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情挑佛主(12
妙語借紙鶴之口,坦白了愛慕清明以及身為破妄子兩事,言道佛心與私情終難兩全,不願再困苦于此,便來與佛爺一賭。
“妙語想賭師父心之所向——妙語願舍身助師父成佛,若師父功德圓滿漸漸将妙語遺忘,一心遁入空門,妙語只當自己死得其所,也應了佛爺所求。反之,師父若無法忘情影響佛心,且心念之堅難以撼動,算妙語贏,佛爺全妙語與師父一場厮守,如何?而師父心意,以玲珑塔即可驗之,您若答應,請回贈塔為信號,妙語自明白賭約達成。”
單憑“只當”二字的言外之意,清明心中一緊,鏡中畫面一轉。
是更早之前,徒弟在客室中與殷逢淵計劃如何偷梁換柱假死一場,問道,“你僅以繼承殷氏的血脈便可僞裝成人皇,那你能否憑我割出部分妄念,僞裝成我的樣子?”
清明心髒一跳,砰砰砰!越跳越疾,分不清是因被算計還是因徒弟未死,照心鏡的畫面到此終止。
清明轉身快步下千金臺,歸程,每走一步身上負重輕上一分,而清明心中枷鎖仿佛亦随之步步減輕,他越走越快,渾身飄然之姿似要乘風而去,令臺下仰頭張望者紛紛納悶。
清明上臺時從日之剛出走到驕陽正烈,走得滿負心灰。而下臺時從日頭傾斜走到日落西山,卻濁塵盡掃。
“佛爺。”
青衣僧再次恢複曾經高不可攀的遺世風華,眉間一點朱砂,容貌端正清俊,步履穩健,引得圍觀女子叽叽喳喳。
清明道,“想必您已經知曉弟子想問何事。”
佛爺環視一圈圍觀人群,“回去再說。”
兩人回了婆娑殿。
佛爺從箱中翻出紙鶴遞給清明,見小弟子雙手接過,聽聲時滿目柔情,心情糟糕,像打量一塊朽木,“你那弟子滿腹花花腸子,連佛爺我都敢騙!現在想來,他那賭約着實沒安好心!”
佛爺一說就滿腹怨氣,在殿中踱着步道:
“你心性固執,既已心中有他,又怎會因成佛而讓戀心煙消雲散?反而,他故意舍身助你成佛,先不說你會因良心不安難享佛位。就說人生八苦,愛別離,求不得,他故意于情濃時以‘死’在你心中埋下兩枚苦果,彼時,你已得佛位自然成佛執念全消,此消彼長,與他生死相隔的苦占據你心使你念念不忘,你求佛之心越深,他你烙在你心中的痕跡越無法抹去,且日日消磨你向佛之心,着實壞透了!留下一座玲珑塔這哪是驗你之心?你想想之前不願承認徒弟已死,日夜混沌,我看這分明是為了時時提醒你!還有那滿殿風鈴,若真為你着想何苦讓你牽挂難舍,晝夜沉浸苦海,若真好心,就該一把火把自個的痕跡全部付之一炬,讓你毫無緬懷的餘地。”
佛爺回首,“你得知真相,可還想為他放棄佛心?”
清明握住紙鶴,動作自然地藏入袖中,仿佛自家徒弟的東西都合該歸自己所有般,佛爺嘴角一抽,就聽他道:“聽佛爺此言,弟子求他之心更甚。”
佛爺想不通啊想不通,“這等百般算計之人,你為何偏偏甘願為他錯到離譜?磕得遍體鱗傷都死不悔改?”
清明擡起頭道,“佛爺,一想到他能為弟子如此費盡心思,弟子不知為何,竟歡喜非常。”
“罷罷罷!随你去吧。”
清明想到鏡中的那出偷梁換柱,起身向佛爺告辭,轉身去尋做客未走的殷逢淵。
再回想當日,眼睜睜見着徒弟死去的觸目驚心仍無法忘懷,每一想,便悔痛難當,他壓抑着難捱的情緒,過濾當日所有疑點,在徒弟中招時他便開始恍惚,回過神來徒弟已奄奄一息,而在這期間殷逢淵似是趕了過來,若想做手腳,便是這段時間。徒弟可是算到他會因他心神震蕩,有足夠下手的空隙?
清明無奈笑着,敲響殷逢淵的客室。
打開門,露出殷逢淵洗盡鉛華的臉,不含脂粉氣顯得俊美非常,穿着松散裏衣袒露胸口,沖他冷諷般笑道,“呦,深夜來訪,莫不是想與我一度春宵?”
清明躲開殷逢淵要來勾他下巴的手,神色不見任何波瀾起伏,除了徒弟這世間少有人能帶給他影響,不論喜厭,“他在哪兒?”
“你說的他是誰?”殷逢淵仍在耍滑頭。
清明卻一語道破,“你耽擱了一時耽擱不了一世,何苦故意刁難。”
“你這禿驢真夠無趣,也不知他喜歡你什麽?”殷逢淵讓清明進屋,萬分慎重地擡起床頭那盞燈籠,遞給清明。
清明垂眸,見那燈芯燃着的不是一團火焰,而是氤氲的黑絲,殷逢淵拂袖消掉隐匿氣息的法門,氤氲黑絲上冒出屢屢妄念氣息。清明的淡然一破,接過燈籠的手先是一顫,後是一緊,穩穩抱住,目不轉睛地凝視那團黑絲。
殷逢淵口氣複雜道,“你別以為他只是假死,你當時那一拳威風他是硬生生接下的,借着你心神大震使了蔽目障眼,趁機把妄念割裂出一分,若是平常即使能瞞過一瞬身體上也會露出痕跡,可當時他因你那一拳渾身俱損,反而掩蓋住割裂留下的創傷——我一想到他不僅生受你那一拳,又自殘己身承受那割肉挖骨般痛,我就恨不得讓你也生受一回。不過現在還有用你之處,我當時雖然上去悄悄帶走他半分念團,但重塑皮囊所耗甚大,我法力有限,還需你來。”
清明突然沖殷逢淵行了一禮,誠摯道謝。
殷逢淵嫌棄側身避開,“我做這些既不是為你,亦不是為他,只是為了全我一個了無遺憾,全了這片心,以後你師徒如何,是分是合是生是死與我皆無幹系,我亦身負要事,沒時間再耽擱于此。”
殷逢淵取出一個紙鶴遞給清明,就催他離開,“你既已來尋我,想來他與佛爺的賭注是他贏了,這是他留給佛爺最後一個紙鶴,還請你傳達。”
待佛爺聽到紙鶴裏的聲音,又氣得沒胡子吹只幹瞪眼,只聽紙鶴道,“佛爺,這一局是我贏了,您可願賭服輸?我知佛爺歷劫在即,您大可安心去了,只是等您歸來之時,這婆娑一界定當物歸原主,還請那時,佛爺放我與清明自由,全我師徒一個長相厮守。”
佛爺氣得張嘴要說,那人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反應,紙鶴張嘴又言,“佛爺,師父所斬之妄念仍餘我一縷殘缺,別人看不出來,您又何嘗不知我師父如今只是假佛,我知您定覺得等師父繼續修行慢慢補全,但您又怎知這一角殘缺不是天意?您何不順應之,以我師徒間那份情誼全了那角殘缺?”
佛爺咬了咬牙,終于再沒說什麽。
佛爺歷劫前,把偌大一界暫交由新晉佛主清明掌管,佛號“歡喜”。清明一邊幫助破丹沙彌重塑佛丹,一邊用鎖心塔為徒弟洗妄滌執,把氤氲一團黑洗成無暇白色。佛史有載,新晉佛主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有二,一是其傾世無雙之貌,二是,嗯……
清明把一團還未凝實的白念從燈籠中取出,擺來一排千挑百選身體健壯的螞蟻。
師宣衍生的新念團皮囊還未成氣候,鑽來鑽去,暫且能控制一只玉白色的小蟻,白日裏蜷在眉心那點朱砂痣上随着清明進進出出,晚上宿在清明耳道裏安眠,這實在很減佛主的威嚴,三位師兄勸了一遍又一遍,依舊只能看着那只小蟻在佛主師弟身上耀武揚威。
清明每有清閑,就用功德水澆灌白蟻,時間匆匆流走,徒弟一直未曾口吐人言也不曾化形,清明并不急迫也并不催促,似是很享受能日夜照料徒弟的日子——這就是六道八荒的另一個談資:新晉佛主莫不是因喪徒瘋魔了?怎麽總用寵溺萬分仿佛面對宿世愛侶的眼神望着一只小螞蟻,怪哉怪哉!衆人揉揉被太陽照得有點瞎的眼睛,只當看花了眼。
這日晚上,師宣爬出清明耳道,脫了險些快被力量撐爆的螞蟻殼,試着緩緩把一團白念虛虛凝出人形,走到殿外吹着徐徐微風,思索……
這個世界的骨架是,清明成佛,蓮座化形,兩者相愛,佛緣盡毀。若是像以前那般大刀闊斧地破壞劇情,他自然無法留在此間。師宣想與清明厮守,只能順着劇情盡量拖慢節奏,成佛了,助蓮座生靈亦可,除了不能讓兩者再生情愛,他最後亦會帶着清明遠走高飛,度過滄海桑田……
一夜過去。
閉目打坐的清明睜開眼,就見殿門敞開,亮光撒入。
心裏詫異一瞬,清明起身,敲了敲耳朵提醒徒弟起床,恰在這時,一個青年款款沐光走來。清明動作頓住,愣愣望向前方,青年擡起清豔的臉,悠然笑道,“許久不見,師父竟連徒弟的臉都認不出來,着實讓人傷心。”
清明頓在原地。
青年亦在幾步遠停下,“這次,師父若不過來,弟子可不會再主動過去了。”
青年等清明過去,清明卻閉了閉眼,一揮衣袖卷起一股風把青年刮到眼前,深深抱住。青年懊惱道,“早知你這禿頭忒是狡猾,居然耍賴。”
清明沒有說話,只是擁住青年,靜默許久,讓滿腔動蕩的感情慢慢沉澱,而後擡眼,摸了摸徒弟又長出的一頭烏發,目中滿是愛憐,“你可願,再與為師結一場師徒緣分?”
青年皺眉,“都自稱‘為師’了,你哪裏給了我拒絕的餘地?”
清明又摸了摸青年滿頭烏發,愛不釋手中夾雜一縷可惜,最後直視青年眼睛,一字一句,鄭重許諾,“這一次——我清明願用一世清修,換與你長相厮守,生生世世,不離不棄,你可願否?”
“我若不願呢?”
清明只道,“你一生不願,為師擾你一生,你世世不願,為師擾你一個永世不得安寧。算計為師這麽多回,哪容你轉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