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色膽
心中有衆生,方得見衆生。
(二十四)
璇玑宮的燭火徹夜未熄。巨大的地圖鋪滿整個桌案,朱筆勾畫之處,皆為來日殺伐。半睡半醒間,隐約見得天界重将接連被召入寝殿,又各自領命而去。我對軍務之事向來遲鈍,如今也清楚地意識到,這萬千年來一成不變的六界格局,很快就要地覆天翻。
翌日早朝,潤玉宣布正式解除限糧令,開放花界糧倉,恢複對鳥族的食糧供給。這道旨意在朝會結束後即刻加蓋天帝金印,經由各級仙吏層層下達,于數個時辰內引發軒然大波。
盡管現任族長穗禾未做任何表态,也始終不曾現身,鳥族上下依舊對天界感恩戴德。與此同時,由于鳥族與魔尊的淵源早已成為公開的秘密,一時間,關于天魔兩界重修于好、意欲結盟的傳聞甚嚣塵上。
花界對此自是非常不滿,卻又無可奈何。當日傍晚,長芳主一行造訪天界,于七政殿駐留許久,滿臉怒色而來,神情複雜而去。我将她們一路送至南天門,臨別之際,長芳主握着我的手,斟酌再三,欲言又止,最終留下兩句話——
一是關于潤玉,長芳主認為他“做到了太微未能做到的”。
二是關于我自己,依舊是那句“心中有數,萬事小心”。
作別衆芳主後,我恣意游蕩,戴月而歸,望着夜色浸染下的璇玑宮,突然生出些前世不曾有過的感慨來。
璇玑者,謂北極星也。北鬥之首,帝王之星。
天地設位,而星辰之象備矣。
千年之前,又有誰能料到,最終坐穩了這北辰之位的,竟是最不受重視的夜神。
龍擱淺灘遭蝦戲,可飛龍在天,又豈是魚蝦可及。
若有一朝龍得水,必将江河水倒流。
緩緩繞過門廊,忽見白衣身影伫立院中,從背後望去,像根纖細而提拔的竹。
我斂了靈息,蹑手蹑腳地摸過去,瞅準時機大叫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按上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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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動!”我嘶聲道,“要錢或要命,速速選一個!”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身體的顫抖。心中正暗自狂喜,自己這點小伎倆竟然能成功吓到天帝,不料樂極生悲,探出的手掌被幾根冰涼手指一把捉住。他堪堪轉身,輕輕一拽,我便在猝不及防之下失卻了重心,徑直撲倒在他的懷裏。
“你怎麽知道是我的?”我洩氣地嘟囔道,“這一路上小心翼翼,竟然還是被發現了!”
他沉默不語,也沒什麽進一步的動作,只是靜靜地擁着我,過了許久才放開。
“我還以為……”他的聲音極低,宛若輕嘆,“我還以為你會跟長芳主一起回花界去。”
“回花界?”我奇道,“再過五日,我們就要去找魔界的麻煩了!這個節骨眼上,我回花界作甚?”
“那麽,奪回滄溟鏡之後呢……”
“如果我們順利拿到了滄溟鏡……你會不會……會不會……”
“我會不會立刻回花界?”我試探着問道,“小魚仙倌,你今日是怎麽了?是不是長芳主她們和你說了什麽?”
“不對呀……”我困惑地眨了眨眼睛,“我剛剛還見過長芳主,她壓根沒提讓我回花界的事啊!”
他沒說話,但也未做辯駁。我素知他的脾氣,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情,即便自己磨破嘴皮,怕是照樣問不出來。
算了算了!既然對方不說話,那就權當是默認吧!
“我不回花界。至少……暫時不會回去。”我随手挑起他垂在肩上的幾縷發絲,自顧自地編了起來,“我都說過會随你上朝的呀!難不成,天帝陛下想要反悔?”
“當然不會!”他低頭瞥了眼正在被我“**”的頭發,卻沒有絲毫阻攔的意圖,“答應覓兒之事,無論何時,都不會反悔。”
“你不反悔,我又何來反悔的道理?”我後退一步,滿意地看着方才的“傑作”,“小魚仙倌,保不準哪天,我就趁你睡覺之時,把你的頭發全部編成這樣!”
“覓兒可是要仿效凡界那梁上君子,夜探天帝寝宮?”
“梁上君子?”我不屑地撇撇嘴,“梁上君子劫財,我才沒有那麽無趣!我錦覓……可是要劫色的!”
“若我投生凡界,也定要做個行俠仗義的女山匪……”
“到了那個時候……”我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就把天帝陛下綁回來,做我的壓寨郎君!”
“怎麽樣,驚不驚喜?害不害怕?”
或許是我身上的山匪潛質表現得太過明顯,潤玉下意識往後一縮,剛好躲過我伸向他另一側頭發的魔爪。他瞪大了眼睛,目光卻是一片飄忽,賞賞昙花,再望望夜空,可就是不看我。
“天帝陛下可是害怕?”我挑眉哂道,“我錦覓身經百戰,就算你加了雙倍的守衛,只要我願意,也照樣闖得進來!”
“本座拭目以待。”
見他被我的威脅成功帶偏,不再揪着回花界的事情不放,心中頓時松了一口氣。偷偷瞄他幾眼,雖說依舊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但至少沒了方才那股溢于言表的憂愁。
看吧!我錦覓雖常常口不擇言,但到了關鍵時刻,還是很會說話的!
若再把小魚仙倌那足以氣死人的話術學個七八成,則更是錦上添花!待我學會之後,若有人再來挑釁,定要拿他練手!
“覓兒……覓兒?”潤玉輕輕扯了扯我的衣袖,“何事想得如此出神?”
“我在想你呀!”我随口應道,“怎麽,不行?”
看着對方那不知所措的神色,心中不由得暗自發笑。堂堂天帝,臉皮居然這麽薄!剛才是誰引誘我,讓我“夜探寝宮”來着?
“算了算了,不逗你了!”我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了幾下,“小魚仙倌,你方才可是有話要對我說?”
“沒錯……”他猶豫片刻,終于下定了決心,“覓兒,有件事情,我必須要讓你知道……”
“我已讓破軍暗中放出消息,說魔尊為保鳥族長久安虞,有意将離陰、嵩梁二洲贈與天界。”
“什麽?”我震驚得張大了嘴,“旭鳳怎會如此大方?煙波洲之時,死活不肯交出滄溟鏡,現在一出手,竟然就是兩個洲!”
“覓兒,你小點聲……”他不着痕跡地向四周望了望,“魔尊當然不會把那兩個洲讓給我們。”
“這個消息,魔界并不知情。”
“原來是個假消息!”我更加吃驚了,“那……妖界和冥界若是真的相信了,又該如何是好?”
“那兩個洲本就是冥王的心頭肉,萬一他氣得暴跳如雷,直接來找天界的麻煩,或是趁着我們在魔界的時候偷襲……”
“他們已經相信了。”潤玉斬釘截鐵地說道,“兩個時辰之前,無量山前線傳來消息,冥王已派出使臣,火速趕往妖界。”
“依我的判斷,五日之後的天魔談判,冥界不是’或許‘,而是一定會來偷襲。”
“等等……”我暗自回想了一下當年天魔大戰的情形,“天魔兩界兵強馬壯,禺疆宮所在之處,更是易守難攻。冥王該是有多自信,才敢貿然偷襲?”
“覓兒,你站在他的角度想想,天魔談判,兩界主要注意力皆在于防守對方,無暇顧及冥界。這對冥王來說,可謂是千載難逢的時機。”
“而天界此刻放出的消息,則更是火上澆油。”
“你的意思是……”我沉吟道,“冥王他是貪心不足蛇吞象,不僅要奪回那兩個洲,還想渾水摸魚,狠狠坑天魔兩界一回?”
“正是。如果借機偷襲,一舉滅掉天帝和魔尊,那他得到的好處,可就不止這兩個洲了。”
“可是、可是……”我不解地望着他,“冥界就算真的如你所料,趁着天魔談判之時,出兵偷襲,這對我們又有什麽好處?”
“天界的好處……”潤玉輕聲道,“冥界兵力本就有限,若冥王希望偷襲得手,必然派出大量精銳……”
“到了那個時候,冥界的王城酆都,又會留下多少人來防守呢?”
“你、你……”我倒吸一口冷氣,恍然大悟,“你是要以天魔談判作餌,吸引冥界兵力,以便……以便天界偷襲酆都,一舉拿下冥界?”
“沒錯……”潤玉眼中閃過一抹糾結,語氣卻依舊波瀾不驚,“只要拿下冥界,天界兵力就會永遠駐守在妖魔兩界之間。即便萬萬年後,妖界再次興風作浪,和魔界也永不得聯盟!”
“可我不覺得旭鳳會和妖界聯盟……”
“我也相信他不會……”潤玉嘆了口氣,“但又有誰能保證,旭鳳之後的歷任魔尊,也能和他一樣?”
“此次魔界之行,諸多事情難以預料。”他目光複雜地望着我,“本想借長芳主來訪之機,順勢讓她直接帶你回去,不再參與談判之事……”
“結果被她拒絕了,對嗎?”想起長芳主臨別之時的神情,我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其實她并未明确拒絕……只是對我說,這件事情,要由你自己做決定……”
“當然要由我自己做決定!”我朗聲道,“前世過得如此郁悶,如今有機會重來,當然要好好珍惜!”
“這六界之間,還沒有人能違背我的意願,私自做我的主!哪怕是天帝陛下……也不可以。”
“不知覓兒的意願究竟為何?”
“小魚仙倌……”我踮起腳尖,将他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遍,“當年我和你,還有鳳凰,三個人去魔界抓窮奇的時候,感覺魔界這民風,頗為彪悍啊……”
“……正是。所以覓兒最好還是留在——”
“我還在話本中讀到,那大小妖魔中,不乏見色起意之徒……有些王族貴胄,還經常幹那強搶民女的勾當?”
“這些事情……我倒不是很了解。”潤玉滿面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究竟是真是假,還需進一步考證。”
“那就有可能是真的喽?”
“……确有可能。”
“那我定要随你同去了!”我一拍大腿,“你長得這麽好看,萬一那些魔族貴胄們突發奇想,把你綁去做壓寨郎君怎麽辦?我看光是那卞城王,就絕對不是善茬!”
“若我和你一起去,情況可就不一樣了!誰若想趁機占你便宜,我定會讓他缺胳膊少腿,揍得他哭爹喊娘!”
“覓兒……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潤玉無奈地應道,“可魔界之行,并非兒戲。”
“那我答應過要與你同去,難道就是兒戲?”
“我心機深沉、狼子野心、圖謀六界、不擇手段,實在不宜與你——”
我伸出手去,徑直捂住了他的嘴。
作者有話要說:
* 在本文設定中,六界目前的局勢:潤玉掌管天界,凡界一直歸天界管轄,花界被控制但不服從,冥界是妖魔兩界的追随者,妖、魔與天界為敵對關系。
* 後文預告:魔界副本(滄溟鏡)——攻占冥界——花界副本(定水珠)——花界歸心——天魔聯手戰妖界——結局——番外。
* 女漢子錦覓綁架天帝的情節,我一定會寫出來的哈哈哈哈~目前打算放在新文《未央》裏,錦覓在裏面的設定不是女山匪,而是赫赫有名的盜墓賊“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