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鐘杳慢慢放開手裏的茶杯。
他出道久了,這種話也實在聽過了太多回,習慣到聽見任何一個人同他這樣說都不會覺得有多驚訝。
興奮的,熱切的,恭維的,客套的……“喜歡”這個詞在圈子裏其實很易得,易得到很多人都開始不以為意。也很易失,易失到很多人都已經不肯再相信。
鐘杳迎上林竹的目光。
年輕的經紀人面龐上還透着稚氣,目色澄淨,純粹暖洋,顯出少年人特有的執着認真。
就和對他說“他還需要一個經紀人”的時候一模一樣。
他實在沒法把林竹只是當做一個普通的粉絲。
鐘杳收攏心神,輕吸口氣,鄭重坐直身體:“榮幸之至,我——”
“所以您至少得給我簽十二個名!”
趁着他感動,林竹咻地豎起小狐貍耳朵,靈巧地把本子轉了個方向,馬克筆也塞進他手裏。
鐘杳:“……”
“十個。”
林竹稍一猶豫,讨價還價,雙手張開豎起十指,瞄一眼鐘杳,又彎下去兩個:“八個——”
“給你簽一百個。”
鐘杳啞然輕笑,手裏的馬克筆轉了轉,筆帽一端敲上林竹的腦袋,任勞任怨地給他的小粉絲低頭寫字:“要這麽多,還有人買?回頭試試這東西能不能掙錢……”
林竹托着下巴半趴在桌上,滿心歡喜看着他寫:“我自己留着,誰都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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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杳筆尖稍頓,擡頭望向真心實意高興着的青年,良久啞然一笑,落筆從行草不着痕跡地換回了正楷。
一個杳字鐵畫銀鈎,硬是寫出了八處筆鋒。
清晰工整的字跡落在經紀人貼身裝着的小便簽本上,鐘杳寫得一筆一劃,菜一道道流水上來,才簽到第五個。
“先欠着,慢慢還。”
鐘杳已經覺出餓來,見林竹也陪自己不動筷子,只一個勁地聞着菜香咽口水,索性把筆帽一合,連本一起遞到他手中,又給他夾了一塊糖醋裏脊放在碗裏。
這裏的師傅是淮揚出身,十餘年前就來這裏定居,手藝很精湛,鐘杳并不嗜甜,卻也中意這裏菜肴的清鮮精致。
海外漂泊三年回來,吃到熟悉的家鄉味道,一顆漂泊的心才算終于落定。
林竹今天消耗頗多,見他動了筷子,立即埋頭苦吃,抱着糖醋裏脊和松仁玉米不放,腮幫一鼓一鼓嚼得飛快。
鐘杳夾了一筷子筍絲慢慢品着,目光落在他身上,漸漸溶成一絲清淡笑意。
北方夜來得早,過了六點,窗外的天色趕場一樣飛快暗下來。
一頓飯吃了近一個小時,盤淨碗空,原本預計的夜宵也沒能剩下。
鐘杳結了賬,額外要了碗消食的椴蜜山楂羹,和調羹一塊兒遞給林竹,一邊翻着他給自己的《無橋》電子版劇本:“角色很好,可塑造的點很多——已經開機了?”
“開機一個半月了,預計三個月拍完。”
山楂泥紅潤剔透,配上香潤的椴樹蜜,細白瓷盞端上來,入口酸甜生津。
林竹吃得心滿意足,也不用翻筆記,業務熟練地張口就來:“展源出場在盛夏,犧牲在仲秋。衛導說一定要等到盛夏才拍這一段,就先拍了別的,這一塊兒一直拖着……”
《無橋》片名取自顏真卿碑銘“門隔流水,十年無橋”,男主吳橋是标準的英雄式人物,從頭至尾貫穿全劇。而展源的出場退場卻都堪稱迅速,驚鴻一現奪人眼球,不過十集就消失了在一場掩護主角的爆炸裏。
林竹跟着跑了小半個月的劇組,才把這個角色從導演衛戈平手裏磨下來。可也說好了要是鐘杳沒能按時回來,或是有了什麽意外變故,就得換成別人。
鐘杳快速翻過劇本,心裏已大致有數,擡頭正要說話,被林竹扔在桌旁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
林竹抿着山楂泥,拿起手機翻了翻,原本放松的眉眼忽然凝重。
鐘杳傾身:“有事?”
“他們和鄭藝定好了,今晚《無橋》劇組下戲之後,就去試展源的角色。”
林竹眼裏撲簇撲簇冒着小火苗,利落收拾起東西,拖住鐘杳就往外走:“這麽着急下手,一定是故意的。”
經紀公司裏沒有秘密,林竹跑下來這個角色的事也有不少人了解。那時候他手裏已經沒了藝人,都當他是攥着資源待價而沽的。
這個角色實在太出彩,時間又太合适。只要稍動動腦子,就不難猜到鐘杳會選中它作為第一部回歸的作品。
在這個當口讓鄭藝去搶角色,幾乎已經是明着拉開臺子唱對戲了。
再過一周展源的戲份就要開拍,為了等鐘杳回來,時間已經卡得可丁可卯,走的又是林竹的關系。
林竹在外面畢竟代表燦星,一旦公司高層從中運作,刻意模糊鄭藝和他的關系,說不定真會把這個角色搶下來。
“我們去搶回來!”
林竹的事業心被激起來,連對着鐘杳的緊張都忘到了腦後,攥着他的手氣勢洶洶殺出飯店:“你都看了一晚上劇本了!”
鐘杳欲言又止,被他一路拖着向外走,目光落在年輕得過分的經紀人氣得發紅的耳朵尖上。
這其實不算什麽少見的事。
你搶我的資源,我占他的熱點,無形的博弈無處不在,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被人奪了精心準備半年的角色,經紀人不以為然地擺擺手“又沒什麽大不了”。
能有人陪着他火冒三丈,拉着他就往外闖,要和他一塊兒去搶回來。
這樣的感覺實在比預料的更好些。
鐘杳看着他,快走幾步跟上去,空着的手落在經紀人頭頂:“別着急。”
林竹着急,踮着腳望他。
鐘杳不禁笑起來,手上多使了幾分力,在他頭頂又揉了揉:“還想不想聽人叫你林哥?”
林竹怔了怔,随即回神,眼睛裏轉眼亮起璀璨的小星星:“想的想的!”
他的興奮才持續了一刻,就迅速難以自制地窘迫起來——鐘杳的左手手腕被他牢牢攥着,右手要摸他的頭,就必須要轉回身堵在他面前。
兩人面對面站着,鐘影帝身上清冷氣息沁在鼻間,無論是一直沒放開的手,還是此刻一擡頭就能撞鐘杳下巴的距離,都催得他險些就地熟透。
鐘杳擡手,及時攔住了林竹紅燒自己,按下鑰匙,車燈随着感應亮起來。
“走吧。”
鐘杳替他把駕駛座的門打開,看着他蹿上去坐穩,自己繞到另一側上車:“我們去搶回來。”
在坐了十分鐘林竹開的車之後,鐘杳擡手握住了側門上方的扶手。
并開始認真思考如果換林竹開車,兩個人今天白天是不是就不用在路上堵三個半小時,現在已經讓林竹在家好好睡上一覺,自己買菜做飯一起吃完,并且還能癱在沙發上聊一會兒再出門的可能。
林竹車速快,卻勝在脾氣好,規規矩矩從不闖紅燈違章超車,在交通規則允許範圍內一路風馳電掣,穩穩當當趕到了《無橋》劇組。
兩人下車亮了證件,被人領進專門的休息區,天才剛剛徹底黑透。
劇組今天沒有夜場戲,難得歇得早,就把面試的時間安排在了今晚。
林竹找人一問,才知道劇組直接把消息通知了燦星,公司不知道哪一道出了問題,這個消息居然一點兒都沒透漏給他,還秘密把鄭藝塞了過來。
要不是同事幫忙暗中透露,說不定他們到現在都被蒙在鼓裏。
明明今天中午讀高管的心的時候,對方還沒有這樣的打算,鄭藝來時也全不知情。現在看來估計就是這兩個人下午碰頭商量出來的辦法。
林竹決定以後沒事就往公司跑幾趟,按着那幾個高管一個一個地看眼睛。
和鐘杳說了始末,林竹又把劇組打出的劇本鋪開了同他一起研讀。屁股沒在椅子上坐熱,急促的腳步聲就在門外淩亂響起來。
門簾一挑,鄭藝見到裏面坐的人,臉色瞬間陰了大半。
“你的消息還真是夠靈通的。”
不敢招惹鐘杳,鄭藝對着林竹冷笑一聲,語氣夾槍帶棒。
“聽說是給人家端茶送水跑前跑後磨來的角色……原來是幹這個用的?你還真是盡心,也不知道人家劇組主創都看不看得上你——”
鐘杳神色一冷,坐直正要開口,門簾再度挑開,導演衛戈平已經帶着剛下戲的主創團隊風塵仆仆湧了進來。
鄭藝畢竟還知道進退,轉眼收斂戾氣,退到一邊連忙要打招呼。衛戈平已經徑直朝林竹過去,手裏的劇本卷成紙筒,毫不客氣敲他腦袋。
“臭小子,這幾天跑哪兒去了?你拿了角色拍拍屁股就跑,扔下我一個,麻将連輸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