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式神是什麽呢?
是百鬼夜行的妖怪身上褪下的一縷妖氣。
這縷妖氣繼承了主人約摸百分之一的力量,幻化作原主的模樣,應陰陽師的喚召,成為陰陽師的左膀右臂。這妖氣可以很濃,也可以很淡;通常妖氣的濃淡決定了式神的強弱。當然了,式神是可以通過各種方式變強的。
妖狐是什麽呢?
是浩蕩無垠的大江山裏一只微不足道的,愛尋花問柳的妖怪。
式神妖狐當然就是他的妖氣化身了。
所以這世間可以有千千萬萬個妖狐,住在不同的陰陽師寮子裏,握着一模一樣的折扇,戴着一模一樣的面具,連逗弄小姑娘時嘴角勾起的那點笑容都是一模一樣的輕佻随意漫不經心。
那我是什麽呢?
我不是妖狐,也不是妖狐的化身。
我只是一塊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妖狐的碎片。
哦對了。通常意義上式神是不會死的,只會變成小紙片;但當陰陽師不再需要這個式神,選擇将它喂給別的式神,成為其他式神的養料時,這個式神就會碎掉。
它又幻回妖氣,也許會回到主人身上,也許就這麽散作風中一絲可有可無的氣流,四散而去。再也許,變成幾片零散的碎片,散落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蒙灰腐朽;又或者被某個陰陽師撿回去,攢夠了一定的數量,又拼出一只嶄新的、空白的妖狐來。
之所以說是“空白”的,自然是因為這只妖狐是沒有記憶的,完完全全幹淨的一只新式神。
當然,從本質上來說,這仍然是一只妖狐。
于是,就此形成一個循環。
我就是這樣一片碎片。
不過,稍有不同的是,我并不是一片空白的碎片。
事實上,我并不是特別記得當我還是式神時候的事了,只能有個大約的印象。
陰陽師千千萬,性格風格也各自不同。那是個很嚴肅很規整的陰陽寮。那位陰陽師不需要弱者,更容不下偷懶耍滑的家夥。而妖狐這種式神的缺點衆所周知。
所以我成了被犧牲的其中一個,也就不奇怪了。
畢竟妖怪是種很讨巧的生物,只要吞噬其他妖怪妖力就能變得強大,沒什麽副作用,堪稱捷徑中的捷徑。
我沒有什麽怨怼。弱肉強食,叢林法則,這很正常。反正既然我對于那位大人而言并不能帶來榮耀,那就盡我所能燃燒最後一點微末的價值,想來也算對得起他抽我出來的那張召喚符了。
而且我獻身的那位是著名的大妖,與鬼王并駕,與我家女皇齊驅。自己在這麽尊貴的式神雄霸天下的路上鋪好了一塊磚,想想其實也是挺讓人釋懷的嘛。
當然,絕對不是因為他長得好看我才這麽痛快的。絕對不是。
……
何必這麽痛快地拆穿我。好吧,是有一點兒。
不提這些前塵往事,當碎片可要比當式神好玩多了。盡管只有個模糊的意識,卻總是能意識到自己是自由了的。總的來說,我對目前想睡就睡想飄就飄的生活還是滿意的;如果能控制好自己的清醒狀态,不要總是陷入睡眠,而夢境裏又不要總是浮現些零散的過去的記憶,那就更好了,簡直完美。
也因此,這天早上醒來,發現自己居然是在一個黑洞洞的木匣子裏待着,不由吃驚。
這是什麽?
我心中其實隐約有了個底,等一天過去,匣子打開,又掉進來幾片我的同類,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我肯定是被一位陰陽師撿到,帶回家去了。
我心中有些複雜。自由的生活這麽快便結束了,又要成為一個新式神了麽?成為式神後,我的記憶是會被抹消,還是繼續存在呢?我,是仍舊會作為“我”存在,還是就此消失呢?
匣子裏的碎片一天天多起來,我閑來無事試着同它們聊天,并無反應;看來不是所有碎片都同我一般天賦異禀能力驚人的。這未免有些無趣,我數了數碎片的數量,不知什麽時候竟已經有了三十九片,差一片便可湊出一只嶄嶄新的妖狐來了。
我正這麽想着,卻見眼前匣子打開了,我與其他碎片一道唰啦啦滑出去。轉眼一看,周圍已布好了幽光爍爍的召喚法陣。這麽快便湊齊了第四十片麽?我有些詫異,又數了一遍,還是三十九。
凝神思考一下,才恍然是忘了自己。
對了,我也是一片碎片來着。
不覺有些好笑,日子過得太爽,連本分都給忘了。索性閉上眼睛等待未知命運降臨。
等我再睜開眼,就看見眼前一個穿狩衣、戴高帽的陰陽師,手執蝠扇,笑意盈盈地看着我,道:“歡迎。”
四周熒光閃爍,我在他湛藍得略有些熟悉的眼睛裏看到一個戴着面具、手拿折扇的自己。
真是久違了。
陰陽師看起來一點都不嚴肅,很好相處的模樣。他笑眯眯地推開門帶我去庭院,邊走邊對我親切道:“乖崽,我們家有許多女孩子,你會很高興的。”
女孩子?
……乖崽又是個什麽稱呼?
“我不……”話出口才反應過來,我差點咬到舌頭,想了想,展開折扇遮住面具:“是嗎,那真是小生的榮幸。”
真是好久沒用過這個自稱了。
太久不做式神,差點要忘了妖狐這個式神的基本設定。面具、折扇,輕佻風雅,萬事不挂心,喜歡調戲女孩子,以小生自稱。
……真是久違了。
陽光有些太耀眼,我打高折扇,将眼睛隐藏在面具之下。
這個陰陽師顯然生活得比先前那一位有情調多了。庭院中有一方水池,假山、水車、金魚,驚鹿叮咚敲着生滿蒼苔的山石,極有野趣。又有一棵巨大的櫻樹,樹紋深深,瞧着大約已有百年樹齡了,只因現在并非花期,有幾分遺憾。聽庭院裏的桃花妖小姐姐說,早春之時這櫻樹會開出萬千繁花,密麗荼靡,極盡灼豔夢幻之能事,倒叫人心生期待了。
那陰陽師并未說謊,寮中果真有許多漂亮的小姐姐小妹妹們,春蘭秋菊各擅勝場,一時叫小生有些目不暇接。
“崽就交給你們了。”陰陽師對式神姐姐們道,“我去打覺醒。”
式神們恭送道:“阿爸一路順風。”
陰陽師沖我安撫地一笑,同一戴着鬥篷生着雙翅的女性式神出門去了,他轉身的一剎那我才發現他的頭發竟是銀白色的,在陽光下流光溢彩。
我将目光轉回面前的小姐姐們,一個紅衣高鬓的狐妖慵懶笑道:“乖崽,你初來乍到,有什麽不适應的,盡管和姐姐們提,不必客氣。”
這個妖怪我是認識的。叫三尾狐。是每個陰陽師都會有的初始式神。不同的是在從前那個陰陽寮裏,我只見過她一回,她就被那位陰陽師極其不耐煩地喂掉了。
“三尾……姐姐,”我道,想了想,挑了個最無關緊要的問題,“為什麽你們叫小生……?”
崽?乖崽?這是什麽莫名其妙的稱呼。我沒記錯的話我這種式神應該是叫妖狐,難道太久不做式神已經連名字行情都忘了,那也太丢份了。
三尾狐掩唇而笑,風情萬種:“沒有為什麽,想叫便叫了。而且別的陰陽寮不都這麽叫自家的妖狐麽?”周圍女式神們一道笑起來,花枝亂顫,笑聲如鈴。我只能聳聳肩,好吧,你們是姑娘,你們最大。
“那為什麽要叫陰陽師大人……”
阿爸???
這點是最讓我困惑的。
妖怪都是沒有父母的,誕于荒蕪之中,又消散于虛無。有些父母子女關系也都是因為有些年長的妖怪撿到了年幼的,帶回去養起來,就是他家的幼崽了。
我不知道真正的妖狐有沒有阿爸,但至少我是沒有的。這個稱呼讓我很不适應,但看庭院裏其他式神都是這麽叫的,想來已經是習慣,早晚得适應。可我有點叫不出口。
三尾狐一挑眉,還沒等說什麽,四周的姑娘們已經七嘴八舌地開了口。
坐在水池裏的椒圖道:“這麽叫很好啊。”
抱着一根蒲公英的螢草道:“因為晴明大人很溫柔。”
蝴蝶精唰啦唰啦地拍着她的手鼓:“晴明大人說,我們就像他的孩子一樣,所以叫他阿爸。”
一旁騎着山蛙的山兔嚯啦嚯啦跳着舞:“而且阿爸很厲害的,京都第一陰陽師呢。”
跳跳妹妹搖搖晃晃地和揮着翅膀轉着圈的童女擊了個不倫不類的掌:“阿爸天下第一好!”
三尾狐擺手笑道:“你瞧,就是這樣。”一只座敷童子黏在她背後,探出個小腦袋,沖我幽幽點頭。
我有些發愣。
這些小姐姐們幾乎都是以前那個陰陽寮裏見不到的,因為她們無一不是妖力低微、孱弱渺小,別說和酒吞童子那樣的大妖相比,哪怕和我比起來都算弱,又怎麽入得了那位大人的眼呢?因此,她們的命運通常是一抽出來就被喂掉了,不會占用多一分的資源。哪怕偶爾有例外留下來一段時間,我路過看到時,也大多神色不安、眼露驚恐,惶惶不可終日。
再看眼前似陌生似熟悉的少女們,誰又知道她們笑靥如花的時候,是如此隽麗明秀,驚豔得無以複加呢。
我望着她們明麗的笑靥,吐出一口濁氣,沖她們揚起一點笑容。
直至此刻,重回人世的感覺,才無比深刻地湧上了我的心頭。
或許,重新當個式神,也并不壞?
夜幕降臨京都。一輪皓月當空,陰陽師沐浴着月色星光歸來。
式神們都呼啦啦擁上去,仔細檢查自家阿爸有沒有受傷。偶爾發現一個傷口,螢草驚叫一聲,轉個圈綠光升騰,那傷口便不見了。
我遠遠站在庭院的角落看他們鬧騰,那陰陽師生着一頭銀白長發,眼睛湛藍,眼角卻勾着殷紅,瞧着當真溫文爾雅、風華無雙。就算最後被喂掉,跟過一個這麽漂亮的主人,想來也是我的福氣了。
正胡思亂想,腦袋上按上一只毛絨絨的溫暖翅膀來。我一愣,瞥眼看去,白天那戴着鬥篷兜帽的女式神不知何時站在我旁邊,翅膀下鋒利的傘劍收起了,明明是豔麗得帶着殺氣的面容,黑發下的紅唇卻揚起溫柔的微笑來。
她将一個小匣子遞給我,示意我打開。那匣子裏是無數紫的金的鯉魚和鼓鑼,還有幾個紅白達摩,在夜色裏閃爍着冥冥光亮。
是覺醒材料。
我覺得有必要确認一下:“這……是給小生的嗎?”
姑獲鳥含笑點頭。
原來他們白天不在,是去收集這些了。
我有些不知道說什麽,嘴張了張,喉嚨卻被堵住,什麽也沒能說出來。姑獲鳥又用翅膀摸了摸我的頭:“崽崽乖。晴明大人很喜歡你的。我們也很喜歡你。”
我懵懵然擡頭,看見月華如練裏姑獲鳥眼睛裏的光柔軟得近乎紮眼,瞥眼又看見遠處人群裏陰陽師投來的目光裏寬容的光亮,忽然就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想笑還是想哭了。
第二天開始,晴明大人開始帶我去刷級。
我原以為留那麽多式神卻不喂掉,這位新主人大約是個非洲人,不料臨出發了他帶出來一位披挂铠甲的大妖和一位手持長刀的女姬,妖力激蕩間強悍冰冷得我簡直瑟瑟發抖。茨木童子和妖刀姬,看來這位晴明大人也并不非,那麽為什麽——?
手中托着一團黑焰的茨木童子看到我,竟邁步走了過來,腳踝上的鈴铛當啷當啷地響:“這是新來的式神?”
晴明笑:“嗯。這是妖狐,你們認識一下。”
……
認識一下?晴明大人你腦子沒燒壞麽?這可是茨木童子和妖刀姬啊!他們怎麽會——
茨木童子低頭看我道:“嗯。你好。”
……
我呆滞道:“你、你好。”
茨木童子看了我一會兒,山吹色的耀眼金眸似乎有些灼熱,忽然一扭頭找晴明去了:“吾能不能摸摸他的尾巴?”
晴明扶額。
一旁的妖刀姬開口解釋道:“別看他這樣,茨木其實是個毛絨控。”
我呆滞道:“……可、可他不是對酒吞大人……”
妖刀姬淡定道:“據說那是因為酒吞童子的頭發也有毛絨的效果。”
我:“……”
這槽該從何吐起?
妖刀姬竟然笑了起來:“我亂說的。不過如果不是我體質特殊,我也很想摸摸你的尾巴呢。”
她倚靠在自己的長刀之上,陽光下姣好明麗的面容白皙得簡直有些透明:“你別緊張。我們都歡迎你的呀。”
那邊茨木童子與晴明的争論已經由“尾巴撫摸權”轉移到了“你這個非洲人到底什麽時候能抽出吾友再抽不出來吾就要鬧了”,晴明淡定地打着太極,時不時給寮子裏的扛把子順順毛,悠然自得,游刃有餘。
螢草看到我,驚叫了一聲:“崽覺醒了以後好漂亮!”随後愛不釋手地抱着我的尾巴蹭臉。
鯉魚精和蝴蝶精也圍上來:“真的哎真的!”
桃花妖和櫻花妖在她們背後笑:“慢點輕點,別吓着崽崽了。”
晴明走過來将姑娘們一個一個拎走:“好了好了,以後要摸的時間還長着。”
姑娘們抗議:“阿爸,別以為我們沒看到你自己也摸了一把啊!”
晴明虛咳一聲:“走了走了。你們好好看家。”
刷級的過程總是比較無聊枯燥,我坐在觀戰席,看着姑獲鳥英姿飒爽傘劍飒飒秒全場。晴明摸摸我的頭,小怪已經清完了,帶我們出門再進等刷新。
誰知一跨出探索境界,迎面撲來一陣忽蕩的妖風,吹得我睜不開眼睛,隐約卻又感覺這妖氣有些熟悉。晴明凝神看了一會兒,不知看出了什麽,嘴角一挑:“走,是個妖氣結界。”
妖氣結界,打了可以掉碎片,其實就是碎片凝結成的小境界,我疑心當我還是個碎片的時候,晴明就是打了妖氣結界後把我撿回去的。跟着進了那結界之門,螢草便道:“呀,是崽崽的妖氣結界。”
我一擡頭,對面無數個妖狐,描着一模一樣的妖紋戴着一模一樣的面具,拿着一模一樣的扇子。
我遲疑了一下,把自己的折扇收了起來。
晴明道:“和別人組隊打罷。”
很快來了幾位陰陽師,晴明不知和他們交涉了什麽,轉身竟将我放在了場上,低頭給我戴上了一套破勢禦魂。
我懵懵地看着他動作,晴明拍拍我的腦袋,笑笑道:“加油。”
我還來不及阻止,就感覺到又有人進了結界。
幾乎是同時,一個薄涼的聲音在身後低低道:“抱歉,能讓吾一起麽?”
……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胃突然痙攣了一下,僵硬着卻不敢回頭。
便聽晴明在身後訝異笑道:“……只有你一個麽?你的陰陽師呢?”
我一愣,控制不住地回頭看去。
那是個生得很好看的妖怪,發色鉑金,像是最薄最高的一片日光,卻又淡涼得沒有什麽溫度;瞳孔是廣蔚清冷的藍,晴明的眼睛也是藍色,他卻藍得并不一樣,有些像蘊着無盡深淵的北海之溟,孤冷虛無,卻又澄澈剔透得叫人不敢對視。一身白色狩衣,背後兩扇漆黑的翅膀,細看似乎閃爍着晶瑩的星子般的光亮。
高貴、雍容、優雅、孤傲,熔入歲月,哪怕是在吞噬時那潔白的狩衣也不會沾上一滴血。
這個妖怪,我自認是有幾分熟悉的。但這神情我卻從沒在他臉上看到過。
……怎麽說呢。看着,似乎有幾分謙卑。
我心裏忽然就不舒服起來。
那樣的大妖,哪怕在面對主人的時候也是傲然的、不卑不亢的,即便寡言少語,也沒有任何人能看輕他,他也不該做出任何和卑微沾邊的姿态來才是。
他這是在做什麽?
他仍舊垂着眼:“只有我一個。”他擡起眼來,帶着幾分隐隐的懇求:“可以麽?”
面對那樣的一雙眼睛,恐怕是沒有什麽人能拒絕他的。一個陰陽師猶豫了一下,點頭讓他上場了,将自己的一只式神換了下來。
其實,如果沒有陰陽師帶領,式神想要獨自參戰是很難的——你是犯了什麽錯,連你的主人都不願意要你了呢?外人就更不會相信你了。之所以同意讓他代替上場,恐怕還是因為他的身份和妖力,就連肩上佩的六星針女也隐隐顯出他的強大。
不愧是那位大人,就連這種事也能讓別人為他開個先例。
我滿腦子胡思亂想,聽着身後向我走來的不緊不慢的木屐聲,實際上每一根尾巴毛都僵直地炸了起來。晴明看出了我的不安,但大概以為我只是第一次上場緊張,安撫地摸我的頭,溫柔道:“乖崽不怕,阿爸在呢。”
我抓住他的手:“阿……阿爸。”
晴明彎彎眼睛:“嗯?”
我結巴道:“我……我能不能不上場?”
一緊張,又忘記要自稱小生。不過我也顧不得那麽多了,恐懼暫時支配了我所有的感官。我也知道我這種表現太不正常了,再這麽下去,萬一露陷的話——
那個人站定在我的旁邊,沖我身後的晴明微微斂首示禮,便轉回身去了。連眼風也沒有分我一個。
……
我忽然就放松下來。
對了。我現在是覺醒了的。他認不出我;更不可能會知道我其實是只帶着記憶的妖狐。
……
其實認出了又怎樣呢,他那樣的大人物,怕也不會在意吧。
開戰,我的速度還算是快,謙讓地把鬼火遞給了下一個。看着旁邊那人素手接過三點幽冷鬼火融入掌心,騰空而起,手捏咒訣;狂風宛如利刃般激射卷起,無數漆黑羽毛憑空亂舞。暴風之中只有他巋然不動,眉眼冷冽,就連鉑金的發絲都沒有亂上一分。
他就是那暴戾的狂風之中沉靜的風眼。
不愧是大妖,和鬼王并駕,與我家女皇齊驅,強大得高山仰止。
果然,把鬼火讓了出去就再也沒有拿到的可能。我樂得輕松,看大佬兇狠地收割着對面那群同我一模一樣的妖狐的生命,內心竟然毫無波動,甚至還有點想鼓掌。
戰鬥結束,嘩啦啦掉下幾片妖狐碎片來。
晴明做主分了那些碎片,給了他三片。
他沉默地道謝,站在那荒蕪的結界裏看着剛才被他消滅的那些妖狐站着的地方,不知在想些什麽。
晴明将碎片收好,對我道:“走罷。繼續帶你練級。”
我點頭,跟着他走。臨走時還是控制不住地回了個頭,看見那個人背對着我站在原地,背影孤冷得像是雪山寒峭的山峰,漆黑的雙翼寂寞地斂着。
沉默一會兒,他将剛才分給他的碎片放進心口位置,振翅飛走了。
我回過頭,牽住姑獲鳥的手,向前走去。
晴明有一個朋友,叫源博雅。
我其實稍稍弄不懂他們的關系,但在悄悄詢問茨木得到了斬釘截鐵的“當然是吾與吾友一般的摯友關系!不過,還是吾與吾友的牽絆更為緊密!世間沒有什麽能超越我們的友誼!”回答後,我就放棄深究這個問題了。
這位大人,射得一手好弓,桀骜不馴卻又赤子真心,深得寮中白狼小姐姐的仰慕。就是穿得有點少,每次出現大家行禮大都是直視着他的腹肌和人魚線行的。
我其實與他交集不深,直到某次,聽到他為晴明吹笛子。
我是只風雅的狐貍,一聽那笛音卻愣了一下。笛子是好笛子,曲子也是好曲子,吹的人更是技藝高超、巧奪天工,讓人不得不感嘆一句“不愧是雅樂之神”。
只是,讓我發愣的原因不在于此。
我脫口而出道:“這曲子我聽過。”
源博雅看我的目光頓時灼熱起來,滿臉找到同道中人的欣然。我連忙擺手道:“我不會吹,只是好像聽過。”
他道:“也沒關系。與你記憶中相比如何?”
其實沒有可比性,因為吹奏人是不同風格。源博雅的曲子殺伐果斷,充滿金石之聲,殺氣撲面而來。記憶裏的曲子卻靜谧冷淡,岑寂寥落,隐約像有風聲呼嘯在山間,經歷時光淬磨,看盡幼芽開出繁蕊,稚童變為耄耋,婉轉卻滿是滄桑。風格不同,又如何相較?
但我卻沒把這話說出口:“小生不記得原曲是如何吹的了,只依稀記得聽過。”
源博雅失了興趣,索性放下笛子,去看晴明練的字了。
我低頭無奈一笑。
抛開這些插曲,在晴明家的日子很快就習慣了。
說真的,晴明看起來不太像正經的陰陽師。哪家的陰陽師不熱衷妖怪退治,反而整天沉迷寫字眼影眼線無法自拔,還與我深刻讨論了哪款新出的胭脂适合用來給我畫額頭上的妖紋;在我如實告知那是天生的無需描畫以後,還表現出了真摯的失望。
但他又确實是個非常稱職的陰陽師。只有當過他的式神才會明白他的結界究竟有多麽讓人安心。
同時我收回了對R級的小姐姐們“妖力低微,孱弱渺小”的評價。椒圖能讓對面的秒殺單攻變成笑談,沒有山兔跳舞幾乎沒人敢上鬥技,座敷童子供給了源源不斷的鬼火。當然個中翹楚還是螢草。我已經決定要改叫她爸爸了。在親眼看到她一個人怼完八岐大蛇的全過程後,很難不心生“我是誰,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麽”的混亂錯覺。
好在晴明對我的定位很是準确,并不強求我秒天秒地秒空氣,表現好了有表揚和達摩,表現不好就摸摸頭鼓勵一下。對于妖狐這種完全看臉看運氣的式神這麽好脾氣的陰陽師我是真第一次見,不過看了看寮裏的扛把子六星大茨木六星妖刀姬五星姑獲鳥,想來也确實不需要對我寄予厚望,畢竟寮裏就連帚神都是四星,掃地掃得那叫一個風生水起。
下雪那天晴明給我帶回來一套新衣服,火紅羽織雪白紋付,玉佩吊墜玟珞流蘇,配一件黑色的毛絨絨的披肩,看起來溫文風流。這時我已經能毫無芥蒂和心理障礙地接受“阿爸”和“乖崽”的稱呼對話了,在阿爸的威逼利誘下無奈換了衣服,又被握着頭發打理修剪一番,劉海便遮住了覺醒生來的殷紅妖紋。
晴明看起來對這套裝束滿意無比,敲着扇子志得意滿地牽着我出去遛彎,見人便矜持無比地低調炫耀“這是我家幺崽,帶出來透透氣”;別人稱贊,便抿起一點禮貌的笑,像是根本不在意似的推辭道“不争氣得很”。逛了一圈後志得意滿地回來,覺得不過瘾,又去裁縫店裏給茨木買了一套,又重複上述流程去了。
到最後幾乎寮裏每個出了衣服的崽都被這麽折騰了一遍,極大刺激了平安京服裝産業的發展。寮中一時怨聲載道,苦不堪言。有好幾套衣服的最慘,譬如絡新婦,還有人差點離家出走,譬如白狼。好在最後阿爸的皮膚劵終于被他作完了,裁縫店一時半刻也上不了新貨,即便他們已經按了平安京第一陰陽師的請求加班加點設計新衣服,也還是滿足不了安倍晴明大人爆棚的滿腔父愛,為此他還悶悶不樂了很久。
所有式神都松了口氣。
然而這口氣松得還是太快了些。很快阿爸就又想出了新的折騰方式:皮膚劵一時半會兒賺不回來,百鬼夜行劵卻是管夠的,要多少有多少。
對,沒聽錯,他打算帶式神去百鬼夜行。
神樂大人看着阿爸給每個式神都換上新衣服,自己描了眼線畫了眼影,拿上蝠扇換上狩衣,溫文爾雅舉世風流,牽着一連串的漂亮崽出門去百鬼夜行,“唉”了一聲咬住博雅大人給她的椿餅:“你們阿爸這間歇性智障的毛病到底什麽時候能治好。”
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治好,大概永遠也治不好了;那不重要。不管怎麽說,出門還是很歡樂的。百鬼夜行上花燈如晝,星流如瀑,玉樹銀花,螢火搖搖擺擺,晚風裏笑語如浪,絢爛得我簡直晃花了眼。
好多我見都沒見過的妖怪漫不經心地走過去了,三尾狐跟着阿爸的時間久,見識也多,一一為小輩們指點道:“那是兵主部,那是塗佛。那是橋姬,那是青鷺火。那是青女房,那是見越入道,哦,那個是以津真天。”
小姑娘們聽得連連驚嘆,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時不時對那些奇形怪狀的妖怪表示一下嫌棄。晴明就坐在我旁邊,面前的小幾上溫着梅子清酒,我數次想偷喝都被阿爸敲了爪子,只能揉着手放棄了喝酒的的想法。
能看到有幾位年輕的陰陽師站在過道兩側,滿臉緊張模樣,我好奇,拉了拉晴明的狩衣廣袖:“他們在做什麽?”
晴明酒碟送到嘴邊,擡眼看了一眼:“扔福豆,攢碎片。”
我心裏一動:“攢碎片?”
晴明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嗯。碎片。”
我問:“阿爸你為什麽不去?”
他狹長的眼睛笑得眯起來:“因為我不需要。”
我看了看隔壁惆悵喝酒的茨木,那邊端坐的面無表情的妖刀姬,還有新抽出來的饒有興致聽三尾狐講故事的青行燈和百無聊賴靠在判官身上晾看指甲的閻魔。
哦。呵呵。确實不需要。
晴明摸摸我的頭:“乖崽,有興趣?”
他慢條斯理地挽了挽袖子,露出一截蒼白的腕骨,翻手取了一捧金色的豆子:“我教你,來。”
他手腕一翻,砸中了一只天邪鬼。
我:“……”
晴明幹咳一聲:“意外意外。”
接下來砸中了一目連。
我啪啪鼓掌。晴明謙遜道:“小意思。來,乖崽,教你怎麽玩。”
……我家阿爸真是有特殊的當陰陽師的技巧,居然要教式神怎麽在百鬼夜行上砸妖怪。
我試着丢了幾把,都沒中。就連帚神都目不斜視地從我的豆子縫隙中穿過去了。
我微感挫敗,不過也算在意料之中,畢竟砸福豆其實是締結契約的一個形式,砸中碎片可視為契約訂立的開端,用膝蓋想都該知道只有有陰陽術能力的陰陽師才能做到。也就只有我家阿爸會如此惡劣逗我玩了。
我正要将福豆還回去,眼角眼風一瞥,忽然掃到一個熟悉的影子,一個不怎麽可能在這裏出現的身影。
我的動作停住了,幾粒福豆從指間縫隙漏下,咕嚕咕嚕滾去找不見的地方了。
玉壺光轉,星落如雨。
絢麗的光溫柔地描摹他的輪廓。
他站在人群盡頭,神色清冷,側顏如玉,狩衣雪白,颀長昳麗,眼睛藍得像是将最高最高的那片天撷下來了,與雨雪一并熬煮,煎得沉穩、透徹、剔透明晰,再也容不下世間一絲一毫的污穢。
忽然,他臉一側,倏忽向我看來。
我一愣,只看見他一雙碧藍的眼睛淡淡地看着我,波瀾不驚,絢爛缥缈的光漂浮起來,他的眼神古井無波,像是藏着呼嘯萬年的凜凜冬雪。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等我意識到的時候竟然已經擡袖、翻腕、彈指,福豆飛出,直直砸中了那只妖怪。
他眼睛眨了一下,倏忽間化作流光,消失在原地。
一片羽毛飄飄忽忽地落在了我手心裏,黑如點漆,泛着隐約的不明顯的幽藍。
晴明在旁邊圍觀了全過程,驚奇地摸摸我的腦袋:“我家乖崽很厲害麽,竟然一出手就是大天狗。”
我收緊手指,把那片羽毛慢慢放進心口位置,轉臉沖他露出漫不經心的笑:“小生倒是失望,竟然不是漂亮的小姐姐。”
晴明蝠扇敲了敲掌心,狹長的眼睛微眯,像是看透了什麽般,唇角抿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帶着了然的弧度來。這時我又有些相信平安京裏那個“陰陽師安倍晴明是白狐之子”的傳聞了。
我低下眼睛,伸手抓了晴明的酒碟,将溫熱的梅子酒一飲而盡。
這次晴明沒有阻止我。
我有時也會想,他究竟為什麽要去那個妖氣結界呢?
為什麽要孤身一人離開陰陽寮,為什麽要低下他的頭顱向一群萍水相逢的陰陽師請求,為什麽露出那種表情。
為什麽把那些碎片放在心口。
百鬼夜行上那只大天狗是他嗎。
他去那裏幹什麽。總不可能是去砸碎片的吧。
無果。
這些問題,我沒有可以詢問的對象,也沒有詢問的資格。
只能在偷得浮生半日閑的餘暇裏,不經意地、無所謂地想一想;畢竟那些其實和我毫無關系,也不能奢求有關系。
他究竟在想什麽呢?
我以前不敢懂,現在不想懂,也不能懂了。
那片從百鬼夜行上取得的羽毛,被我藏在晴明以前放我的那個匣子裏,收進最後一層櫃子。
眼不見心不亂。
京都的雪很是悠長,綿綿地下了許久,将整座平安京化成晶瑩剔透的琉璃之城,庭院也随之成了雪月華庭。庭院後霜葉如火,堆銀砌玉,着實美得驚人。妖怪是不會怕冷的,小姐姐們迎着寒流湧動在庭院裏打雪仗。不得不提的是擁有雪女的一方确實很有優勢,不必費勁自己做雪球,直接一個暴風雪往對面砸就是了,反正也砸不死人,頂多砸出幾個大冰塊。很快雪女就被齊聲抗議請出了局,她也無所謂,捋一捋冰白長發,無機質的冷藍雙眼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