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宋承站起身而身體卻因為初臨這個世界微微發軟, 大片驟白與灰色使這原本就奇怪的場景平添了幾分空靈。
公交車左右兩側的頂上都貼着行駛路線圖,從東郊汽車站開往北西路三山廣場。
這确實是04路公交車的路線, 就在昨天下午宋承剛剛坐過,記憶猶新。
破舊的藍色塑料椅, 肮髒的鐵皮垃圾桶裏幾塊萎縮的橘子皮,白色的拉手吊環随着車身微微晃動。
盡管他在腦海裏将畫面補全, 可依舊無法改變它們已經黯然失色的本質。
宋承帶着幾分警惕和他們聚合, 窗外的景象一點點變暗, 不一會兒就徹底的黑了下來。
無情的夜吞噬了這輛漫無目的的公交車, 只有車頂上一盞微弱的電燈散發出昏黃色的光芒。
胡容用口型詢問他有沒有事,宋承搖了搖頭。
除了沒有勁走起路來輕飄飄的之外,沒有任何不适。
而瘦弱的女人卻一反常态, 非常的緊張壓根不敢站起來, 吳歆藍縮在座椅上神色惶恐的張着嘴巴不知道在說什麽。
宋承努力去辨認口型的功夫, 突然前車門猛的甩開, 像野獸張開了沒有利齒的嘴, 陰森森的冒着寒氣。
吳歆藍越發的激動甚至加上了肢體動作, 這下宋承終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坐下!趕緊坐下!
白色的霧氣攜帶着燒焦紙張的味道慢慢的侵入而來, 胡容一把拉過宋承躲到了後面的座椅下。
他們擠在這狹窄的空間裏肩貼着肩,兩人的臉上都帶着幾分顯而易見的緊張。
宋承看到打開的前門走上來了一個神情恍惚的青年, 他的身後跟着一大團濃濃的白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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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青年穿着白色T恤和黑色牛仔褲, 在這沒有色彩的世界裏宋承辨認起來有幾分吃力。
尤其是那青年的衣服上還沾染了不少亂七八糟,類似顏料般的東西。
看上去像個美術生。
青年緊張的身體繃的很直,他快速瞄了一眼車內的情況, 絲毫沒有上前搭話的意思,連忙在靠近後車門的位置坐了下來,好似身後有什麽東西在追趕一般。
而青年上來時帶進來的白霧翻湧着,緩緩的停在了中間的位置不動了。
下一秒車門沉重的關上,公交車再次晃晃的向前行駛着。
緊接着霧氣彌散後露出了一個白色的身影。
當宋承看清楚那玩意的真面目時,身上的寒毛控制不住的根根立起。
那絕不是吳歆藍口裏簡簡單單的白色瘦長的身影,而它跟眼前的這東西比起來實在是太籠統了一點。
一個躲藏在白色長布之下宛如鳥類的存在,可是它又有着人類模樣的身軀。
宋承很難去形容那東西給他的感觀,寬松的白布掩蓋不了它形似鳥頭的輪廓。
而長長的尖喙頂的白布突起一塊,好似下一秒鐘立馬就會動起來一樣。
宋承心裏默默的捏了一把冷汗。
它靜靜站在那裏紋絲不動,臉朝着後門,好像一座镂刻失敗的高大雕像。
原本不算小的空間瞬間陷入了莫名狹仄與窄小的錯覺中。
宋承遲疑的和胡容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疑惑和愣怵。
吳歆藍不是說上車的是瘦長的白色影子麽?眼前的這個明顯和她描述的不符。
而女人依舊縮在座椅上,要不是她緊繃住骨頭凸起的背部,宋承差點以為她已經在這恐怖的氣氛下睡着了。
胡容邊用口型邊打着手勢和他交流,目前他們都不知道眼前的東西是什麽,而唯一得到的信息則是吳歆藍驚恐之中提醒的坐下。
那女的肯定隐瞞了什麽!胡容臉色不好的比劃着,幅度也不敢太大,以免一個激動将宋承頂出去。
現在所經歷的事情明顯和吳歆藍當初說的,大相徑庭。
宋承搖搖頭按住了他躍躍欲試的身子,也許并不是吳歆藍說謊。
而是随着吳歆藍的夢境越來越深,那些東西也越來越清晰。
窗外依舊黑漆漆的一片,他們不知道等會靠站上車的會是什麽東西,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後車門才會開。
他小心翼翼的露出半個頭,那詭異的東西就出現在視線裏,靜默的注視着窗外紋絲不動。
看上去好像并沒有什麽大不了。
宋承縮了回去和胡容比劃了幾下,再不出去兩個看上去瘦弱但體型并不小的大男人,真的快要蹲不住了。
胡容痛苦的挪了一下位置,等着趴在他身上的宋承先起。
青年快速的起身,然而還沒等到胡容站好,突然宋承猛的将其按倒在座位上,自己也險險的坐了下去。
鼻尖略過一股淡淡的腥味,而那原本在三米開外雕像般的東西,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了兩人的面前。
宋承心裏瞬間炸成了一片,冷汗從額角緩緩的滑過。
誰能想到他在站起來的剎那,猝不及防的看見了那東西的正面。
空洞突起的眼眶在白布下印出一個清楚的輪廓,宋承感覺自己身上微微發寒。
一道強烈且陰暗的視線落了下來,如芒在背。
宋承和胡容兩人表情僵硬,目視前方一動不敢動。
它什麽時候調的頭!
宋承來不及思考這到底是個什麽情況,公交車又一次靠站了。
這一次會上來什麽樣的東西?他淩亂成一團的思緒快要就此凝固。
前車門“啪嗒”一聲彈開了,這一次上來了一個大腹便便禿了頂的中年男子。
他穿着一身價格不菲的西服,手戴鑽石星表,神情惶恐嘴巴微微顫抖的念叨着什麽。
宋承在看向中年男子的同時,那人也在回視他們。
就在他以為禿頂男要過來說些什麽的時候,那人只是欲言又止的快步走到美術生的身後坐下。
位置同樣靠近後車門。
而後門,是下車的地方。
宋承心裏微微一顫,很多想法一閃而過觸碰到了核心的邊緣,可又很快隐匿在了支零破碎的信息中。
不知道這輛公交車開往哪裏,又具體到什麽地方可以下車。
原本他和胡容在進來之前,後者為了以防萬一無法掙脫這虛無的世界,特意将一塊通體烏黑的驚堂木鄭重的交給了雷盛。
雷盛就是吳歆藍尚未結婚的未婚夫。
一旦他們入夢的時長超過規定的時間,雷盛就必須将這塊驚堂木當場拍斷,以喚回游離在外的魂識。
而胡容為他們設定的安全時間為一個小時。
如果一個小時到了還是找不到吳歆藍被鬼糾纏的原因,他們也無能為力。
而時間滞留過久,那造成的後果可不是他們能承擔的起的。
中年男人坐下後,前車門并沒有關上,而是在霧氣堪堪的翻湧下,一只蒼白瘦骨嶙峋的手探了出來。
這一次上車的是一個骨節長反了的渾身赤裸的畸形女人,錯位的膝蓋使其完全無法站立,只能像一只在地上抽搐着蠕動爬行的昆蟲般,緩慢的前進。
宋承眼睜睜的看着那東西吃力的爬進了車廂,車門便毫不留情的再次關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
而那個被黑發掩蓋住面容的女人還在努力的挪動,她爬過吳歆藍的腳邊陰森森的探起亂顫的頭顱,好似在尋找着什麽一樣繼續爬行。
胡容碰了碰宋承的胳膊,它不會是沖着我們過來的吧?
宋承不知道只能輕微的搖搖頭,如果那女人真的要過來,首先經過的便是堵在他們面前的那座活雕像。
搞不好這兩個家夥還會打起來,這樣一想宋承心裏那股壓迫感緩解了不少。
片刻愣神的功夫,怪異的女人已經堪堪的停在了車廂的後門前,緊接着下一秒斷成一節節的軀殼猛的弓起,以一種絕對意想不到的方式爬上了後門的頂端。
宋承震驚的看着那宛如爬壁虎般緊貼在後門頂上的女人,大腦一片空白。
而坐在一旁的胡容和他一樣,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宋承皺着眉頭觀察起前排的情況來,公交車靠着前門的三排連座到現在都是空的。
而中間左右各四人的單人座,只有靠近後門的一排坐了人。
右邊是第一個上車緊張的咬着着手指的美術生,他的左邊則是第二個上車肚子頂的老高的禿頭男。
宋承發現中年男人的雙腿在發抖,神色惶恐的反複回頭去看懸挂在後門頂上的怪異女人。
而吳歆藍則坐在後車門後面的第一個雙人座椅上,默不作聲的,好似已經将自己的兩個同夥忘記了一般。
胡容和宋承在對方的胳膊上寫着字,進行簡單的交流溝通。
公交車每次開門都會上來一人一鬼,一站一坐,像是伴生一樣。
他們暫時猜不透這一人一鬼之間的聯系,但從上車的那兩人的動作和神情觀察來看,上了車後立馬坐下來這件事很重要。
重要到他們沒有時間去和同伴交流,哪怕再害怕和不安。
宋承想了想,還是在胡容的手臂上寫下“不能離座”四個關鍵的提示。
吳歆藍在他們剛進來的時候就提醒過,而他中間短暫的站起也引來了怪物的注意。
胡容點點頭,一筆一劃的在青年的手心裏寫下一個字,等。
外面的天依舊黑漆漆一片,整個車廂內寂靜的可怕,暗示着這沒有盡頭的旅途還在繼續。
而接下來的時間裏,随着前車門三番五次的開合關閉,上車的人和鬼越來越多,逐漸填滿了這不大的車廂。
每一次開門只有前車門打開,且上來的人數永遠是兩位,一前一後,一人一鬼。
随着人數的增多,後車門周圍的座椅率先被坐滿,再往後來的人只能心有不甘的坐到後排去,或者坐到了前門口。
胡容和宋承的位置距離後車門并不近,甚至離吳歆藍還有兩排的空隙。
即使這樣,他們的前面也坐下了一個黃毛社會男,一個穿着紅色連衣裙面色蒼白的女人。
而跟着他們一起上車的怪物更是令人毛骨悚然,社會男的身後是一只由多個肢體交纏糅雜在一處的巨型黑色大狗。
它的狗頭已經完全腐爛散發出惡臭,眼眶裏還有白色的蛆蟲來回的拱動。
而它的身下八只腳錯亂的生長着,背脊上還背着一顆高度壞死的白色狗頭,發黑的舌頭耷拉着伸了出來,粘稠肮髒的口水全部滴落在了那男人的腳邊。
黃毛顫顫巍巍的努力縮着身子,整個人都快靠在了那名紅色衣裙的女人身上。
而那女人毫無反應,只是用溫柔愛撫的目光注視着那被淹沒在衆多怪物中間的,白色骷髅架子。
那具骷髅架子顯得那麽瘦小絲毫不起眼,随着車輛的颠簸而左右晃蕩。
宋承看着看着還覺得有幾分可愛,忍不住戳了戳胡容的胳膊。
那骷髅架子,死之前年紀應該不超過十五歲吧?看上去挺小一只的。
胡容搖搖頭,面前的骷髅雖然體格不大,但年齡應該是成年人的。
辨別的辦法就是觀察顱骨骨片之間鋸齒狀的骨縫是否愈合,随着年紀的增長,骨縫逐漸愈合直至完全消失,而眼前這具骷髅确實沒有。
當然這只是一個大概的判斷,倘若這家夥要是摔過腦袋把骨片摔掉了,也是一件很無奈的事情。
胡容心裏嘀咕着,可惜這些話他沒辦法講給宋承聽,越想也就越發的無聊起來。
随着公交車上的人和怪物越來越多,座位已經全部坐滿了人,車廂也是滿滿當當的,可車輛還在行駛。
好似還有什麽東西沒有上車一樣。
三分鐘後,前車門又“啪嗒”一聲打開了。
這一次上來的也是兩位,一前一後緊緊挨着。
那是兩個渾身發紫皺巴巴的小嬰兒,它們一邊毛骨悚然的哭啼着,一邊努力的爬行,所到之處全是顏色暗沉的血水。
這次上來的居然全都不是人,宋承心裏一沉。
是因為沒有座位了麽?
可是他和胡容本來就不是該上這輛公交車的人,而他們頂替的兩人又會怎樣呢?
宋承越想越心亂,也不知道這壓抑的路線什麽時候能停止。
就在他想的入神的時候,胡容突然碰了碰宋承的胳膊。
宋承有點懵,胡容也顧不上別的連忙開口,自然沒有聲音流出,他又加上手上的動作。
快看吳歆藍!
宋承這才搞懂他的意思,趕緊看去。
被剃了一半頭發的女人此刻正顫抖着努力的蜷縮身子,好似受到了莫大的驚吓和恐懼。
直到那兩個小嬰兒撇着嘴哭泣着爬到了她的腳下,吳歆藍整個人無法忍受的猛的将雙腳擡起。
那動作突兀的讓人不得不懷疑,這兩個小嬰兒就是她自己的傑作,以至于孩子尋着母親的味道爬了過來。
吳歆藍慌亂中轉過頭來尋求同伴的幫助,巴掌大的臉上全是模糊不清的淚水。
宋承皺着眉不知在思考着什麽,而坐在他身邊的胡容則面無表情,不為所動。
女人應該打過胎,還是兩個孩子。
他們不知道這輛公交車到底是出于什麽目的而存在,可行駛的這一路上來的人越多怪物越多,那條被掩埋在詭谲怪誕影像下的真相,開始逐漸浮出水面。
上了這輛車的人,絕沒有他們表面那般幹淨。
最起碼他們身後緊跟着的怪物,間接的反應了這一點。
吳歆藍好似感知到了什麽,幾乎哽咽般的将自己更加瘦小的身體塞入窄小的座位裏,好像這樣就能保護她不受嬰鬼的侵害一樣。
宋承有點不忍心,他回頭看向胡容。
胡容只是在他的手上又寫了一個“等”字,吳歆藍不會受到傷害,最起碼現在不會。
車上的人們驚恐慌張,但到現在都沒有任何一人死亡。盡管上來的怪物和鬼越來越多,但它們沉默的混雜在人群中,如同遵守着一條不在明面上顯現的規矩。
宋承有了一個不好的想法,或許不是它們不能殺人。
而是……沒到時候。
随着那兩個小嬰兒的上車,預示着這輛公交已經滿員的标識。
車輛開始在黑暗中快速的穿梭,前車門關的嚴嚴實實,時不時傳來哐當哐當的聲響。
那種聲音并不是很清晰,以至于宋承都以為自己腦補的出現了幻覺。
直到周圍各種奇怪的聲響從蚊子哼的大小,逐漸放大再放大,車輛如同一只破雲的羽箭瞬間撕裂了那漫無天日的黑暗,光亮照了進來。
于是剎那間,無數道聲音在耳邊炸裂開來。
有人緊張的踢着座位旁的鐵皮,發出煩躁刺耳的哐哐聲。
小嬰兒尖銳凄慘的哭泣聲,大狗粗喘綿長的呼吸聲,禿頭男子碎碎念叨的焦慮聲,混雜着車輛行駛時的咯吱咯吱聲。
宋承身子忍不住一抖,難受的想吐。
這些聲音來的太過突然,就好像逃命般的往腦子裏鑽來拱去一樣令人窒息。
“承承,你沒事吧?”胡容擔憂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宋承緩緩的呼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面色有幾分不适應的蒼白。
“為什麽突然有聲音了?”宋承的嗓子有點幹。
胡容苦笑了一下,“不清楚,不過我猜應該是從虛無的世界過度到了現實,你看外面的景象。”
宋承朝窗外看去,宣明的世界清晰又真切的出現在眼前。
一條條熟悉的街道和各式叫得上名字的門店開始從眼前略過,宋承甚至看到了好幾家自己去過的小龍蝦餐館。
原來04路公交車上貼着的路線圖,從現在才開始行駛。
很快前方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站臺,公交車要靠站了。
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車廂內坐着的人們越發的緊張,所發出來的噪音也就越劇烈。
“沛子園站到了,請下車的乘客做好準備。”
機器的電子女聲緩緩的響起,後車門“哐當”一聲向兩邊打開了。
車廂內莫名的陷入了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