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鬼域 (1)
七月初九, 瑤州秘境開啓之日。
除了太桁仙門外, 其餘的幾大仙門世家也齊聚此地。
風硯堂外聚集了數百人,方謙作為太桁仙門這一次的領隊站在了最首位。
在他左手邊不遠處站着一個神态倨傲的青年,一身紅衣配了一把金扇, 像是生怕自己不夠顯眼一樣。還有意無意地往前半步,似有和方謙并駕齊驅之意。
“那是皇室的代表,逍遙侯朱丞安, 當朝太妃的親舅舅。修為也是金丹初期, 可是年紀比師兄你大了一倍有餘。”陸岳站在方謙後方,傾身湊了過來小聲叨咕着。
他這幾日和陸瀾負責接待其他宗門世家的賓客,忙地腳不沾地,這會兒才終于倒出空來親近一下大師兄,沒話也要找話般說道:“百歲以內金丹只有師兄你和他二人,這人自視甚高,曾經多次以年輕魁首自居, 因此對師兄你多有仇視, 經常口出不遜。如果在秘境裏遇到了, 記得打他一頓!”
修士本身就耳目清明,更何況是金丹期的, 陸岳話音一落, 朱丞安陰翳的目光便瞪了過來。
陸瀾站在旁邊蹙着眉拉了自家兄長一下, 護着陸岳先一步對上了朱丞安的視線。
方謙咳了一聲, 微側了半步擋住兩人之間的視線, 同時撤到了與朱丞安持平的位置上。本來他對這個所謂的年輕一代魁首就沒什麽興趣, 也無意因此結仇。
見方謙退了半步,朱丞安總算收回了咄咄逼人的目光,心滿意足地搖着折扇。
陸岳被弟弟拉着也不敢反抗,只能默默地看天嘟囔道:“也不怕閃到手。”
方謙無奈看了陸岳一眼,視線越過他看向後方,好不容易在人群的末尾找到了季峥。
他一大早就被師父叫了過去交代事宜,好不容易脫身已經趕不及去外門接季峥,只能等一會兒秘境開啓後見機行事了。
正午一到,以唐景辭為首的幾人飛到半空中,雙手結印,一道虛空之門出現在衆弟子面前。
從門中可以窺得兩分另一邊的山海輪廓,朱丞安見之一喜剛想上前,就聽唐景辭轉頭呵斥道:“望舒,還不進來。”
朱丞安臉色一紫,冷哼了一聲,到底收回了準備邁出的步子。倒是方謙在應下後,身影一閃從後方拎了一個小孩過來,單手捏了一道手訣,步下生蓮三下踏進了門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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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之後,朱丞安等人才陸續各顯神通,飛進瑤州秘境。
瑤州秘境是上古時期修煉仙地,當中世界版圖遼闊,而傳送位置卻很随機。
方謙當年曾進過一次秘境,直到離開時都沒有走全當中的三分之一,更不要提在當中找一個人。哪怕季峥身上有自己的魂念,運氣不好的話短時間內也很難找到他,更不要提他還要在這一年內找到尋魔洞。
因此在踏入的那一刻,方謙幹脆将季峥抱了起來,以免被傳送到不同的地方。季峥下意識抱住了方謙的脖子,落地時整個人都是懵的,傻傻地看着方謙白皙的側臉。
也不知道是因為剛剛走過空間縫隙,還是因為方謙突然親近的動作。
兩個人出現的地方是在一處清淨的街道上,空氣中帶着雨後的潮濕,破敗的石板路縫隙中長滿了青苔。
這裏的靈氣已經濃郁到了肉眼可見的地步,四周都圍繞着淡白色靈氣所化成的薄霧,将街景遮得有些朦胧。
這是方謙當年沒有到過的地方,他将季峥放了下來,牽着小孩往長街盡頭走。這裏的線索太少了,沒辦法判斷出具體的方位。
季峥紅着臉牽着方謙的手,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這裏的靈氣似乎異常地活潑。
他平時在仙門內打坐時挺不受靈氣待見的,不強行拉扯根本不往他體內入。而這裏卻正好相反,即便他不移動,那些靈氣也争先恐後的往他體內鑽。
這才走了兩步,就有種被靈氣灌滿了的感覺,簡直舉步維艱。但他表面還是風平浪靜的,努力邁着跟平時一樣的步伐,不想給大師兄添任何麻煩。
方謙是在自己握着的小手突然變得滾燙,才察覺到季峥不對勁,轉過頭就看到一只被燒紅的“醉蝦”。
“……沒長嘴?難受都不知道說嗎?”方謙抓住季峥的肩膀一拍,他四周的靈氣像是被震開了一樣,蕩出了一圈圈的波紋。
方謙按着人直接盤膝坐在地上,等他将體內過于調皮的靈氣全部捋順後,才順手将人夾了起來,幾步來到街道盡頭。
青灰色的城牆在這個地方屹立了近萬年的時間,宏偉卻又頹廢。
城門此時正敞開着随時可以進出,只是從裏面看不清外門的具體情況,方謙擡頭看着城門頂上刻着菩沅鎮三個大字陷入了沉思。
瑤州秘境十年開啓一次,境內地圖早已經被詳細的繪制出來,細致到每一個領域當中可能會出現的兇獸或至寶。唯有兩個地方沒有繪制出來,一個是尋魔洞一個是鬼域,兩者本身也是連通的。
這個并未出現在地圖當中的城市,只有可能出自一個地方——那就是鬼域。
當年的瑤州和如今的紀雲很像,有仙家居所也有百姓城鎮。鬼域當中多是當年的繁華城鎮,後來在徹底成為空城後因當地人執念而形成的領域。
鬼域的出現沒有明确的方位,卻是通往尋魔洞的唯一入口。他原本以為自己會找很久,卻沒想到一上來就到了這個地方。
方謙一時間也有些五味雜陳,盯着城門出口有些猶豫。鬼域到底有多大也沒有人清楚,若是離開這座城誰也沒有辦法保證他們還會在鬼域之中。這或許也是天命注定,省去了他尋找的時間。
可是……
季峥拽了拽方謙的衣擺,雖然有大師兄護着那些兇殘的靈力不再奮力往他體內鑽了,但是一直維持這個姿勢實在容易大腦缺氧。
方謙低了下頭看了季峥一眼,擡手将季峥放到身後改為背的姿勢,轉身重新走向城中。
季峥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大師兄為什麽不開心。就像是無形之中在肩膀上扛起了重重山巒,哪怕背脊挺得再直,可心卻累了。
季峥趴在方謙的背上,在盡可能降低自己的重量的同時重新運轉起體內的靈氣,他想要盡快強大起來。
方謙沒有注意到原本被他蕩開的靈氣又重新聚攏在季峥身邊,随着他靈力的運轉悄無聲息地鑽入他的體內。
菩沅鎮和天水城差不多大小,分三街十六巷。兩邊房屋青磚黛瓦,依稀如當年,仿佛被時間抛棄、被歷史定格了一樣。
方謙還在一家燒餅鋪子裏看到了烤好的燒餅,除了沒有熱乎氣以外看着就像是剛烤出來的一樣。他伸手碰了一下那個燒餅,結果一碰就成了飛灰。
眼看天色漸晚,這城中暫時看不出什麽異常,卻難保夜裏不會出現奇怪的東西,方謙擡手推開街頭一家雲生客棧的門。所幸這客棧木門沒有和燒餅一樣用手一碰就飛灰湮滅,還很□□地挂在那裏。
客棧裏看起來很幹淨,甚至都沒有多少灰塵。
方謙在一樓随便找了一間廂房,他會的陣法屈指可數,幹脆将鈞弘拔了出來插在門上,鎮住那些暴動的靈力。
好不容易修複好,就用來鎖門的鈞弘,卑微地發出了一陣铮鳴聲,卻被無視的徹底。
“你先在這休息。”方謙原本想将季峥放在床榻上,但是考慮到這裏都是萬年前的老古董,不知道夠不夠結實,還是随手将人放在了地上。
眼看方謙準備從窗戶離開,季峥下意識喚了一聲大師兄。
方謙不太優雅地撐着窗戶回頭一笑:“乖,別怕,鈞弘會護着你的。”
季峥握了下鈞弘劍的劍柄:“會一直護着我嗎?”
他輕聲念叨着嘴角邊不自覺地蕩開了一抹笑,小臉看起來精致軟糯像初升的旭日,半點不見初到太桁時的陰翳。
季峥笑容只露了一下,很快收了回去,盤膝坐在地上背脊挺直,端正地打坐。而被方謙推開的那道窗戶,則再也沒有閉合過,一直等着某個夜歸人。
方謙其實并沒有走多遠,就坐在距離客棧不遠鐘樓上,從這裏剛好可以縱觀到整座城市。
他盯着這座靜止中的城市許久,盯地眼睛都酸也沒見任何異狀,倒是瞌睡先找了過來。
方謙打了個哈欠,二十年養成的睡眠習慣不是一兩天能夠改變的,他在太桁時也未特意糾正過,所以按時按點的困了,幹脆斜倚在鐘樓上閉目暇寐。
直到月落星沉時,方謙猛地睜開眼睛,他聽到了遠處打更的聲音。
在此之前他神識範圍內除了季峥之外沒有任何的生命跡象,但此時這座城池仿佛活了過來。
原本只有星月光芒的世界,在近破曉時突然有了人家的燈火。不大一會兒,方謙還聽到金雞鳴叫和幼兒的啼哭聲。
方謙看了雲生客棧一眼,身影一閃來到城門前,原本敞開的大門果然嚴絲合縫地閉合了起來。
方謙揮袖推了一下城門,城門毫無反應,意料之中的他們被困在了這個地方。
雲生客棧裏,季峥被腳步聲聲驚醒。挂在門上的鈞弘并沒有判斷出危險,也因此沒有阻擋來人。
“有鬼啊!”抱着水盆準備清掃客房的小二,被迎面坐着的小孩吓了一跳,直接打翻了盆水。
剛巧方謙從窗戶翻進來,那半盆水都沖着他的臉灑了下來。慣性擡袖遮擋的方謙,最終沉默地放下濕透了的袖口。
……
“承惠三塊下品靈石。”從肚子到眼睛哪兒、哪兒長得都圓潤的掌櫃笑眯眯伸出胖手。
方謙拿靈石的手一頓:“一樓應該不屬于上房。”
掌櫃笑容不減,依舊執着地伸着手:“這位客官您說笑了,上房一夜一塊中品靈石。”
中品靈石一塊相當于百塊下品,至今為止只擁有五塊中品靈石的方謙,在短暫地覺得自己富過後,再次淪落成一個窮人。
但是堂堂地望舒仙君還不至于賴賬,在上交了三塊靈石過後,方謙領着季峥離開了客棧。
……
今日的菩沅鎮已經和昨天完全不同,街道上人流如梭。這裏不愧是上古秘境,街上多是有修為的仙君,其中不乏金丹期的修士。
變化的不止是憑空出現的人,還有活蹦亂跳的靈氣,今天也溫順了許多。雖然還是會往季峥體內鑽,但是會乖乖排隊給他一個捋順的時間。
但凡鬼域多是由一個人或者許多人的執念而成,找到執念才能找到鬼域的出口。執念的形成總跟這個世界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相關,往往伴随着毀滅性的危機,如果解決不了執念,誤入鬼域的人很有可能會随着危機死在其中。
方謙領着季峥晃悠了一圈,也沒有看出哪個人像這個世界的主角。
這才第一天的剛開始恐怕也看不出什麽,方謙看向旁邊的早茶鋪子:“餓不餓?我們去吃早茶。”
季峥看着方謙明顯期待的眼神,默默點了點頭。
這家早茶鋪子中有專供修士靈氣充盈的菜肴,和普通百姓皆可食用凡食。和客棧一樣,但凡有靈氣的菜肴都貴的離譜。
方謙掐着預算混着點了幾道他沒聽過名字的早點,将其中靈食推給季峥,自己享受平常的糕點。
季峥板着臉想将兩份調換過來,卻被方謙按住了手:“鬼域雖然生于執念,但期間得到的奇珍異寶包括這一頓簡單的靈食都是真的,多吃一點對你有好處。”
至于他自己十年內沒準備突破,當然挑可心的食用,只要消耗點一丁點修為将體內雜質排除便是。
“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季峥捏着筷子,目光執着地看着方謙。
方謙夾桂花餅的動作一頓,似真似假的說道:“為了害你,好好吃飯吧。”
季峥似乎并沒有将方謙的話放在心上,方謙卻失去了繼續享受美食的興趣,溜達到鋪子老板面前:“老板,附近有什麽好玩的地方,或者近幾日有什麽特殊的日子嗎?”
“客官是從外地來的?我們這小地方沒什麽著名的景兒,倒是有兩個傳說。”這會兒鋪子裏人不多,瘦得像根麻杆兒一樣的小老板算着帳,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
“其中一個是封龍潭,指的是城西那道水溝,傳說仙人将一條金龍封印在裏面,借龍氣滋養我們菩沅鎮。”
方謙蹙了下眉,這個說法他總覺得似曾相識,像是在哪兒聽過:“那還有一個呢?”
“還有一個和特殊的日子有關,那就是菩沅節,傳說公子沅得道飛升那天,下了漫天的金雨。為了祭拜公子沅,百姓特意将他飛升這天定為菩沅節,鎮也改為菩沅鎮。”
小老板終于放下了他的算盤,一臉神秘的告訴方謙:“每到這一日,天上都會下金雨,這也是我們這裏最盛大的節日了,所以說客官來的是真巧,七日後就是菩沅節。”
方謙沉默了一下,非常誠懇地表示:“你這個說法不像是公子飛升了,倒是像是這位公子已經過世了。”
“你這話可不能亂講!”小老板當即變了臉色,将方謙連帶着季峥一起轟了出去。
方謙領着季峥往城西走:“聽出什麽來了嗎?”
季峥沉思片刻說道:“兩個傳說都有仙人,而且結果都是庇佑菩沅鎮,兩個之間應該有聯系。”
“不對,适當地得罪老板可以節省靈石。”方謙對上季峥迷茫地眼神微微一笑:“他剛剛趕我們出來的時候忘了收錢。”
季峥:“……”雖然最初的看法已經改變了,但是不得不說大師兄的某些品質真的半點沒變。
封龍潭不難找,就在城西的近郊處,說是潭水不過是一條三尺餘寬的小河,岸邊豎着石碑上面寫着封龍潭三個大字。潭水看着很深,一眼望不到頭。
“這得多大點的一條小龍才能被塞進去。”方謙探了一下潭水,裏面一絲靈氣也無,看起來就是最普通不過的清水了:“不過鎖龍井那麽大點都能傳說塞了一條龍進去,這裏應該也差不多?”
“鎖龍井是什麽?”
方謙回頭看向認真提問的季峥,回憶了一下多處鎖龍井的故事,揉到一起說道:“上古時期有一條孽龍作祟,水淹城鎮,一位叫大禹的上神将孽龍塞到井裏,然後在井邊建了一座橋名為北新橋,他告訴孽龍等橋舊了,孽龍就能出來了。”
季峥聽得眉峰直蹙:“孽龍雖然有罪,但是何必給它希望又讓它失望,還不如一開始就不給。”
方謙停頓了一下,不自覺地松開了季峥的手,看似毫不在意地說道:“你說的沒錯……我們去另一邊看看。”
大師兄有心事,他早就發現了這件事,但苦于自己口拙一直不敢詢問。季峥捏了下衣角,心不在焉地跟在方謙身後。
但是怎麽才能讓他開心?
季峥這樣想着,目光不自覺飄到了不遠處飛落到水面上的肥鴨上,沒有烤雞或許烤鴨也可以?
這水潭或者說小河,長度也不過四、五裏地,源頭是城外的山泉水,鑒于方謙和季峥現在出不了城,只能在邊上看一看。倒是讓他們看到了一個戴着黑色鬥篷,形跡可疑的人。
這裏臨近城外,四周百姓不多,就顯得那個人格外的突兀。許是察覺到了方謙的目光,那人回頭看了過來,眉如秋月、目似春水,一縷銀色華發從鬥篷裏滑落出來。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頗有種超越性別的美。
這乍一看久很像主角或者關鍵人物,方謙看了一眼身後的真主角季峥,還是他家小孩長得更好看。
這麽想時那人踱步走到方謙,比方謙還要高挑一些,一身修為看不出深淺,眉心處有一道金色的龍紋,開口便說道:“你們不是這裏的人。”這人周身氣勢極具侵略性,讓人不自覺地忽略了他容貌上的出色。
方謙一席白衣看起來同樣風華無量,即便在這人面前也并無遜色。他神色不變嘴角微微彎起,斟酌着說道:“确實昨日才到貴地,前輩您是在此地……”
“我在祭奠故人。”那人打斷了方謙的話,聲音清冽如冷玉:“我是說你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可惜了。”
方謙一愣直覺他說的這個世界的執念相關,剛想要再問清楚的時候,眼前的人已經失去了蹤影。
方謙站在水邊沉思片刻,那人修為遠遠高于自己,破局的關鍵可能還在他口中的故人。
在封龍潭邊祭奠什麽故人……
“嘎嘎嘎!”方謙聽到撲棱水的聲音和一連串鴨子叫下意識回頭,就見季峥抱着一只肥碩的鴨子,奮力地往岸邊拖,那鴨子就拼死地往水裏游,一時間誰也沒奈何過誰。
彼此的表情都帶着一副奶兇的氣勢,從旁觀的角度看頗為勢均力敵。
方謙差點笑出眼淚,欣賞了半天娃娃鬥鴨才總算上前準備将人拽回岸上,卻也一腳踩進了水裏:“咦。”
他剛剛明明用靈氣附着在了腿上,但這水中竟是不能承受任何靈氣的。
方謙想了想,擡手先将季峥和鴨子一起拽了回來放到岸邊:“在這兒等我一會兒。”
他說完将外衫直接脫了下來取下發簪,僅剩亵衣重新跳入水中。
季峥濕漉漉地抱着鴨子,愣愣地看着方謙消失的方向。他想剛剛大師兄清瘦的腰身,散在水中的墨色長發。
大師兄真好看,他想着低下了頭,和懷中的鴨子面面相對,同時露出了兇狠的表情。
……
這封龍潭不長不寬,卻足有百丈深,水中游魚水草一應俱全,卻看不出任何異樣。
眼看線索就要斷了,方謙沉思時順着水潛到了潭底。
潭水中無法使用靈力,修士在其中與凡人無異。方謙憑借金丹修為才挺過這麽久,卻沒有辦法一直呆在下面。
他下意識用手撐了一下,卻觸碰到了一手的淤泥,方謙愣了一下心底逐漸有了猜測。
方謙拔出鈞弘,一劍斬向潭底。
季峥将鴨子處理完放到烤架上,都已經準備上火烤了,也沒見方謙出來。他有些擔憂底看向水潭,卻見原本平靜的水面突然翻湧出巨大的波濤。
季峥眉頭一皺不打算再幹等下去,他猶豫地看了一眼大師兄擺在岸邊的衣物。準備收進儲物袋時,就見方謙從水中走了出來,手裏還拿着一個蒙着一層鐵鏽一樣的金色珠子。
透明的水珠順着臉頰,一路順着鎖骨滾進裏衣看不見的地方。
季峥這個年紀還不懂什麽色授魂與之類的詞,只是突然覺得陽光有些刺眼,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方謙走到岸上就迫不及待地給自己用了一個清潔術,随即才重新套上外衫,将長發挽了起來,随即才看向岸邊死狀凄慘的肥鴨:“你這是在做什麽?”
季峥這才想起自己架好的烤鴨,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方謙,看起來異常乖巧:“我餓了,大師兄餓不餓?”
一炷香後,方謙坐在岸邊眼看着季峥邊翻着鴨子,邊往上面刷醬汁,一看就是個熟練工。不大一會兒便有香味飄了出來,聞着還有些熟悉,和這段時間裏季峥時不時孝敬的烤雞很相似。
季峥将鴨子的翅膀撕了下來遞給方謙:“師兄嘗嘗看。”
方謙沉默地接過來嘗了一下,味道果然相近,焦香中帶着一絲蜂蜜的清甜,但是方謙卻嘗出了諸多苦澀。
他或許一開始就錯了,原本是條野性難訓的狼崽,明明都已經送出去,幹什麽還手欠往回撿,不養就不會有猶豫跟不舍。
……
方謙原本想在菩沅節到來之前找到那天穿着黑色鬥篷的人,但這七日當中,無論是潭水邊還是整個城中都沒有找到這個人影子。
他還去供奉公子沅的廟宇看過,裏面的泥像是一位腳踏祥雲的怒目金剛。
廟中牆面上刻有關于公子的傳說壁畫,但大部分的故事因為日久失真,都略顯誇張了些。上面唯一值得在意的是這位公子成仙前是皇室中人,常年在手上纏繞着一條小金蛇。
方謙想了想儲物袋裏的龍丹,再看了看壁畫上纏繞在那位“金剛”手腕上,不足巴掌大懶洋洋的小蛇,突然生出自己可能猜錯了的擔憂感。
除此之外整個城鎮祥和、安逸再沒有任何的異常,有的時候方謙自己都會忘了還在鬼域當中。季峥的修為更是突飛猛進了一下,短短幾日就到達了練氣四層。
上古之地畢竟靈力充沛,其實就連方謙整日吃吃睡睡的都不覺摸到了一絲突破的門檻,只是被他強行壓了下去。
天光剛剛破曉時,季峥睜開眼睛,他先看了一眼床榻上還在沉睡的方謙,悄無聲息的離開了房間。
“方小哥,該起床……唔!”
這裏是菩沅鎮中的一家小院,布置典雅,雖然地方不大卻頗具情趣,最主要的是普通人家的房子,并不需要靈石便可以租下來。
穿着一身花衣裳,長得頗為喜慶的大姐端着一盆水從外門走了過來,話還沒說完就被突然出現的季峥伸長胳膊捂住了嘴。
這位大姐是這家的房主名為花茹,為人爽朗好客,唯一的問題是太過熱情好客了一點。自從方謙帶着季峥搬進來後,她就一日過來報道三回。
按照她自己的說法,這城中修士這麽多,卻沒見過幾個比方謙更俊俏的小哥哥。
“哎小阿峥你吓死我了!”花茹掰開季峥的小手,動作誇張的拍着自己的胸脯:“快把你哥哥叫起來,再晚一點可要趕不上咱們菩沅節的游街盛會了。”
“我已經起來了。”方謙靠在門上打了個哈欠,一雙桃花似的眼睛半開半合,顯然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方小哥。”花茹掐着嗓子喚了一聲,聲音裏帶着憋不住的笑意,趁着方謙的目光看過來時,将盆裏的水猛地往他身上灑。
方謙經過客棧那回早有防備,直接用靈氣擋了回去,一盆水澆回到花茹頭上,連帶站在她旁邊的小孩也被澆了滿頭:“花姐這是在做什麽?”
花茹眼看着方謙将季峥拉過去,順手用靈氣拍幹了身上的水,突然覺得自己站在這有些多餘,委委屈屈地看了方謙一眼:“今兒是菩沅節,我們這兒有潑水祛穢的習俗,這不是清早過來幫你去去晦氣。”
方謙有些遲鈍地哦了一聲:“那游街盛會是什麽?”
花茹後知後覺地哎呀了一聲,看着自己濕漉漉的衣服愁的原地轉圈圈:“這可怎麽辦,游街快開始了,我這新換的衣服……”
方謙被她轉的眼暈,擡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花茹嘿嘿一樂,趁機擡手抱了方謙一下:“給你沾沾喜氣,收拾好了快點出來。”她說完捂着臉,扭着粗壯的腰,一步一搖地扭了出去。
方謙神色無奈轉過頭卻見季峥張開兩條胳膊,漆黑的眼睛期待地看着方謙:“你這又是做什麽?”
“我也想要抱一下。”季峥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方謙,聲音聽起來有些暗啞跟忐忑:“可以嗎?”
方謙頭一次見小狼崽第一次主動提出要求,整顆心差點都化了。哪兒還有什麽不可以的,其實季峥如論提出什麽要求他都不會拒絕,更何況只是一個簡單的擁抱,簡單輕松到讓人心酸,他彎身直接将季峥抱了起來。
季峥歪了一下頭,靠在方謙肩膀上,大師兄的擁抱和記憶中一樣的暖。
方謙抱着季峥來到街上,這會兒大街小巷已經擠滿了人群。他在這個城中呆了七日,這會兒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這會兒臉上都挂着同樣的喜慶,一臉期待的看着街頭。
“來了、來了!公子沅來了!”長街上不知道誰喊了這麽一句,百姓争先往街道中央擠,幾乎同時天上落下了金色的雨。
雨滴自然落不到方謙頭上,他單手抱着季峥,伸出右手接住了一滴雨水,金色的水珠在他手心滾動。
方謙低頭将水珠湊到鼻尖輕嗅了下,眉頭微蹙随即舒展開:“果然是龍氣。”沒等方謙細看,四周的人就推動着他往中間移動了過去。
不遠處磅礴的戰鼓聲和男人蒼勁的歌聲同時傳了過來,明明該歌頌登仙的仙人,唱的卻是操吳戈兮披戰甲,旌旗蔽日矢交墜。
這分明是一首戰歌。
方謙拍了一下前面人的肩膀:“勞駕,請問這首歌不是在唱公子沅嗎?”
“當然,這就是溢美公子的歌。”那人一臉狐疑地看了方謙一眼:“每年都會唱,你難道沒有聽過?”
方謙沒有回答接着問道:“但這不是歌唱戰事的?”
“對呀,公子沅是我們的皇子也是戰神,這開頭唱的就是他當年帶兵時的場景。”那人不耐煩的回答完,就見遠處有一人站在一面八個人擡着的巨大鼓上臨空而舞,腳踏戰鼓踩出聲聲戰鼓響,那歌聲也是他唱的,聽起來氣勢淩雲。
“快看,那是公子!”随着那人的臨近,這金雨越下越大,甚至到了遮目的程度。
金雨中蘊含龍氣,對凡人來說算得上難得的滋養,方謙便也沒有用靈力護體,隔着雨水只能看到朦胧的人影。他想了想用靈力輕輕拂開前面的人群,盡量靠近中心的位置。
季峥自始自終都将頭埋在方謙的懷中,沒有讓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他也不知道是為什麽,這金雨落在身上會從皮膚直接滲入了體內,甚至從經脈一路燙進了肺腑之中。
季峥整個人都被燙紅了,但當金色的液體徹底融進體內時,卻又會有一種無法言喻的舒适感。他能感覺到這金雨對自己很重要,所以哪怕再熱也咬着牙忍了下來。
方謙眼看就湊到那面巨鼓下時,朦胧間看到鼓上面多了一個人,金雨遮擋了他的模樣。
“扮成他的人都該死。”那人站在“公子沅”身後,動作看起來就像是将人攬在了自己懷中,動作溫柔卻又帶着強烈的恨。
方謙心生不安,快速躍向前。然而比他更快的是鼓上的人被割開的喉嚨,鮮血混着金雨一起灑落下來。
歌聲和戰鼓聲随着那人的跌落徹底停了下來,四周的百姓還沉浸在剛剛的興奮中,哪怕聲音停滞也沒有反應過來,還在向他們的“神明”祈福,祈求金雨下得更多一些。
也有金丹以上修為的仙君意識到不對,法術和劍光齊齊刺向那人,這一瞬間漫天的金雨驟然停滞了下來。
“等一下!”方謙心知這一切在當年已經發生過一次,但是若不阻止的話,他和季峥也會喪生在這裏。
那人單手打了個響指,所有的攻擊全部煙消雲散。同時除了方謙和季峥之外,金雨和四周的百姓像是被定格了一般,維持着驚恐地表情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人似笑非笑地看着方謙:“你是在叫本座?”
方謙頂着壓力避開那些被定格的百姓,踱步走近來者,看到那人一頭華發如雪,正是潭邊的人:“你是金龍。”
“你認識本座?”
“不認識,不過封龍潭祭奠故人,恨公子沅到連他的一個替身都容不下,應該就是故事裏的那條金龍了。”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半嘲半笑道:“你說的沒錯,我就是那條傳說中被仙人封印在潭中,用龍氣滋養這片土地的金龍。”
方謙沒有更多的機會去驗證自己的猜測,只能硬着頭皮繼續說道:“可是你并沒有被封印,水潭下面的人也不是你。”
那人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當然,這不過是一個小偷偷走了我的龍丹和龍氣,借此飛升,留下功德和龍氣滋養這個城市,你說本座是不是應該把屬于自己的東西取回來?”
他說完像是不耐煩了一樣:“本座等了一千年才恢複人形,外來者你确實運氣不太好,不過本座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沒有空繼續聽你的遺言……”
方謙在他沒說完時就搶話道:“可是當年并沒有人飛升,也确實有一個人被封印在潭底。”
他像是怕這條金龍不信,從懷中取出潭底的龍丹:“這是他手中一直握着的,可是你的?”
下一瞬,那顆龍丹就憑空飛到金龍手中,周身肉眼可見的纏繞出黑氣,竟是有了入魔的征兆:“你騙我。”
“那個仙人從來都沒有飛升,當年被封印的一直是他自己。讓我猜猜,他是代替了……”方謙話未說完就被金龍一掌擊飛出去,他下意識護住了季峥,單手撐着地滑了數米才重新站穩。
他知道自己這些話會激怒這條龍,但這個破地方說給他們七日,但其實從頭到尾只給了他這一會兒的時間,不阻止這條金龍就分分鐘要血洗整個城鎮。
初到秘境就遇見早就已經滅絕了的上古神獸,也不知道該說他們運氣好還是不好。
季峥被方謙好好地護在身後,沒有受半點傷。他有些惱火,惱火自己一直害怕給師兄添麻煩,結果最後還是成了拖累的那一個。
他不想繼續當一個負累,卻發現自己掙脫不開方謙的手臂。方謙明明沒辦法分神在在自己身上,卻還是下意識将自己牢牢地固在懷中。
對師兄來說,自己很重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