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情挑佛主(10
師宣聲音裏的釋然令清明紊亂的心神一顫,猛然抓緊師宣,睜開眼——清豔青年近在咫尺,目中含笑,清明試圖從中分出幾分真意幾分假意,辨出這份“成全”是出自何種打算?但他沒有從細枝末節剝離出真相,反而從徒弟眼角眉梢發現一絲絲疼痛與些微困擾,清明怔了下,順着徒弟的餘光垂眸。
眼下,師宣手背抓傷因被他反握過度擠壓,血流得更洶湧。
清明張了張嘴,喉嚨幹涸得厲害,灼燒感從喉管遍布肺腑,難捱的感覺蔓延到身體深處。他還來不及細細體味是這種感情,佛爺派來護陣的人到了,清明離開前只能留下一句,“一切等我回來。”
師宣笑着目送清明離開。
清明遠遠回望一眼,辨不清徒弟的表情,依稀感覺到他沐光的笑意,明明行了惡事還能笑得不染陰霾。清明自覺如今已時時行走懸崖邊上,這笑容仿佛來自崖底深淵的風,以清爽無害之貌,不動聲色引人失足墜落。
用漫不經心包裹着難以窺探的用心——這種覺悟,一瞬間讓清明難受得胃都蜷縮起來,幾乎站立不住。
……
啓陣時,天人殿散發光輝,無限外延。清明感應不到破妄子,陣法波蕩卻會引起執妄騷動,挑起事端。
結果沒等到陣法波動傳到界外引動破妄子,先等來律閣的武僧。早上,昏迷的受害者相繼醒來,道出妙語是破丹兇手,再加上前有空悟被再消記憶,後有清明師徒夜闖弟子閣,流言驟起,衆沙彌在律閣前靜坐要求律閣尊者秉公執法,嚴懲妙語,清正已經派人去請妙語當面對峙,特來通知他一下。
清明囑咐壓陣武僧時刻關注陣法波動所向,匆匆趕去律閣。
一眼望見閣中玉立的青年。
被人集體攻讦仍唇角含笑,不慌不忙解下新戴上的佛珠。
有沙彌朗聲質問——
“昨夜有人看見妙語私闖弟子閣進出沙彌房間,又被妙法蓮華尊者帶走,想來是他妒忌同期準備下手被當面逮住,可為何到現在不見懲治妙語?難不成是妙法蓮華尊者袒護徒弟?!請閣主給我等一個公道。”
清正皺眉問妙語,“你待如何解釋?”
師宣掐斷珠線,捏起一顆渾圓佛珠彈向說話沙彌,砰!佛珠深入沙彌胸膛——轟!沙彌仰倒落地!血流如注……
“這個答案如何?”
師宣聲音含笑,笑得衆人毛骨悚然心裏發涼。師宣擡起熠熠生輝的眸,眼波流轉掠過被他當堂殺人震驚的衆沙彌,目光在清明身上頓了頓,再轉回清正身上,“可還滿意?”
“你——死不悔改!!!”
清正一揮禪杖,浩大威力還未近師宣就被一波柔風化解。
清明一甩衣袂坦然走到衆人眼前,先卷起風先把重傷沙彌送去醫閣,端是慈悲為懷,但緊接着——
清明于衆目睽睽之下擋在師宣身前,穩如山川,衆沙彌一片嘩然,你望望我,我看看你。
清明頂着莊嚴寶相,立着卓然身姿,氣勢淩然!清正波波攻勢都被屢屢化解,拂袖間出塵飄渺氣一分未減,通身舉世無雙的風華令人望而欽佩,但放在袒護當衆行兇的徒弟妙語這種令人瞋目的情景裏,沙彌們的目光漸漸變了,含着憤慨,夾雜氣惱,竊竊私語那個德高望重的教化首座怎麽就敢堂而皇之地偏頗徇私。
清正眼見着師弟名聲盡毀,氣得直瞪眼,“師弟你莫再犯糊塗——如此劣徒不堪教化,今日無論如何,我都要讓他領教一下佛國法規不可侵犯!”
“師兄——”
清明彈指再次化解清正一波攻擊,清源清賢兩位師兄終于聞訊趕來,施力攔住清明,“師弟你怎能糊塗至斯。”
被護了許久的妙語終于直面清正的攻擊,可能是為了拖慢被攻擊的節奏,妙語邊躲閃邊朝沙彌下毒手,佛珠咚咚咚射出,命中一個又一個沙彌,周圍亂成一團,想要近身的武僧皆被亂象阻礙,忙着救人顧不上圍攻,清正眼見倒下的沙彌越來越多,律閣染血,大恨妙語狡猾狠毒,從閣內追到閣外,下手越發狠辣,大罵:
“孽障!!!”
清正與妙語鬥成一團,攻勢越來越急。清明原本出手總留三分力,這會兒也越加犀利。清源清賢兩人以二對一制衡清明仍感難以招架,漸漸精疲力盡,怪道,律閣鬧成這樣怎不見其他武僧來援?不見佛爺平息事态?
恰在這時,一個小僧來傳佛爺的話,請清源清賢清正三位弟子立即過去商談要事,清正還要再拖延片刻拿下妙語。小僧又道,“佛爺有言,此間事端交由妙法蓮華尊者主持大局!幾位莫要耽擱!”
師宣暫停了手,捏着線頭撥弄着珠串,一百零八顆佛珠彈掉了半串,地上倒了一片不知生死的沙彌與武僧。
他挺立閣中,仿佛站在屍山血海中,天人殿的陣法源源不斷把力量輸來,讓師宣渾身躁動,越發想肆無忌憚,他穩了穩心神,瞄了眼奪門而逃的餘下沙彌,并未去追。
身側的迫人的視線緩緩壓來,師宣側眸,看到徐徐走來的清明。
青衣僧唇抿于一線,臉上筋脈鼓脹,表情幾次變幻,掃過遍體鱗傷的師宣時目光含痛,掠向奄奄一息的沙彌武僧時眸中生憎。臉上表情淡泊到幾近虛無,若想探知其想法只會得到一片茫然,仿佛似已忍耐至極,收斂至極,不露分毫。但唯有一雙眼無比攝人,往日的通透與慈悲都成岌岌可危的薄冰,掩蓋住底下道德與私情互相拉扯出的洶湧波濤,讓人見之心顫。
師宣心髒緊縮,皮囊因陣法翻湧的毀滅欲望卻越來越高漲,他目視清明一步步走來,幾近哀恸地質問他——
“為何又造殺孽?”
師宣彎唇,讓皮囊中躁動的肆意在唇齒間流竄,“我想殺就殺,你能奈我何?你若是看不慣眼,大可殺了我!”
“你非要如此屢屢相逼?”
“唔……我逼你什麽了?”師宣輕笑着,又彈起一珠,命中一個清明身側不遠處裝死許久瞅準時機悄悄爬起的漏網沙彌。
一股血噴濺到清明臉上,澆蓋了眉心的朱砂痣,含着熱度,澆得清明整顆心徹底涼透,隐隐作痛。
“故我——”
這一聲極盡壓抑與沉痛與哀恸。清明慢慢擦拭血污,動作極緩極緩,“你何苦逼我?”
“妙語何德何能,能逼迫高高在上的妙法蓮華尊者?”師宣躍到律閣閣頂,一抓一捧佛珠,朝閣外還沒散遠的沙彌彈去。
“砰砰砰”射進皮肉,細微之聲卻如鐘鳴震徹。
屏息凝神縱觀全局的清明一拳握緊,骨節捏得泛白,仿佛把滿腔愛徒之心與不忍之心随着血污藏入手心。
清明擡起臉,直視在閣頂耀武揚威的徒弟,恢複幹淨的臉終于浮現出為人在世該有的尺度标杆,目中波濤洶湧皆已冰封,一片端正清明。清明以風列陣,把一個又一個射向沙彌的佛珠挨個攔住,形成巨大風網困住師宣,拳中蓄力,打出一陣剛硬至極的拳風,所過之處的物體全被吹倒!
拳風聲勢浩大,直直朝師宣彈佛珠的手掌擊去——
力度經過一段距離的消減,若師宣及時躲閃,剩下的風刃只足以擦過掌心,暫時毀傷手掌阻止他行兇,不傷根本,待日後細心調養必會恢複如常。清明算得很好,卻沒有算出千鈞一發之際,師宣不僅沒有躲閃,反而欺身迎上。
——可崩山鎮海的拳風命中師宣胸口,清豔青年整個胸腔以肉眼可見的程度凹陷下去。
那一瞬間太陽烈得幾乎讓清明睜不開眼,耳鳴眼花,視野朦胧,耳邊似響起殷逢淵的呼喊,隔了很遠,有種江河倒湧、山川傾覆、星盤逆轉之感洶湧襲來,他從這險象環生的洶湧洪流裏走出,卻并非劫後餘生,恢複清晰的視野中,徒弟已軟倒在地,血湧了一地,骨斷肉碎,想必內裏髒器也都碎成肉沫,刻骨的寒涼讓清明渾身止不住發顫。
清明看不到殷逢淵,看不到從天人殿循着陣法波動趕來的護陣僧人,眼中只有徒弟。
清明一步步走去,腳下發軟,軟得最終不堪重負跪在徒弟身側,表情從虛無中返回塵世,紛亂情緒讓臉上肌肉扭曲。清明閉了閉眼,許久,擯棄所有只能增加負擔的龐雜情緒,等睜開眼,眼中是一片空茫。
隔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故我,為何?”
師宣嘴角含笑,笑中有血,聲音虛弱,“師父,我全你成佛之心,可好?”
“故我……”清明反複喚着,徒弟氣息卻越來越微弱,清明臉上表情亦越來越空,那是一種隐藏慌張卻不自知的蒼白。
待師宣緩緩合眼,斷氣的那一瞬,清明突然渾身佛光大盛,刺得周圍人無不避讓,光芒普渡之處,血液倒流回傷者體內,沙彌和武僧們嘤咛轉醒,傷口愈合如初。
“這——”
清明茫然四顧。
不知何時出現旁觀了多久的佛爺走入律閣,憐惜地望着一瞬間仿若懵懂幼童的小弟子,“清明,你已心境圓滿,可喜可賀。”
随着皮囊損毀,妄念一直隐藏的氣息袒露,絲絲縷縷氤氲晦暗,萦繞清豔青年周身,清明環視護陣僧人,目光落回毫無氣息的徒弟,喉頭湧血,往日裏的不願觸及的不詳預感撥開雲霧,再無法遮掩,“他——”
“他便是破妄子,執妄所化,你成佛路上最後一層阻礙。”
“竟是妄念?妄念……”清明呢喃,“他多番傷人原是我害的……他說本能我竟以為是玩笑,原來是他被我成佛執妄所累,都是我害的……”
“佛爺——”
清明跪地,重重磕頭,“我願拿我一身修為換他重生,求佛爺成全。”
“你入迷障了。”
清明再磕,“求佛爺成全!”
佛爺只是搖頭。
清明繼續磕,一下一下,一次比一次重,磕得滿臉是血再無往日無雙風華,狼狽得像個俗世裏為情所困苦不堪言的平凡男子,磕得三位跟在佛爺身後的師兄于心不忍,嗑得周圍沙彌震驚似是認不出這展露庸俗之态者竟是曾經高不可攀的妙法蓮華尊者,磕得佛爺終于嘆息出聲。
“妙語本是因你而生的執妄,無魂無魄,何以重生?”
清明愣愣停下,擡起髒污的臉,聲音恍惚,“是說……哪怕弟子上天入地,踏遍五洲四海六道八荒都不可能再見到他了?”
佛爺默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