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約定
心中有衆生,方得見衆生。
(六)
這是我記事以來主動給出的第二個擁抱。
巧合的是,兩次擁抱的對象,竟都是同一個人。
身體相觸的那一刻,我清楚感受到懷中之人瞬間的僵硬,又緩緩放松下來。原本垂落在身側的雙手遲疑着落在我的腰際,最終以同樣的姿勢回抱了我。
數日前林中初遇,我對未來一無所知,舉手投足滿溢不谙世事的歡喜與猖狂,直到他踉跄跌入我的懷中,唇邊淋漓鮮血刺痛雙眼,将我拽入名為“失去”的夢魇。
此時此刻,前路依舊漫漫,迷霧層層疊疊,未來注定雲雨交加。可在這由廣袤的未知織就的風暴中央,至少曾有二人相擁而立。白雲蒼狗、世事無常,唯願年年今日、歲歲今朝。
我驚懼、迷茫,卻也歡喜。既擔憂那高懸于頭頂的真相,卻也慶幸這漫長等待即将走向盡頭。自己本就是個不安于現狀的性子,雖無甚野心,但也不畏懼改變。
我想自己是信任他的。這信任仿佛一種本能,深深刻入我的骨血,來得莫名其妙,卻又覺得無比自然。既然選擇相信,那就毋需再問。
疑團雖多了些,可日子還要照常過。我精神抖擻,風華正茂,又從師兄那學得不少強身健體的招數,平日裏少不得去鎮上尋人打上一架,以作操練。如今倒有這般自覺,縱使麻煩再多,也絕然壓不倒我。俗話道“心中一件煩心事,頭上一根煩惱絲”,若我正值大好年紀,就與村中老婦一般白發蒼蒼,只會被潤玉仙看了笑話。想到這層,心思頓時放輕了不少,索性将頭埋入對方的肩膀,将他那打理得整整齊齊的烏發拱得一團糟。
“我等你。”
他驀地擡頭,将二人距離拉開些許,雙手緩緩上移,輕輕撫上我的肩膀。幾縷發絲伴着這動作掃過我的臉頰,熟悉的幽香漸入鼻端。我順勢直起身來,微微仰頭,不解地望着他。
“此話當真?”
“我葡萄一言既出,驷馬難追!”
“可是如果……”肩上傳來的力道突然加重,他望着我,眼中閃過掙紮之色,“葡萄姑娘,若我并非全然良善之人,做過無法被原諒的錯事,或是……他人先行把某些事情說與你聽,到了那時,你還願意等我嗎?”
“潤玉仙,此乃我許你之諾,又與他人何幹?”聽得他言中憂慮之意,我未假思索,脫口而出,“師兄們時常教誨與我,’言必信,行必果‘,不論你是何人、做過何事,我既答應過要等你,就一定會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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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我伸出手去,從他的發間揪出幾片散落的紫薇花瓣,“與你一起,我內心歡喜。雖說未曾去過天界,可我相信自己的直覺,你不是壞神仙,不然我也不會帶你回谷。若有人指摘與你,我也願意等你解釋。在我們凡界,造謠诽謗、無事生非,可是要爛掉舌根的。”
他沒再說話,只是靜靜地望着我,漸漸俯下身來。我個子矮些,對方的耳廓微微擦過我的鬓角。心底突然緊張起來,雙頰莫名發燙,但也未曾避開。這感覺難以言喻,又轉瞬即逝。他很快直起身來,指尖撚起一枚淡黃花朵。
“你頭上簪的花掉了。”他頓了頓,朝着我攤開手掌。
“多謝潤玉仙。”我下意識接過,卻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麽。
尴尬的氣氛逐漸蔓延開來。
“葡萄姑娘……”過了許久,他緩緩說道,“你平日裏,可曾對其他人……如今日這般?”
“如今日哪般?”我困惑道。
“如今日這般……”他扭過頭去,目光游離,白皙的臉頰染上片片紅暈,“如今日這般密切。”
“啊?”我瞪大雙眼,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對方語意所指。
不就是抱一下嗎?非要搞這些文绉绉的官話,還吞吞吐吐的!抱都抱過了,還想那麽多作甚?天界清規戒律再多,也總不會連這個都作數吧?轉念一想,也有可能天界神仙大多言談文雅,最喜這般彎彎繞繞,不似凡界直來直去。就是不知潤玉仙為何突然問起這事,還是實話實說為好。
“這自是不曾,”我坦然道,“師父早就告誡過,男女有別,莫要胡鬧。還特地教與我防身的術法。”轉念又想起一事,難掩心中得意:“前年去鎮上看戲法,有個鼠頭獐目的家夥,仗着身上有幾兩銀子,非要坐到我這桌,還動手動腳,結果被我揍得鼻青臉腫。他那兩個仆從不忿得很,一股腦地撲過來,我巾帼不讓須眉,以一敵二,接連把他們踢下了樓。”
“潤玉仙,你說我是不是很厲害?”
“厲害。葡萄姑娘自然厲害。”他輕輕笑了幾聲,低聲道:“那我們方才那般,算不得男女有別嗎?”
“那不一樣!”我下意識地張口辯駁,忽覺不對,又趕忙接得一句:“師父教與我的是凡界的規矩,你是神仙,自是作不得數。”
一語言罷,我暗自佩服自己的聰明機智,竟能利用如此短暫的時間,做出這般符合情理的解釋。其實平心而論,究竟哪裏不一樣,若追根究底,當下也确是搞不清楚。反正一時沖動,而他也回抱了我,雙方各打五十大板,誰也不能先告狀。只要他不提,我也好好管住自己的嘴巴,既然此處再無旁人,我敢打保票,老神醫和天帝定不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