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人心
心中有衆生,方得見衆生。
(十一)
“葡萄?”
溫熱手掌輕輕拂過我的眼角,這才發覺淚水不知何時已流了滿臉。頓時羞愧難當,便要扭過頭去。
“葡萄,看着我。”老神醫柔聲道,側身坐在我的床邊,“你都想起來了,是嗎?”
“嗯。”我本想再說些什麽,一時卻找不到合适的言語。茯苓師兄悄然上前,遞過一杯溫好了的苦茶。
“我們的小葡萄,終于長大了……”
“以後對上天魔兩界那些魑魅魍魉,一定要多長些心眼。若有人欺負你,就毫不客氣地還手!莫要平白無故被剝了葡萄皮——”
“茯苓!看看你,盡說這些不着邊際的話!”老神醫扭過頭去,狠狠瞪他一眼,吓得他趕忙閉了嘴。
“大家別擔心,”擦幹眼淚,仰頭将茶水一口飲盡,“我這人啊,向來精明得很,又有誰能欺負得了我!”
“論起坑蒙拐騙,我可比他們在行多了。”我拍拍胸脯,“就連當今天帝,不也照樣在樹林裏被我詐得團團轉,差點把半個家當賠給我。”
“魔尊就更不用說了!當年我還是小葡萄時,就從他那騙了不少靈力過來。如今我活了兩世,可是聰慧機智的老葡萄,難道還比不上他一介武夫?”
衆人目瞪口呆。老神醫遲疑着摸了摸我的額頭,仿佛在确認我是否發燒。茯苓師兄另一只手還端着茶壺,灑出的茶水不知不覺間将衣擺淋得濕透。
“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環視一圈,讪笑着低下頭,“只誇大了一點點。”
一番打趣過後,周遭笑聲漸起,方才沉悶壓抑的氣氛瞬間減輕了不少。我收拾好心情,努力展望着未來的人生。凡人也好,神仙也罷,不都是悲歡往複、苦盡甘來。
我答應過潤玉自己會等他,而這個承諾如今依舊有效。眼下妖魔橫行,戰火波及六界不過是時間問題,無人可以獨善其身,幻境中所見末日之景更是讓人心驚肉跳。身為水神,竟沒一日盡過布雲施雨之責,實在慚愧得很。我不懂戰場征伐,亦不通朝堂之道,但既然自己是個神仙,相信總有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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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層,我趕忙理理思緒,揀了要緊之事,一股腦說與大家聽。聽罷,老神醫形色漸凜,衆師兄也嚴肅起來。
“竟然特地為你設下玄虛幻境……”老神醫沉吟許久,目光灼灼,“真沒想到,妖界忌憚你到如此地步……”
“妖界?忌憚我?”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麽?法術比我高強的神仙數不勝數,為何偏偏盯住我不放?”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是為了定水珠。”老神醫緩緩道,“那珠子配上滄溟鏡,可将無量山上的封印恢複原狀。妖界等待千萬年,才尋得機會破印而出,自然不甘心重新被壓回山底。”
“定水珠?難不成是當年共工獻給女娲那個?”甘草師兄忍不住插嘴,“那珠子不是丢了很久嗎,和葡萄師妹又有何幹系?”
“确是那顆珠子。”老神醫朝他微微點頭,很快又将目光放回到我身上,“定水珠本是水族聖物,是水神共工進獻給女娲的生辰賀禮。後被女娲賜予首任花神,以幫助花界修複因地脈不穩而破裂的結界。”
“如此說來,這珠子算是歸花界所有?”我驚訝道,“那為何我在花界從未見過此物,也從未聽各位芳主提起過?”
“不向你提起,并不代表她們不知情。”老神醫目光凝重,“這萬千年來,花界結界安穩無憂,很大程度上因為這顆珠子。此物關乎花族安危,始終被觊觎,自然不會輕易示人。”
“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定水珠,花界的安全就會受到威脅?”我微微皺眉,“既然這樣,它定被嚴密守護,外人極難拿到。妖界又在擔心什麽?”
“外人拿不到,但若是你親自去取,可就不好說了。”茯苓師兄插嘴道,“想想看,水族聖物,再加上花界設下的防護。放眼六界,能與花水兩族都扯上密切關系的,恐怕也就能找出你一個。”
“我想,這也是妖界追殺你的原因。”
“葡萄,如果,我是說如果,你有權動用那顆珠子……”老神醫平靜地望着我,“你會放棄花界的安全,轉而用它去封印妖界嗎?”
聽得這話,我瞪大雙眼,如遭雷劈。妖界作亂,生靈塗炭,再加之近年在凡界目睹太多慘劇,真是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可我又怎能置花界安危于不顧?這樣怎麽對得起衆芳主,怎麽對得起花界的朋友們,怎麽對得起早逝的母神?
我猶豫許久,進退兩難。沮喪地垂下頭去,嗫嚅半天,也說不出個一二。
“你毋需告訴我們答案。”老神醫輕輕扳過我的肩膀,笑意溫暖,“真正的答案,只存在于你的內心深處。如若真有那麽一天,做你認為正确的事情就好。”
“如果我認為正确的事情,在別人眼裏是錯的呢?”
“那我還有幾個問題,想聽聽你的看法。”他笑吟吟地望着我,“當今天帝在大婚之日發動兵變,推翻先天帝太微,又将先天後荼姚入獄,你覺得是對是錯?”
“自然沒錯。太微和荼姚倒行逆施,為飨私欲,一意孤行,置六界于水火,還是害死我母神的罪魁禍首。小魚仙倌推翻他們,是衆望所歸。”
“那身為臣子,卻算計君上;身為天界大殿,卻對父帝行謀逆之事;為生母報仇,卻逼死嫡母……”
“這些又是對是錯呢?”
我一時不知該作何回答。如果這些算是錯事,論起逼死荼姚,這當中也有我一份。
“葡萄,我再問你,天帝潤玉和魔尊旭鳳,二人本自同根生,如今卻視彼此如仇寇。此事你又如何看待?”
“這背後錯綜複雜,但我覺得他們完全沒有必要走到今天這一步。”我低頭望向自己的手掌,上面仿佛依舊沾染着大婚當日的鮮血,“鳳凰曾經說過,自己無意天帝之位。若是這樣,小魚仙倌去做天帝,鳳凰接着當他的火神,不就兩全其美了嗎?”
“那麽,倘若先天後愛子心切,一心希望嫡子繼承大統……平素孝順的火神,又該何去何從呢?”
“他不會——”話剛出口,我便狠狠地噎住了。對荼姚從不違逆、言聽計從,确是旭鳳一貫的作風。
“葡萄,今日這些問題,并非要你辨個對錯出來,也并非事事皆以黑白論定。”老神醫顯然看出了我的窘迫,“只是希望你能夠明白,這六界間最大的變數,莫過于人心。”
“而最大的難處,莫過于守住本心。”
“神仙的一生如此漫長,豈能事事盡意,但求無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