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林竹回過神時, 已經飛快穿好衣服, 拖着碩大的行李箱沖下樓,在管家的恭送聲中徑直沖出家門,一頭撞進了鐘杳的懷裏。
“太想來找你了, 沒忍得住。”
鐘杳穩穩接住他,稍低了頭, 帶着笑揉他腦袋:“吓着了?想給你個驚喜的……我記着躲狗仔了, 不知道躲沒躲幹淨。兩天的菜我都買好了,這回不請你吃方便面——”
他的話音一頓, 視線落在林竹身後的行李箱上,微微複雜:“這些都是……要帶的?”
林竹整個人都被滿心的沸騰熱流灌滿, 早忘了先前的緊張不安,牢牢扒着他的胳膊, 高高興興點頭。
鐘杳接過行李箱掂了掂, 還是沒舍得再說不用,順手接在手裏, 一笑:“那就帶着,還有沒有別的?”
“沒了沒了,我都收拾好了。”林竹連忙搖頭, 想拿回行李箱, “有點兒沉, 我來拎——”
鐘杳拎着行李箱輕輕一轉, 擡手打開車門, 把經紀人堪比離家出走的全部家當打包上車:“走吧, 回家。”
胸口忽然被這兩個字熱乎乎地戳了一下,林竹仰頭彎起眼睛,聽話跳上了車。
淩晨的街道上已經沒什麽車輛行人,月光銀練似的鋪落下來,安靜得仿若夢境。
林竹坐上車,看着鐘杳挂擋上路,依然有些恍惚,悄悄掐了下自己的大腿。
他這就……跟着鐘杳回家了?
“困不困?”
鐘杳餘光攏着他,單手去拿毯子:“困了就睡一會兒,很快就到家了。”
“不困不困。”林竹連忙搖頭,目光重新落在外面逐漸開始陌生的招牌燈箱上,“我記記路……”
上次來的時候就不小心睡了一路,醒來時都已經到了鐘杳家,到底也沒能記住是怎麽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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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竹留心着外面路燈下依稀可見的招牌,在心裏仔仔細細逐個背過,記得不牢,又特意翻出随身的本子,簡單記了幾個關鍵點。
鐘杳看得好奇:“這麽認真?也是工作嗎?”
“不是……”
林竹一笑,輕輕搖頭:“想記準一點兒,萬一哪天手機沒電了,也能找得着。”
他也知道自己這個習慣實在落伍,被身邊人笑過不少次,卻始終沒法改得掉,每次到了個稍不熟悉的地方,不記下來就總是沒法安心。
林竹捏了捏筆尖,剛想收起本子,車頂的小照明燈忽然亮了起來。
鐘杳稍稍放慢了車速,迎上林竹目光,朝他輕輕一笑,轉頭繼續專心看路:“太暗了,保護眼睛。”
光線柔和傾落下來,交映着車外的萬家燈火,忽然溫暖得讓人有些無所适從。
林竹斂眸,輕聲:“嗯。”
鐘杳的視線在他眼裏輕輕一落,揉揉林竹的腦袋,順手降下窗戶。
……
來時二十分鐘的路,鐘杳開了半個小時,終于不緊不慢停在了自家樓下。
林竹跳下車要拿行李,鐘杳快他一步,已經把行李拎了下來,撈住繞着自己追行李箱的經紀人,順手鎖了車,把人領進電梯。
林竹從下了車就開始緊張,跟着鐘杳進了電梯,神神秘秘地把行李箱拖到角落,悶着頭在外層翻了半天。
鐘杳假作不經意,瞄了一眼,看見他找出了個什麽東西藏在身後。
鐘杳眉峰微挑,沒急着問,等林竹重新整理好行李,出了電梯擡手開門:“到家了,進來吧……”
林竹臉上泛紅,手裏拿了盒精致的手作餅幹,規規矩矩站在門口。
“怎麽——?”
罕少見到經紀人這樣正經的架勢,鐘杳納罕,也本能地停了換鞋的動作,跟着他一塊兒鄭重站好。
林竹深吸口氣,磕磕巴巴:“初,初次拜訪——”
鐘杳眉峰微揚,目光攏着他,瞳底一絲一縷漫過啞然的柔軟溫然。
鐘杳去接他手裏的餅幹,林竹連忙要撤手,卻被鐘杳連手腕一起輕輕握住,稍一帶就牽進了門。
懷裏的身體繃得發僵,也不知道究竟緊張成了什麽樣子。鐘杳單手攬着他,一手在他身後把門落了反鎖:“頭一回來別人家?”
林竹輕輕打了個激靈,回頭去看門鎖。
“鎖了,就咱們兩個。”
鐘杳捏捏他的肩膀,含笑低頭:“就和酒店沒什麽不一樣,別緊張……”
林竹臉上滾熱,固執地搖搖頭:“不一樣。”
鐘杳是家裏的次子,上下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鐘家早年就到國外定居,子女也跟着出國,只有當時決定要留下發展的鐘杳孤身留在國內。
這幢房子是鐘杳二十歲時買的,也是鐘杳在國內的唯一住處。
鐘杳在這裏住了十年。
林竹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臉上又紅了一點兒,本能地往門口退了退。
他覺得自己剛才還是不夠莊重,應該給這幢勞苦功高的老房子鞠個躬再進來。
察覺到林竹的細微動向,鐘杳不覺啞然,重新把人圈回來,稍一沉吟:“那我就——先約法三章了?”
就說得約法三章!
鐘杳有意說得嚴苛霸道,林竹反倒松了口氣,連連點頭:“您說,我肯定記住!”
“只要在家裏,就不準用您。”
鐘杳不緊不慢開口,看着林竹微愕的神色,輕輕一笑,俯身去拿拖鞋:“不準用您,不準叫鐘老師……”
臨時約法三章,他有些找不到第三條的靈感,目光在林竹琥珀色的眸子裏點水一停,把拖鞋放在林竹身前。
“先去把每個屋子都繞一遍……不然不準吃飯。”
林竹:“!!”
林竹擡頭,鐘杳笑着低頭看他,揉了揉他的頭發,把林竹的行李箱拎進卧室,自己先進了廚房。
水聲嘩啦啦響起來,夾雜着鍋碗瓢盆的輕微碰撞聲。
林竹眼眶慢慢慢慢紅了一圈,唇角卻分明翹起來,蹲下去飛快換了鞋,一頭紮進了鐘杳的房間。
鐘杳悄悄探身,看着踩了拖鞋啪嗒啪嗒每個屋跑來跑去、快樂得像只小松鼠的經紀人,輕輕一笑,從炖了一整個晚上的排骨湯裏細細往外挑着姜片。
……
十五分鐘後,鐘杳把飯菜裝盤擺好,自己坐在了桌前。
二十分鐘後,鐘杳把排骨湯又熱了一遍。
半個小時過去,鐘杳決定去看看林竹是不是在自己不過百十來平的家裏迷路了。
猜測着林竹應當會感興趣的地方,鐘杳在屋裏轉了半圈,果然在書房找到了人。
林竹坐在地毯上,興致勃勃地擺弄着鐘杳置物架上的東西。每樣都碰得小心翼翼,身邊放着兩張濕巾,顯然還得細細擦拭過才能放心放回去。
“喜歡這個?”
鐘杳半蹲下來,看着他手裏拿着的道具折扇,一笑:“都是七八年前的戲了,當時要回來當紀念的……這回沒讓,不然就帶把槍回來了。”
大概是最後那場戲的影響,川影的制作主任一度幾乎走火入魔,給他安排了兩個場記貼身盯梢。鐘杳到最後都沒能替自家經紀人摸着塊鄭淩陽用來送女主的道具巧克力,到現在心裏還有點兒遺憾。
“我特別喜歡這部戲!”
林竹不知他念頭,興奮擡頭,眼睛裏像是盛着細細碾碎的小顆冰糖:“您在這裏面太帥了,我學了好久轉扇子,也沒能學會——”
他的話音忽然一頓,迎上鐘杳眼裏的淡淡笑意,臉上紅了紅,脖子輕輕縮起來。
林竹:“你、你在裏面特別帥……”
他說得太艱難,鐘杳有點兒心軟,輕咳一聲截住話頭,笑着揉揉他的耳朵:“事不過三,不然要罰。”
林竹立刻松了口氣,不疊點頭,跳起來把東西逐個仔細放好,跟着鐘杳出了書房。
鐘杳把這些東西特意拿出來擺着,就是為了哄經紀人高興的。看着他眼睛裏滿滿的喜歡興奮,唇角也挑起些許弧度,揉了揉林竹的頭發,帶着條小尾巴進了餐廳。
林竹一進餐廳,聞着飯菜的香氣就餓了。
鐘杳做了三菜一湯,白米飯,西紅柿雞蛋,地三鮮,松仁玉米,排骨湯,鮮香混着酸甜可口的熱氣,蒸騰着沁了林竹整個胸口。
林竹深深吸了口氣,低着頭快步去洗手,在桌邊坐好。
“我廚藝有限,就只會做家常菜。”
鐘杳笑笑,給他往碗裏夾菜:“不好吃也得吃完,得照顧照顧我期待表揚的心情……怎麽了?”
鐘杳放下筷子,摟着林竹的肩讓他擡頭。
林竹呼吸微微急促,眼淚一顆一顆掉在碗裏。
“這是——太難吃了還是太好吃了?”鐘杳難得的有點兒緊張,自己嘗了兩口,“應該還行,不算太差……”
“太好吃了。”
林竹擡手抹淨眼睛,笑着大口扒飯:“好吃哭了,我早就想吃這些了,一直想吃……”
他沒法告訴鐘杳他在想些什麽。
怕他受到影響遭人議論,林家把小少爺走丢那七年的所有痕跡都抹得幹幹淨淨。他曾經演過的所有電視劇和電影都被設法回收買斷,所有孤兒院的收養記錄都被銷毀,除了家裏的自己人,沒有任何人知道他曾經丢了整整七年。
他看得到父母眼裏始終無法釋懷的愧疚,所以他自己也把那七年裏的自己藏得嚴嚴實實,盡全力去做一個錦衣玉食裏驕縱着的小少爺。
他喜歡吃熱騰騰的新米飯,喜歡把番茄雞蛋的湯汁淋漓着澆在稍涼的飯上,喜歡濃油赤醬,喜歡調味鮮明,喜歡吃沒那麽精致的糖,讓幾毛錢就能得來的廉價甜意一點點化開。
可每次這個時候,他都看得到父母眼裏愈加濃厚的自責懊悔。
林竹不想讓所有人都被困在自己的往事裏,所以把十二年前的自己徹底藏起來,只有在不在家裏,不在父母大哥身邊的時候,才偶爾悄悄放出來透透氣。
他不知道鐘杳究竟是怎麽發現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麽這麽不争氣。
再掉眼淚飯就不好吃了。
第一次在家裏吃這樣的飯菜,林竹不舍得,盡力把淚意憋回去,埋頭一口一口吃飯。
鐘杳安安靜靜地替他夾菜,排骨把骨頭都細細拆淨,耐心陪着他把飯吃完,又給他盛了滿滿一碗排骨湯。
林竹吃得仔細,最後一口湯喝淨,戀戀不舍地放下碗筷,小心翼翼擡頭。
“吃飽了?”
鐘杳一笑,扯了張紙給他:“太捧場了,能把人感動成這樣,我都要膨脹到改行了……”
林竹噗地笑了出來。
經紀人實在太容易哄高興,鐘杳瞳底微暖,沒再提之前的事。兩人一塊兒把碗碟收拾好,沒吃完的飯菜放進冰箱,忙碌稍歇,時間已經近了淩晨。
兩人昨天都沒怎麽睡好,吃飽喝足,眼皮都已有些擡不起來。
“洗漱用品和睡衣都給你備了,沒想到你帶這麽多東西……”
鐘杳把林竹帶到客房,替他打開空調,一笑:“想和你多說說話,本來想把你這屋床弄榻的,沒忍心。”
鐘杳給自己準備的睡衣!
林竹抱着剛從行李箱裏抽出來的睡衣,滿心懊悔,混混沌沌點頭附和:“這麽好的床,弄壞了不值得。”
“不是心疼床……”
鐘杳啞然,看着紅到脖頸的經紀人,忍不住擡手捏了捏他的臉頰:“想不想聽我講我在國外的事?”
林竹倏地醒神:“想!”
他當然想知道。
他一直都在想鐘杳一個人在國外的那三年,想知道那天離開之後,鐘杳都去了哪兒,做了什麽,心情好不好——他一直在鐘杳看不到的地方注視着鐘杳,就只有這三年,鐘杳在他的印象裏幾乎是空白的。
鐘杳輕輕舒了口氣,笑着揉了一把他的腦袋:“快洗澡,我一會兒來找你聊天兒。”
林竹連連點頭,看着鐘杳往門外走,實在按捺不住心裏發癢的念頭,張了張口,艱難叫住他:“哥——”
鐘杳腳步一頓,還在反應經紀人是不是在叫自己,林竹已經踩着拖鞋跑到他身邊,紅着臉低頭:“我……能穿你的睡衣嗎?”
鐘杳心裏驀地一軟,失笑:“行——去洗澡吧,我給你拿。”
林竹心滿意足,滿心興奮地鑽進了浴室。
一個戰鬥澡飛快洗完,林竹擦着頭發出來,鐘杳給他準備的睡衣果然已經放在了浴室外的小架上。
一點兒都沒有超出老藝術家的慣有審美,一絲不茍的長衣長褲,純棉布料,幹淨的淡灰色,在架子上疊得整整齊齊。
林竹裹着浴巾,捧着那一套睡衣高興了半天,穿好出門,正迎上鐘杳端了杯熱牛奶過來串門聊天。
鐘杳身上穿着和他一模一樣的純黑色睡衣,發尾還帶着點兒潮意,整個人都顯得柔和溫然,見了他眼裏就透出笑影:“穿好了?新買的,我特意洗了一次,挺合身……”
鐘杳把牛奶塞給他,自己鋪開被子,坐上去試了試,滿意地點點頭,示意他一塊兒坐下。
林竹高興得有點兒暈暈乎乎,跟着他上了床,一塊兒鑽進被子裏,努力試圖再營造點兒氛圍:“能講了嗎?用不用我去關個燈,把窗簾拉開,今天應該也有星星……”
“不用不用,這樣就挺好。”
都已經快天亮了,被經紀人發現估計一定睡不了懶覺。鐘杳連忙按住他,把人塞回被窩,兩人一起放松躺下:“我想想從哪兒說起……”
鐘杳走的時候其實已經不算太難熬。
被誣陷的髒水已經洗淨,該道的歉也道了,該發的聲明也發了。那一場發布會沒任何別有用心的記者挑刺,氣氛平和溫馨,他當時已經心冷疲倦至極,卻依然從那一場格外善意的發布會裏受贈了些許難得的安慰。
鐘杳當年讀書時成績就好,出國後并沒經歷什麽語言關,直接考入了有關表演的學校攻讀。又聯系上了曾經有所合作的幾個外國導演,參與了兩年舞臺劇的演出,積累了不少難得的專業經驗。
鐘杳不是自怨自艾的脾氣,在國外時也調整得很好,枕着胳膊給他講故事,同林竹說的都是些陰差陽錯鬧出的趣事笑話:“有個百老彙的演員,意大利人,有皇室血統,真紳士,見人都要吻手禮那種——也不知道誰教他的,聽說我是中國人,非要追着我給我行萬福,還問我‘吃了嗎’……”
林竹和他一塊兒躺在床上,笑得前仰後合,原本的緊張徹底抛在腦後,最後一點心事也徹底放下來:“您在國外心情好,我就放心了。”
鐘杳笑笑,沒糾正他的稱呼,枕着胳膊認真搖頭:“不過也有不好的地方。”
林竹睜大了眼睛,側過來面向鐘杳。
“外國的飯菜我是真吃不慣,尤其英國人,他們好像就不知道除了土豆和魚以外的第三種菜。”
鐘杳嘆了口氣:“我帶了兩箱方便面,最後也沒夠吃,只能咬牙苦練廚藝。那段時間學了不少菜,矬子裏拔将軍,好歹比仰望星空強,動不動就被那群導師上門蹭飯……”
林竹啞然,想起鐘杳的手藝,真心實意點頭:“确實好吃,賣相好味道也好,我都吃撐了。”
“好吃也有壞處,都把人給吃哭了。”
鐘杳側頭,看着林竹微微怔忡的琥珀色眼睛,神色認真:“想讓你高興的……怎麽賠禮呢?”
林竹恍惚片刻,驀地回神,連忙搖頭:“沒有沒有,我高興的!特別高興——”
話音未落,鐘杳已經側過身,把人從被子裏攬進懷間:“抱一下,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