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二月廿七,巳時将要過半,李鳳鳴照慣例來到香雪園,向太皇太後行“晨省禮”。
太皇太後才進過早膳沒多會兒,華嬷嬷正攙着她在廊下緩步消食。
李鳳鳴近前要見禮,太皇太後卻擺擺手,神色急切地詢問:“小鳳鳴,明徹的回信到了沒?”
自從二月初五那天,李鳳鳴讓辛茴去木蘭鎮将信和甜醬投交兵部飛驿後,老太太每天見到她必定先問這個。
“太奶奶稍安勿躁。”李鳳鳴上前攙住太皇太後的左臂,耐心配合着老人家略顯遲滞的步調。
“我一大早就讓辛茴去木蘭鎮的飛驿了。要等她中午回來,才知有沒有回信。”
這番話,李鳳鳴已經說倦了,太皇太後也聽倦了。
從木蘭鎮的飛驿傳信到南境見春鎮,單程只需六天。
算着日子,若是蕭明徹收信當日就回複,那不到半個月這頭就該得到回信。
眼下過了二十幾天還沒回音,李鳳鳴不急,老太太倒是急了。
太皇太後孩子氣地扁了嘴,委屈斜眼乜向她,誇張抱怨:“給你準備的那兩錠金,在我手上都快包漿了。”
其實李鳳鳴對這個“一封信兩錠金”的奇葩賭約沒真在意,就是陪老太太玩罷了。
可老太太這麽上心,她若滿不在乎,那就太掃興了。
于是李鳳鳴也學着老人家誇張的說法回:“我攤手等着接住您給的那兩錠金,也快攤成石像了。”
一老一少雙雙嘆氣,各有各的無可奈何。
“明徹那孩子,不像話,”太皇太後不大高興地嘟囔,“再是前線事忙,回封信的功夫總該有吧?哪怕只回個紅彤彤的‘已閱’二字也好啊。”
這絕對是沒過腦的糊塗話。
淮王蕭明徹自小不受齊帝重視,成年開府時僅得封郡王。
一年前,齊國定下由他與魏國公主李鳳鳴聯姻,齊帝有意擡他身份以向魏國示好,這才給晉了親王。
可按齊國規矩,只有皇帝或奉旨協理政務的太子,才能以朱筆題“已閱”二字回複別人的信函。
攙住老太太右臂的華嬷嬷驚得暗自倒吸一口涼氣,以餘光謹慎掃過附近的侍女。
廊下每隔五步就立着位侍女,雖個個低眉垂首,但其中肯定不乏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人精。
縱然誰都知老太太是說者無心,但太皇太後的身份畢竟不同。若李鳳鳴接話時不懂事,只怕要在京中掀起一場風波。
隔着太皇太後,李鳳鳴瞥見華嬷嬷正緊張地望着自己,眼神似有提醒之意。
她向老嬷嬷微微颔首後,笑吟吟接下太皇太後的話:“我跟您想的就不一樣。我猜,他若給我回信,多半只會寫五個黑乎乎大字……”
她清了清嗓子,學着蕭明徹冷面無波的樣子,壓低聲音,“‘知道了,多謝’。”
老太太瞬間被逗樂:“你還別說,鬧不好他真做得出這事!”
“可不?淮王殿下自小話就不多。太皇太後您還記得嗎?當年您才将殿下接來時……”
華嬷嬷陪笑,不着痕跡地将話岔開,同時再度觑向仿若無事發生的李鳳鳴。
近來兩三個月裏,華嬷嬷與李鳳鳴接觸不少,卻始終看不透這位年輕淮王妃的深淺。
初時只覺她長相妍麗、氣度端和,待人接物落落大方,也很能哄太皇太後高興。此外再無亮眼長處,像個極好拿捏的軟柿子。
可經過方才那令人膽戰心驚的一問一答,華嬷嬷突然覺得,這位異國來的和親公主,似乎沒那麽簡單。
和親國書說她是魏國裕王李典之女。李典是現今魏帝的堂弟,遠離朝局中樞,就是個閑散王爺而已。
可華嬷嬷瞧着,李鳳鳴在剛剛那電光火石間的表現,可謂舉重若輕。玩笑打趣着就将一場敏感風波化解于無形,好像十分清楚站在權力核心附近該如何生存。
她不太确定李鳳鳴是誤打誤撞,還是當真在瞬間悟到個中兇險,并以打趣笑言輕松化解。
若是後者,那可真不像個閑散王爺的女兒,倒像是……
*****
太皇太後昨夜沒睡安穩,今日精神頭不算好,便沒多留李鳳鳴,并免了她黃昏的問安禮,叫她明日辰時就過來。
華嬷嬷解釋道:“太子妃與恒王妃明日都會帶自家府中女眷前來探望。屆時人多,冷落了誰家都不好。太皇太後初愈,精力有限,要勞煩淮王妃幫忙擔待些許了。”
“華嬷嬷客氣。我做晚輩的,能幫太奶奶擔些場面,這是受了擡舉,何來勞煩之說?”
李鳳鳴笑語溫言,标标準準就是個賢惠懂事、任勞任怨的重孫媳。
華嬷嬷向她福禮後,又陪着太皇太後将她誇贊一番,李鳳鳴今日的“晨省禮”便算是結束了。
*****
自兩個多月前來到滴翠山,李鳳鳴就住進了長楓苑。
因為蕭明徹在九歲那年被太皇太後接到行宮來照管,就一直在這長楓苑住到十六歲。
到他行過成年冠禮後,齊帝準他在雍京城內單獨開府,這才搬離。
結束晨省回到長楓苑,李鳳鳴屏退行宮侍女,在淳于黛的随侍下進了書房。
這幾年,蕭明徹若是得閑,也會到行宮探望老太太,所以書房裏還留着些書冊沒帶走。
近來李鳳鳴只要沒去香雪園,就定在這書房裏“尋寶”——
蕭明徹雖不受齊帝愛重,到底是個皇子。他這裏的許多書,尤其那套《國史》,是只供皇子研讀的版本,外間很難得見。
通過這些書,李鳳鳴算是重新認識了齊國的許多事,大大有助她梳理思路,走好接下來的每一步。
她除鞋上了窗畔坐榻,盤腿垂首,單手按着小桌上那冊還沒看完的《國史》,若有所思。
淳于黛為她端來熱茶,低聲關切一句:“瞧着殿下神色不太對,可是在香雪園遇着什麽事了?”
李鳳鳴在旁人面前一向端得穩,但淳于黛打小跟着她,對她情緒上的細微變化可謂了如指掌。
“老太太稀裏糊塗說錯一句話,”李鳳鳴抿茶潤了喉,接着道,“幸虧我在父……”
她擡頭迎着淳于黛警惕提醒的眼神,改口笑道:“幸虧我機靈。不然就要給蕭明徹惹是非了。”
蕭明徹的母妃早逝,背後沒有舅族可倚仗。若在此時被卷入“儲位之戰”的是非漩渦,對李鳳鳴可沒有半點好處。
淳于黛接下她遞還的茶杯,小聲道:“哪國皇嗣之間都難太平,如今的齊國尤甚。若一句話沒接好,那定是潑天的‘熱鬧’。也虧得殿下對這種事游刃有餘。”
“若不是看着我還有這點技藝,也不會讓我過來和親,”李鳳鳴歪靠在坐榻上,哼聲挑眉,“對了,說起熱鬧,明日可才真有戲看。太子妃與恒王妃都要來。”
太子與恒王在朝堂上明争暗鬥,這事不算秘密。
齊國女子以夫為尊,既太子和恒王對掐,太子妃與恒王妃自也要互別苗頭。
京中各家宗室府邸都得了消息,知道太皇太後大病一場後變得糊塗了些。
所以大多掌家的命婦們會提前在私下協商好,各家錯開日子來行宮探望,以免人太多,更要叫老人家糊塗。
但太子妃和恒王妃偏要在同一天來,大約是要在太皇太後面前争個高低,讓大家看看老人家更親近哪頭。
淳于黛搖頭輕嗤:“這般做法根本無實效,誰輸誰贏又如何?”
“倒不是她們不聰明。若在大魏,皇嗣争儲之戰,當然沒誰家會這麽做,”李鳳鳴很清醒,“可齊國女子處處受限,又不興‘夫婦共治’。她們想幫自家丈夫,功夫只能下在這些沒用的事上。”
“那倒也是。罷了,殿下明日少說多聽,只管明哲保身就是,”淳于黛結束了這個話題,轉而道,“那冊《國史》,殿下是接着看嗎?”
“看吧。反正這會兒辛茴還沒回來,閑着也是閑着。”
人就是說不得,李鳳鳴話音剛落,大早上去木蘭鎮飛驿的辛茴竟就回來了。
*****
“殿下!您的兩錠金到手啦!”辛茴一進來就笑嚷,“除了信,還有罐紅茶,許是當地特産。”
李鳳鳴欣喜接過信:“沒看出來,淮王殿下還挺會做人。”不但回信,還附着回禮,真講究。
淳于黛拿過那紅茶罐子聞了聞,小聲對辛茴笑道:“這不是齊國茶,是宋國的‘粟膏紅茶’。從前咱們殿下得過,你忘了?”
“宋國茶?那看來是打了勝仗。想必還俘或斬了對方高階将領。”
李鳳鳴低頭拆信,卻一心二用地接住了淳于黛的話:“尋常宋國士兵可不會帶着‘粟膏紅茶’上戰場。”
淳于黛點頭認同,卻在瞧着她兩眼快笑成元寶形時,忍不住無奈調侃:“殿下得了這兩錠金,離萬金積蓄可就又進一大步了。”
“去去去,別以為我聽不出你在笑。兩金雖不多,”李鳳鳴展開信紙,“但聖人言……嗯?!”
信紙上的內容讓她傻眼噎住。
“怎麽了?”淳于黛和辛茴異口同聲。
“實不相瞞,”李鳳鳴面無表情地眨了眨眼,“我想收回方才說‘淮王殿下挺會做人’那句話。”
辛茴見她這模樣,好奇得抓心撓肝,便伸過腦袋去瞧那信紙——
“噗哈哈哈!殿下,您這兩金賺得可真劃算!”
李鳳鳴傳給蕭明徹那封信,稱呼、落款照規按條,正文內容也好歹是絞盡腦汁湊了份甜點食譜,兩三百字總是有的。
可蕭明徹這封回信,信紙上空蕩蕩,除落款處蓋着他的閑章印外,就只有一個墨跡烏黑、力透紙背、筆走游龍的“嗯”字。
遠比李鳳鳴預想中的“知道了,謝謝”還要敷衍,且過分。
“蕭明徹可真是人間極品,”李鳳鳴愁苦扶額,“這封信拿到老太太面前,不等于将我當衆處刑嗎?”
她必須加快斂財的步伐,力争早日和這家夥一拍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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