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七月份的峽海市猶如一座巨大的火爐,偶爾拂過的微風都彌漫着令人窒息的燥熱。
在這三伏天裏,仍有人西裝革領打扮的一絲不茍,提着公文包慢悠悠地踏過幾乎快要被頭頂這只大火球烤化的柏油馬路。
裁剪合身的深藍色西裝包裹着男人細條的腰身,白皙的肌膚因為烈日暴曬而微微有些泛紅。
細汗順着額角留下,劃過男人修理整齊如翠羽樣的眉尾,落在眼梢,熱浪層層襲來,令他本就溫柔的眼眸看起來更像是蒙了一層霧氣。
他終于停下腳步,擦了把額角的細汗,淺棕色的眸子透過這股粉色的熱浪望過去——
前方的國企大樓遠遠望去就像一座灰色的監獄,肉眼可見的彌漫着陰霾。
他嘆了口氣,滿臉寫着“喪”字,慢悠悠往前走。
“小胡,你過來啦?怎麽看你無精打采的,昨晚沒睡好?”
剛到門口,就見那過于熱情的看門大爺正用大腳趾夾着藍色的老式拖鞋,有一下沒一下的晃着。
“大爺,我是宋寅之,您又記錯人了。”男人無奈地笑笑。
“宋硬之?”大爺摸着自己寸草不生的腦袋,又問了遍。
“宋寅之。”
大爺:“什麽寅之?”
宋寅之:“大爺您歇着吧。”
宋寅之實在是懶得和大爺理論了,因為他覺得,大爺也不必再費勁巴拉去記自己的名字了,今天他把辭呈一交,以後大家江湖不見。
徑直上了三樓,把辭呈往科長面前那麽一放,科長先故作态勢地挽留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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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宋啊,咱們體制內是陰陽怪氣的事多。”
得,一聽科長這口氣就知道是老陰陽人了。
“我送你一句話吧,嘴巴閉緊才是職場的生存之道。”
宋寅之笑笑,沒說話。
這斑禿科長的意思很明顯了,就是說他不會做人呗。
接着就是敷衍的“那行吧,我也不打擾你了,慢走不送,我這兒還有點事要忙”。
宋寅之深吸一口氣,提着公文包走出了單位大樓。
望着頭頂刺眼的烈日,一瞬間他有了種出獄的感覺。
體制挺好的,就是不适合他。
來到大門口,看門大爺還是保持那個腳趾夾拖鞋的姿勢,仿佛隔着一道門,都能聞到那沁人心脾的芳香。
“大爺,您能幫我開一下門麽?”
“開什麽東西?”
“開門。”
“開窗?”
宋寅之:“大爺您忙。”
他來到圍牆邊上,把公文包像丢鐵餅一樣丢出去,然後極力伸展開他那禁锢的西裝,撅着腚像只壁虎一樣爬上了牆頭。
一個猛子紮下去,差點大頭着地,還好他身手敏捷,不然就這架勢,非磕成和科長一樣的斑禿不可。
地鐵上飛滿了瞌睡蟲,連接着一排排的哈欠,正好和地鐵微颠的節奏達成了高度一致,腋來香的氣味彌漫在地鐵上,嗆的人嗓子疼。
兩個穿着高中制服的女孩正湊在一起看手機,長發垂下,擋住她們俊俏的小臉。
竊竊私語傳來,像是兩只正在偷食的倉鼠。
“什麽妖怪啦,營銷號的噱頭而已,這年頭的新聞沒個三四次反轉都不好意思叫新聞。”
“真的啦,你看嘛,正常人類哪會長金色的眼睛啊。”另一個女孩不服氣。
“哎呀,曝光過度而已。”
兩個高中生輕聲讨論着手機推送的新聞。
宋寅之倚在靠背上,眼神毫無焦點地望着不知哪處。
妖怪啊,這世界上要是真有妖怪就好了,不管它們再怎麽嗜血,也不像人類從頭到腳都充斥着永不滿足的欲望,要是和妖怪打交道,肯定比和人類打交道要輕松得多吧。
“方家園到了,下車的乘客……”地鐵上響起機械的提示女聲。
宋寅之還在愣神,旁邊一個腿圍堪比正常人臀圍的大媽一副超市大減價的架勢,突破重重包圍,硬擠了下去。
這二百多斤的一腳,差點把他的魂兒都給踩出來。
他猛然回神,迷茫地望着報站提示屏,這一看,眼珠子都差點掉出來,趕緊拿過公文包随着人流大軍下了地鐵。
怎麽乘地鐵來的,宋寅之就怎麽回去的,剛走到家門口,就聽見裏面傳來幾個尖細的嗓音:
“寅之這孩子沒別的好,就是聽話,誰不知道體制那活兒費力還不讨好,那你看他敢辭職麽?”
都說三個女人就像一群鴨子,這動靜,宋寅之還以為家裏是戳了鴨子窩了。
“是啊,我就勸我們家崽崽,趕緊回國找個媳婦兒,你說他在國外吧,錢賺的是不少,但是國外哪有咱們這兒好啊,結果這死孩子就嫌體制錢少,你說傻不傻,錢是少,可福利好呀!”
這破鑼嗓子宋寅之知道,住樓上的大嬸,外號碎嘴子,兒子争氣,出國做生意賺的盆滿缽滿,這可給她牛逼壞了,一口一個“體制沒前途,混吃等死”或者是“男人就該出去闖一闖”,反正每次見到宋寅之,來回就這兩句。
果不其然,她這麽一說,母親在裏面立馬沒了動靜,估計礙于鄰裏面子也不好反駁。
“哎呀,我得回去給我家內口子做飯啦,天天就知道賺錢,十萬八萬的小錢還放眼裏,要不說他沒出息呢,我有時候也真是伺候他伺候煩了。”大嬸說着,起身要走。
宋寅之趕緊欠身躲到樓梯口,看着那倆大嬸扭動着水桶腰上了樓之後,才敢出來。
他小心翼翼打開家門,果不其然,母親又被那位塑料姐妹刺激到了,正在客廳裏收拾桌子,那架勢,恨不得都要把桌子擦出一個大窟窿。
“媽,我回來了……”宋寅之弱弱喊了聲。
母親看到宋寅之,心生奇怪,忙上前追問:“你怎麽回來了?不是上班麽。”
宋寅之捏着公文包,有點不敢開口。
“說話呀,啞巴了?!”母親眼睛一瞪,聲音陡然提高八度。
“我……”宋寅之此時真恨不得當場突發腦溢血或者直接讓他暴斃得了。
算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宋寅之覺得紙也包不住火,這種事又瞞不了一輩子,索性承認了:
“我受不了公司裏那些人了,就辭職了……”
聽到這句話,母親頓時猶如被石化一般,身體內每一顆細胞都停止了工作,以至于血液開始不受控制地倒流,直沖腦門。
****
“這個死孩子!我把他養這麽大!砸鍋賣鐵供他讀書,到頭來連這點小苦都吃不了,以後能有什麽出息啊!”
即使隔着兩道門,還是能聽到客廳裏傳來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其實宋寅之知道這事是自己做錯了,母親拿出半輩子繼續砸了十多萬才把自己塞進航空公司做文員,半年不到,自己就交了辭呈。
但就算自己今天不主動走人,到時候指标完成不了還是會被攆走或者冷處理一輩子,那地方太讓人難受了,自己這種不愛争不愛搶的性格注定要成為其他人的墊腳石。
“秀禾,別哭了,擦擦眼淚,咱往好裏想,孩子說不定有他自己的想法,辭職未必是件壞事,說不定就是有那發財的機遇在等着他呢。”姑媽在一邊勸慰道。
“你讓我這張老臉以後往哪擱啊,二十五的人了,人家問起來在哪高就,我怎麽說,在家裏蹲着啃老?”
這句話無異于給了宋寅之一萬點靈魂暴擊。
“別着急,秀禾,我去找寅之說說。”姑媽道。
不大一會兒,門外便響起了敲門聲。
宋寅之坐了一會兒,然後極不情願地去開門。
一打開門,就見姑媽那笑得也是有點尴尬的表情。
其實宋寅之還是挺喜歡他這個姑媽的,開通又明事理,小時候遇到不開心的事了宋寅之也只敢和姑媽說,可以說,要不是有姑媽在,自己早不知道歪到哪片樹林子裏去了。
姑媽端着一碗排骨米飯,遞過來,笑道:“寅之,看你晚飯也沒吃,先吃點東西墊墊。”
宋寅之沒胃口,也只是接過那碗飯,端在手裏,不動。
“你和姑媽交個底,到底為什麽辭職。”
宋寅之望着那碗飯,半晌,才緩緩開口:“因為早就被冷處理了,指标完不成也轉不了正。”
“為什麽被冷處理。”
“就是當時和同事一起吃飯,同事喝多了抱怨科長,我也跟着附和了兩句……”
宋寅之越說聲音越小。
他極細致的眉眼落上一絲委屈,眼梢泛紅。
因為這事是真覺得挺委屈的,同事喝多了酒一個勁兒逼問自己,非要自己也親口承認科長是個斑禿。
而自己只是跟着點了下頭,連句話都沒說,卻扭頭就被有心之人說給了科長聽,還添油加醋颠倒是非黑白,倒成了自己先在那辱罵領導。
但那個一直在吐槽科長的同事卻屁事沒有,聽說已經列入了轉正名額。
看他這副模樣,姑媽微微嘆了口氣,拍了拍宋寅之的肩膀:
“寅之啊,姑媽也知道,你性格就是這樣,确實不适合這種體制內,但是你媽媽也不容易,所以無論如何你也得給出一個實際可行的解決方案吧,不能讓你媽在家幹守着你吧,你就不心疼她?”
宋寅之點點頭:“哪能不疼。”
姑媽望着這小子那委屈巴巴的小模樣,嘆了口氣,接着道:
“這樣吧,前幾天正好有人聯系過我,問我身邊有沒有合适的人推薦過去做管家,工資很高,活兒也輕松,你也知道現在這個經濟情況,不好找工作,不然你先去做着,等找到了合适的再說?”
一提到管家,宋寅之就想到了那種年近半百,不茍言笑的老頭。
他有點拿不定主意,畢竟高薪資是個極度誘人的條件,但興許是內心那股微弱存在的驕傲,他覺得自己是名校畢業,又年輕,更不想伺候人。
“一個月十萬哦,機會難得,之前去過不少人實習期都沒過就被辭退了,姑媽就覺得你脾氣好,應該沒什麽大問題。”
“十萬?!”宋寅之驚愕地看着姑媽,眼睛瞪得快比銅鈴都大。
這樣算下來年薪百萬,都趕上國企高管了。
“對,平時工作就是照顧照顧雇主,喂喂狗,其他的也不用你管,那邊還有保姆。”
“這什麽家庭啊開這麽高的薪資。”宋寅之不禁懷疑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其他說法,不然一個管家開到十萬,未免也誇張了吧。
“是個財團,IZ電子你該知道吧。”
宋寅之覺得但凡長了腦袋的都知道IZ電子,全國百分之六十的電子産業都被他家捏在手裏,小到手機攝像頭,大到家電甚至是汽車,就連房地産也有所涉獵。
“可我還是不明白,這種財團應該請那種專業學管理的麽。”
姑媽思忖半晌,搖搖頭:“也不是說你去了就一定能留下,那邊篩選條件非常嚴格,去了十幾個全回來了,其中不乏職業管家,興許是那家雇主脾氣古怪?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先去試試,成不成再說。”
古怪?再古怪能有他先前那位不分青紅皂白亂扣帽子的科長古怪?
“那我就先去試試……”
“嗯,不過你明天去那邊的時候,穿得別太嚴肅,我也只是聽人說的,那家雇主不喜歡那種一板一眼的人,覺得這種人沒朝氣。”
宋寅之點點頭。
說實話,他更不喜歡一板一眼,可自從進了國企,每天就得西裝革履,說什麽他們代表着國家公職人員的形象,要精神,要板正,板正到夏天将近四十度高溫他都得穿着西裝打着領帶。
在母親的啜泣聲中,宋寅之這一晚也睡得極不踏實,翻來覆去烙了一晚上大餅,第二天一早,睜着一對酸澀的眼睛,拿上簡歷,踏上了前往IZ財團家的漫漫征途——
下了地鐵轉公交,公交過後還要再打個車,根據姑媽給的地址,出租車都不願繼續往前開了,可距離IZ家還有四五公裏。
宋寅之付了錢,下了車,打算走過去。
頭頂烈日暴曬,他原本白皙的面龐上猛然暈開兩坨粉,身上的白T恤也被汗水浸濕,在背後形成了一灘不規則的汗跡。
宋寅之擦了擦下巴的細汗,看着手機導航,再看看周圍草木環生,周遭連輛路過的車子都沒有,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一般這種大財團的豪宅不都應該坐落在高級住宅區麽,四通八達的那種,眼見着這都要走到郊區去了,可地圖顯示還有1.5公裏,再往前走,都快要走到城中村了啊。
炙熱的陽光幾乎快要把腳底的柏油馬路曬化,宋寅之擡手抹了把下巴上的細汗,沿着這條長不見頭的柏油馬路邁着疲憊的步伐。
他随意瞥了眼手表,已經是上午十點多了,眼見着快要到對方約定面試的時間,宋寅之不敢再耽擱,喝了口水,接着大步邁開軟成面團的雙腿往前奔去。
高溫暴曬下,連空氣都變得異常綿軟,就像一塊棉花堵在了宋寅之的口鼻中,強烈的窒息感鋪天蓋地襲來。
宋寅之又看了眼地圖,發現目的地已經很近了。
想着,心情也忍不住跟着雀躍起來,他從雙肩包裏掏出簡歷,深吸一口氣,接着悶頭沖向導航指示的目的地。
撥開層層疊疊的樹葉屏障,一座巨大的白色建築赫然出現在視線中。
遠遠看去,和印度的泰姬陵有那麽幾分相似。
建築周圍被野樹雜草包圍,雖然是七月天,但這宅子方圓幾十米內卻透露出一絲寒意,深銅金色的大門旁坐落兩只和普通人差不多大的大理石雕塑。
雕塑怪異狂詭,鹿面人身,獠牙半尺,目露兇光,看起來像個不倫不類的怪物。
宋寅之看着那雕塑,下意識咽了口唾沫,心髒在一瞬間升騰到了半空——
怎麽會有人擺這種東西的?還是說這屋主人信奉什麽奇怪的鬼神化物。
想着,宋寅之不禁打了個寒顫。
盡管頭頂是燒的旺盛的大火球,但他還是冷得直打哆嗦。
算了,先進去看看。
想着,宋寅之捏着自己的簡歷,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那扇大門前。
他來回打量着大門找門鈴,但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
他心生詫異,考慮着要不直接敲門算了。
只是,就在他擡起手的那一瞬間,面前的銅金大門忽然顫了兩下,接着,伴随着詭異的“卡啦”聲,大門緩緩透開了一道細縫。
濃烈的香氣順着這道細縫飄了出來。
二樓拱形的彩色玻璃內,隐約透着一道黑色的影子,雖然模糊,但依稀能辨出高挑薄健的身軀,素茶色的發絲将原本就白皙的面龐襯托的更是如落雪般豔麗。
他如蜜蠟般的眸子一動不動地盯着樓下那個男人,薄唇漾起似笑非笑的嘲弄之意。
終于來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