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噩夢
心中有衆生,方得見衆生。
(四)
我夢見自己正在走向死亡。
“山中一猛虎,傷重将死,救或不救?”
胸口劇痛,經脈寸斷,厲火焚身,元魂散盡。
“虎痊愈而歸山,捕麋鹿食弱兔,雖活一命卻傷百命……”
誰是猛虎?
“慈悲不得法門,乃荼害生靈爾……”
何為慈悲?
“活一命非慈悲,活百命亦非慈悲,普渡衆生方為慈悲……”
衆生何處見?
“不——”
我恨不得即刻死去,每次呼吸皆是無上煎熬。
“……平息戰亂,身死以佑衆生,乃無量功德……”
是誰?誰的聲音?
“……勘破情劫,得證天道。喜樂悲愁,皆為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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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則剛強,無愛則灑脫……”
冷至骨髓,痛徹心扉。
“葡萄師妹……”
“葡萄師妹?葡萄師妹!”
我驀地坐起,渾身顫抖,大汗淋漓。勉強睜眼,只覺天旋地轉。低頭喘息片刻,方從床前模糊黑影中辨得茯苓師兄的臉。扭頭望向窗外,已然日上三竿。
“小葡萄,可是發了噩夢?”他攤開雙手,滿臉無奈,“師父早就告誡過,入睡前莫要飲太多酒,可你偏偏不聽。”
我腦中空白,無言以對,只得點頭不止,心中卻暗自思量起方才的夢境來。
定是昨晚飲酒過量的緣故。潤玉仙用法術變戲法給我看,我一時興起,竟把樹下那壇數年前釀的桂花酒挖了出來。潤玉仙不勝酒力,被我強灌幾杯便醉倒在石桌上,不省人事。至于我自己,為了不浪費那壇好酒,自然就勉為其難地将剩下的都喝掉了。
待回神少許,不由為這夢境之怪異而納罕不已。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中所見雖是些支離破碎的片段,其內容之波瀾詭谲,卻遠超平日所見所聞、所思所想。當下回想起來,連故事主角究竟是否為自己都難以确定。說來奇怪,自打兩天前在樹林裏遇到了潤玉仙,諸般異事就在我身邊接連不斷地發生。
不行,這次定要找他問個清楚。随手将散亂鬓發捋到腦後,正要起身下地,忽覺一只溫熱手掌輕輕按上肩頭。我擡起頭,剛好迎上茯苓師兄略帶擔憂的目光。
“師妹可是又要去尋……潤玉?”他遲疑片刻,欲言又止。
我不假思索地點頭稱是,擡頭見他神情,頓時緊張起來:“潤玉他人呢?難道趁我睡覺這功夫,竟偷偷溜回去了?”
“那倒是不曾,”紫蘇師兄正推門進來,見我這般慌張,趕忙勸道,“他一大早便出谷去了。臨走前特地告與我們,若你醒來,可去谷口尋他。”
“如此甚好。”得知他尚未離開,我心裏懸着的大石終于落了地,“眼下正值花開時節,谷口草木最盛,自是玩賞的大好去處。我在谷裏悶了兩日,剛好出去活動下筋骨。”說罷掀開竹簾,便要出去。
“等等!”身後一聲大喊,驚得我險些摔了門闩。轉過身去,卻見兩位師兄在我探詢的目光下扭扭捏捏、猶疑不定,不時偷偷瞟向對方,仿佛同我對話這件事情突然成了塊燙手山芋。
“不知師妹可曾……”被旁側之人以誇張的小動作踩了十餘腳後,紫蘇師兄終于繳械投降,深吸一口氣,帶着視死如歸的表情率先開了口,“不知葡萄師妹可知曉潤玉的真實身份?”
“真實身份?”我心頭一驚,不由得佩服起師兄們的火眼金睛來。為避免麻煩,我先前并未言明潤玉并非凡界之人,只以朋友相稱,而對方也顯然沒有向其他人自報家門的意圖。未曾料到,神仙不愧是神仙,就算藏匿了身份,周身氣質也足以讓人過目難忘。
想到這層,若師兄們對他的身份有所質疑,也是理所應當。當下便是哈哈一笑,雙手抱拳,坦然道:“實不相瞞,我的這位朋友并非凡人,實乃九重天上一放鹿的散仙。”
“放鹿的……散仙?”茯苓師兄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望着我,忽地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随即一發不可收拾,趕忙抓過木幾上的茶壺胡亂灌下幾口。“你說他是放鹿的散仙?”
“他就是這般說與我的。”我愁眉苦臉道,“可我不信。瞧你這反應,怕是也不相信。他這風姿神采,又怎會是區區散仙?”
“葡萄啊葡萄,”茯苓師兄扔下茶壺,朝我擠眉弄眼,“平日見你八面玲珑、無比聰慧,可如今被人耍得——嗷嗚,好痛!”紫蘇師兄突然出招,正中小腿,他便翻個白眼,乖乖閉上了嘴。
“葡萄師妹,”紫蘇師兄正色道,“先前觀察……潤玉的言行舉止,已然料想他并非凡人,如今來看所猜不虛。師妹有此機緣,得窺仙道,我們這些做師兄的自是為你感到高興。可仙凡畢竟有別,天機不可洩露,很多事情還是莫要追根究底為好。還望師妹韬光養晦、把持自身,專注當下之事,遠離那些舊日……紛繁争端,這樣也對得住師父對我們的期望。”
“多謝師兄教誨。”紫蘇師兄向來老成持重、少言寡語,眼下竟将這般長篇大論說與我聽,定是要緊得很,趕忙斂容肅立,點頭稱是。內心倒是暗自稱奇:師兄們從不過問我在谷外所識之人、所做之事,如今在潤玉的問題上,竟一再破了例。
別過兩位師兄,我便急急出得谷去。一路上山色秀麗,風光無垠,對着溪水将披散的長發編好,又随手取幾株野菊簪于發梢,內心歡喜,噩夢帶來的困頓也消隐無蹤。繞過幾棵不知年歲的老槐樹,再穿過當年寄身于下的葡萄藤,最後在那花海的邊緣尋得了他。
他微微仰起頭,出神地望着遠處起伏的山巒。谷底吹來的陣陣山風伴着冷冽的芬芳氣息,接連不斷地拂過他的衣角,卷起,複落下。我靜靜望着他的側影,沒來由地有了種奇怪的感覺,害怕他就這樣憑風而去,此生不複相見。
“好美的地方……”他喃喃道,顯然已是察覺我的到來,“聽葡萄姑娘先前所言,這裏叫做百花谷?”
“正是。”我對谷中美景一向自信,如今見他誇贊,自是喜不自勝。可随即又想起一事,斂了笑容道:“只嘆花開有時,不能日日前來賞玩。若能如天界草木有靈力相佑,一年四時常開不敗,才算得上完滿。”
“一年四時,常開不敗……”他轉過身來,朝着我勾起嘴角,語意卻難掩傷懷之感,“其實葡萄姑娘毋需豔羨。凡界草木雖有零落,可每逢繁盛之期,常有閑适之人攜衆賞之,行而慕之,歸而思之。殊不知……”
“花開無人賞,寂寞香無主。或許這才是草木最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