聲叫道,下意識地祭出了翎聖玄冰,“你、你看見了嗎?”
“看見了。”潤玉朝我安撫地笑了笑,上前一步,剛好擋在我和瀑布中間,“覓兒,別怕。有我在。”
“還記得我之前說過的話嗎?這瀑布聲勢浩大、渾然天成,雖然并非定水珠之所在,但也卻是個藏身的好去處。”
“特別是對于某些銷聲匿跡數千年的神獸而言。”
“神獸?那、那又是——”
刺耳尖嘯穿透雲霄。水霧四濺,青褐色巨爪破幕而出,似是在回答我尚未問出口的話語。一時間乾坤劇震,地動山搖。
“覓兒,退後!”潤玉低聲喝道,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水幕後尚未完全現身的龐然大物,“上古神獸螣蛇,司精怪之事,尤擅幻象。”
“其元神靈力豐盈,可平花界地脈。”他想了想,又道,“待會打起來,你當以自保為主,其他的交由我來解決。若尋得偷襲之機,但求一擊斃命,以便留下完整的元神。”
可平花界地脈?
可平花界地脈!
“沒問題!”我一口應承下來。心中毫無畏懼,只覺熱血上湧、精神亢奮,渾身上下都滿溢着澎湃的戰意,恨不得立刻沖過去取了這“螣蛇”的元神,平複地脈,保花界萬世安虞。
一陣歇斯底裏的狂笑打斷了我的思緒。在山石崩裂的聲音中,那傳說中的巨獸終于将完整的身形展露在我和潤玉面前。面目猙獰、腳爪鋒銳,漆黑鱗片上沾滿粘液,暗沉雙翼遮天蔽日——
這、這哪裏像是什麽神獸!妖獸還差不多!
正暗自腹诽,眼前這“妖獸”便迫不及待地坐實了自己的反派身份,聲音粗粝,如同沙石滾過——
“擅闖結界者,死!”
我頓時愣住了。
這聲音,這聲音……
渾身發冷,如堕冰窟。牙齒被咬得咯咯直響,不算久遠的記憶在腦中轟鳴——
“好好享受命運的安排吧……”
“命該如此,作何他求……”
我又看到了那迎面揮下的染血利爪,看到了對方一招比一招淩厲的奪命攻勢,看到了自己跳下懸崖落入虛空。
“覓兒?覓兒!”潤玉顯然察覺到了我的異常,“覓兒你怎麽了?”
“小魚仙倌……”我咽了口唾沫,強迫自己發出聲音,“在玄虛幻境的第二層,我、我曾和對面那家夥交過手。”
“然後,不幸地,輸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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