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他過去也曾伺候過後宮的嫔妃,卻是頭一回遇上她這樣油鹽不進的。
他英挺的眉擰起來,提步朝她走近一些。金黃色的燭光映照着她淚盈盈的容顏,濃長的眼睫上沾着淚珠,小巧圓潤的鼻頭紅彤彤的,顯得異常柔弱美好。他在那一刻感到自己果真是天底下第一的惡人,竟然會令這樣的美人兒哭得這麽傷心。
嚴烨想起來以前聽過的一個說法,女人的耳根子軟,喜歡聽好話,喜歡讓人哄。
他嘆息,複又在她身旁挨着她坐下來。妍笙很顯然對他的舉動萬分反感,她從杌子上站起身,轉了個圈兒又坐回榻上去了。
嚴烨因跟着起身,跟着她一道在床沿上坐下來,擡眸定定地望着她,忽道:“乖,別哭了。”
呵,他把她當小孩子哄麽?扇一巴掌再給一顆糖,簡直莫名其妙!陸妍笙吸了吸鼻子,側目觑他一眼,紅彤彤的大眼睛很像兔子,望着他氣鼓鼓道,“你讓我不哭我就不哭麽?那我多沒面子!”
這話說出來,倒是叫他無從反駁。他沒想到她居然這樣孩子氣,不禁失笑,她的邏輯和正常人有些區別,他略想了想,依葫蘆畫瓢地問她:“那臣讓娘娘哭,您就會不哭麽?”說完也不等她回答,他雙手交疊在一起,頗有幾分好整以暇的意味,道,“那你盡情地哭吧。”
“……”?
☆、相看相“厭”
? 這日的天氣晴好,朝晖東起,日光照耀下的淮河波光粼粼,說不出的柔美意态。
西京的人們遠遠便瞧見一龐然大物朝着碼頭的方向緩緩駛過來,待靠攏得近了些,眼尖的人便能瞧見桅杆上飄搖的數面旗幡,白底黑字印着幾枚大字——東輯事廠。
巨大的寶船愈駛愈近,候在碼頭上多時的當地官員伸長了脖子打望,只恨沒生來一副千裏眼。終于,寶船靠了岸,木梯子緩緩地放了下來,發出一聲驚雷一般的悶響。一群人被那聲響唬了一跳,吃進去一口的灰塵。
領頭的江太守是個年輕人,二十四五上下,模樣白淨清秀,被那陣灰塵弄了個蓬頭垢面。随在一旁的小厮連忙将巾栉取過來,要給他揩臉,卻被他一把推了開,冷眼喝道,“沒眼色的東西,督主同貴妃的聖駕已至,還不滾一邊兒去迎駕。”
那小厮諾諾地應是,又退到了一旁。
正是此時,木質的階梯上匆匆地走下來一群人,玄衣華服,腰間跨刀,這班廠臣面色沉郁,在木梯上分列兩旁夾道護衛。接着才見甲板上緩緩地走過來一個身量極高的男人,着曳撒,系鸾帶,雙臂繡金蟒,頭戴描金帽,玄色的披風在晨間熹微的光中揚起一角,洋洋灑灑,潤雅風流。
那副五官極漂亮,白璧無瑕。嚴烨扶着欄杆朝下方觀望,漠然的眼似乎俯視衆生。他在甲板上看着碼頭上那群身着官袍的人,薄唇抿起一個輕微的弧線,像是一彎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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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嵘在他身後揖手,恭謹道,“師父,貴妃娘娘穿戴畢,出艙來了。”
聞言,他嗯一聲,又回頭朝艙房的方向看過去。只見艙房的門簾打起,裏頭出來一個女子。绾飛鳳髻,點绛唇,着一襲月白色柔絹曳地長裙,碧色的宮縧長長地垂下。那面貌姣美無以描繪,碧瑩瑩的一雙清目,如含秋水,她立在晨光中看向他,随風引入畫。
嚴烨朝她微微一笑,俯身揖手,恭謹道,“娘娘,臨西京了。”
陸妍笙随意地哦一聲,面色淡淡的,并不同他多說任何話。他知她還在鬧脾氣,便識趣地朝她比個請,修長如玉的指節遙遙地指向木梯。她垂眸看一眼,兀自扶着玢兒的手緩緩地下了階梯,正眼也不曾瞧他。
嚴烨挑起一邊眉毛,也跟着她下木梯。他的身量高,尤其一雙腿格外修長,他慢條斯理,三兩步追上她,很是自如地從玢兒手掌裏将陸妍笙的手接過來放在掌心。
玢兒一愣,擡眼卻正撞見廠公森冷的眼,不由打了個寒顫,連忙退到一旁。
妍笙氣急敗壞,這人怎麽回事,哪有人不由分說便上來拉手的?她心裏還在惱他,自然沒法咽下這口氣,手下一個使力便掙紮起來。
嚴烨微微凝眉,握着她的小手略略使力。妍笙是金枝玉葉,渾身上下都柔若無骨,哪裏吃得住他的這股力道,是以她秀麗的眉宇擰成一個結,口裏壓抑地溢出聲痛呼,又擡起眼狠狠地瞪她。
他神色淡漠如常,唇角含着絲絲寡淡的笑,略低頭朝她說:“娘娘,這麽多雙眼睛都瞧着,您別同臣鬧,不好看相,恐失了皇室威儀。”
這番話像是一桶冷水當頭澆下來,教她半刻緩不過神。她怔怔地擡眼朝碼頭上看了看,卻見萬裏空巷,人山人海,只怕整個西京的百姓都出來迎駕了。她心裏覺得不滿,不過是祈福,卻鬧出這樣大的動靜。
妍笙心裏思索着,不由脫口而出,慨嘆說:“如今世道動蕩,天災人禍不斷,還講究這些無用的排場,着實太不該。”
這話教嚴烨一滞,他側眸哂她一眼,訝異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竟有這樣的覺悟,“娘娘自幼生在富貴人家,也知民間疾苦麽?”
陸妍笙嘆出口氣,“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麽?為君者凡事都該為民……”她說起大道理來頗有侃侃而談的架勢,她聲音略略壓低幾分,一面由嚴烨扶着下木梯,一面側目看他,語調不屑道,“百姓水深火熱,廠公還搜刮民脂民膏,這樣的錢花起來安心麽?”
她又來了。真是半句話都離不開諷刺吡噠他。搜刮民脂民膏?這樣的話她從哪兒聽來的?嚴烨有些頭疼,他換上副受傷的神情,傷秋悲月,“娘娘心中臣竟這樣不堪,着實教臣傷心。”
陸妍笙惡寒,不過這個廠公一貫都是虛與委蛇,她漸漸地竟然也習以為常,只扯了扯唇朝他呵呵了兩聲。
上了碼頭,江太守便領着一衆當地的富紳過來叩拜,他朝陸妍笙行跪叩大禮,呼曰:“臣西京太守江寺懷叩見般若貴妃,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妍笙面上挂起個端莊的笑容,“江大人平身。”
江寺懷應個謝,這才從地上爬起來站定。他半佝着腰又望向嚴烨,朝他揖手,神色竟比适才更恭謹,“嚴督主。”
嚴烨只淡淡嗯一聲,面上浮起個淡漠的笑來,他森冷的眼掃視過四下,語意莫名地說了句,“江大人真是費心了。”
他心思比海深,說的話也含糊其辭,教人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頭腦。江太守一愣,不明白這樣的言辭是滿意亦或不滿意,只諾諾地賠笑,說:“這都是臣分內之事。”
陸妍笙立在碼頭上看一眼周遭,渾身都有些不自在。雖說大梁的民風已經開化,可她一個姑娘家,在大碼頭上擺着讓人看,也是萬分的不适意。她幹咳幾聲,笑得萬分溫婉道,“江大人,帶本宮往大慈恩寺去吧。”
從貴妃口裏聽見自個兒的名諱,江太守頓覺榮光無限。他俯首不住地應是,面上堆起個笑容朝妍笙道,“是是,娘娘随臣來。”
陸妍笙微微颔首,又側目看一眼嚴烨,面上的笑容在剎那間消失無蹤,她板着臉說:“廠公,都在平地上了,勞煩您老人家撒撒手,本宮自己走路也不會摔跤子。”
桂嵘在嚴烨身後被嗆了幾聲,心中湧起無限感嘆——女人,果然翻臉比翻書還快哪。
******
大慈恩寺修築在西京郊區的長和山上,走路是不行的,須乘車辇。江寺懷伺候着陸妍笙同嚴烨上了禦辇,一行車隊複浩浩蕩蕩地離開碼頭。
陸妍笙曾聽過一個說法,山愈高愈沾仙氣,如寺院這樣的佛門寶地,更是修築得離天愈近愈好。大慈恩寺建在長和山上,車辇也只能将人送到山腳,上山的路須得拿腳走。
幾人在山腳下了車辇,複順着山間的石階朝寺院走。
妍笙被玢兒扶着走在前頭,江太守則跟在她身旁。爬了半盞茶的功夫,她有些氣喘籲籲,一面拿絹帕揩額頭一面問江寺懷:“江大人,還得走多久啊?”
江太守微微弓着腰杆回她,“回娘娘,還得走半個時辰。”
聞言,她的臉皮驟然黑了黑,換了副哭喪的神情,“可真是怪累人的。”
江寺懷擡起眸子觑她一眼,只覺這個貴妃似乎并沒有什麽架子,年紀也不大,也不再那樣拘謹,面上帶着個笑容朝她說:“娘娘,求神拜佛圖的無非是個心誠則靈,您知道吐蕃人麽?”
妍笙颔首,“聽說過。”
他含笑朝她道,“吐蕃人拜佛最是虔誠,五體投地,一路從家門口到寺院前。”說完,江寺懷打望她面上,見她額頭上已經盡是汗珠,又蹙眉道,“娘娘,要不要臣替您尋頂轎子來?”
陸妍笙覺得萬分尴尬,心道您都說了心誠則靈了我還好意思坐轎子麽。她連忙擺手,換上副慷慨就義的神态,“既然心誠則靈,本宮斷不可壞了這樣的規矩。”
江太守朝她笑起來,“娘娘這樣誠摯,佛祖必能體恤您這份兒心意的。”
陸妍笙被他誇得心虛,只略抿了抿唇,“咱們梁人本就崇佛學,此番承蒙太後娘娘厚恩,本宮自然要盡心盡力。”
前頭兩人相談甚歡,她朝江寺懷微微一笑,居然儀态萬方。嚴烨看在眼裏,只覺紮眼刺目,大為反感。
他面色陰沉,上前幾步朝江寺懷微微一哂,“江大人,桂公公尋你有些事。”
桂嵘在他身後欲哭無淚。自己什麽時候尋江太守有要事了,他怎麽不知道……
江寺懷被嚴烨的神色唬了一跳,只朝陸妍笙揖手告了個退便朝桂嵘那方走過去。她見他靠近過來,揚起的唇角登時垮下去,只別過頭看着旁處,一言不發。
嚴烨感到一陣氣結——她和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都能談笑風生,偏生到了他這裏就這樣生分了麽?他素來冷冽的眼變得更為陰森,也側過頭望向別處,兩人一路往前走,竟真的沒再說過一句話。
玢兒在一旁瞧得一頭霧水,終于發覺他兩個在鬧別扭,不由大感困頓。
這又是哪門子情況,主子時不時抽風也便算了,歷來不食人間煙火的嚴廠公何時也喜歡湊這種熱鬧了?
☆、鬼話連篇
? 大慈恩寺一貫有皇恩庇佑,在過去的年月裏也曾有過皇室女眷前來祈福,方丈大師自然是照着過去的路數一步一步地來,那麽妍笙前前後後大約要在寺裏呆上十來日光景。
大慈恩寺中始終都有梵音袅袅,方丈同嚴烨立在大雄寶殿外頭商量,陸妍笙則立在一旁聽。她聞說此言時頗不情願,垂着頭耷拉着耳朵,直拿腳尖挫腳下的青石板。玢兒同音素相視一眼,面上紛紛露出幾分同情的神色來。
說來也是啊,主子不過十五的年紀,性子正活潑着呢。讓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家在佛寺裏呆上十來天,成天對着佛像誦經,哪個心裏能好過呢!
然而這是一貫的規矩,自然不能因為她年紀小就有變動。想到往後的十日就要與青燈古佛為伴,她垂頭喪氣,大有幾分大禍臨頭的态勢。
嚴烨微微側目觑她一眼,竟被她臉上的表情逗得想發笑。然而這個念頭也只是剎那而過,他很快醒過神,面上的神色愈發陰冷起來。這些日子以來,發生了太多超出他預料的事情,但凡同陸妍笙沾上邊的每一件,都變得失控且琢磨不清,這絕不是什麽好事。
大業還未成,還有那麽多的局等着他去布,那麽多的梁人等着他去收拾。他要從瑞王手中取虎符,便要利用陸元慶來除瑞王。他的本意只是将這個陸家女牢牢握在掌心借以牽制沛國公,如今卻似乎有些偏了道,背離了他的初衷。她是個古怪的人,一言一行都超出他對“姑娘”的認知,變得不受控制起來。
嚴烨低嘆口氣。這樣的偏離不好,他得将一切引上正道才是。
方丈已經引着陸妍笙往後頭的禪房去休息了,正式祈福要明日才開始。入了佛寺,周遭萦繞梵音陣陣,教人連心也跟着安穩下來。他立在大雄寶殿外頭擡起眼,就着日光觀望裏頭的三尊金身佛像,神色迷迷滂滂,看不出分毫的所思所想。
桂嵘觑着他的面色,上前揖手殷切道,“師父,這些日子您受累了,如今娘娘平平安安入了寺,您也終于能松口氣,徒弟伺候您去後頭的禪房歇歇吧。”
這陣子倒委實累,七七八八的事兒都湊到了一堆來。旁的姑且不算,單是應付陸妍笙都教他心神俱疲,加上昨日他看了臨安來的飛鴿傳書,說是蘇勝文已經收押,秦铮來信兒請示他發落。
眉心一陣酸脹,嚴烨微微合起眸子揉了揉,朝桂嵘吩咐說:“你替我回信兒給秦千戶,蘇勝文的命留不得,咱們權當拿他給小宋子抵命。”說着他略想了想,又道蹙問,“我話這麽跟你交代,可信上你卻只能落四個字——秉公處置。”
小桂子應個是。他跟在嚴烨身旁這麽長日子,自然明白個中道理。這回辦的不是朝堂上的那些臣工,而是高太後的心腹,半點岔子也不能有。這句秉公處置別有深意,若是書信半道上教人截了去,也不怕落人口舌。信若安安穩穩到了秦千戶手裏,這條“謀害貴妃”的重罪扣下來,蘇勝文也是活不成的。
他暗暗感嘆師父的心思果真缜密到極致,同時又生出幾分疑惑,如他師父這樣的人,看似随和實則渾身長刺,平日裏是最不願與人親近的,可見貴妃娘娘何其了得,竟然能走近他心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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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開始祈福。
佛寺的清晨別有獨特的韻味,一輪旭日從東方緩緩升起,金輝從山門開始流轉,傾灑一地的晨光。整個大慈恩寺靜谧無聲,緊接着便響起晨鐘的嗡鳴,遲重肅穆。
大清早的,陸妍笙的腦子還有些混沌不清,教玢兒攙扶着推開房門往外走。她耷拉着眼皮垂着頭,俨然一副沒睡醒的姿态,橫沖直撞地往前走,竟然被門檻給絆了一跤。
她大驚失色,猝不及防地朝前撲過去,這時将巧一個人影踱步到她房門前,她便硬生生撞進了那人的懷裏。
玢兒被眼前的這一幕驚得張大了嘴,愣了半晌才想起來見禮,因福福身道,“嚴廠公。”
這三個字劈頭蓋臉砸下來,教妍笙的腦子驟然懵了懵。這下她的瞌睡算是完全被吓醒了,她掙紮着從他懷裏鑽出來,一退三步遠,隔得遠遠兒地朝嚴烨看過去,卻見他一身的月白色皂紗團領常服,玉帶束腰,頭上也沒有再戴着描金帽,而以白玉冠束發,神色漠然。
這一瞬間竟讓她生出中奇異的錯覺來,因為身在佛寺,她竟覺得坊間傳說裏的那些仙人,白衣廣袖悲天憫人,大抵就該是嚴烨這樣子。
然而錯覺終歸是錯覺,下一瞬她便回過神來。這哪裏是個仙人,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妖怪還差不多。佛寺裏頭佛光普照,怎麽沒把這妖孽照出原型來!
腦子裏一通烏七八糟的胡思亂想,她甩甩頭穩穩神,清了一把嗓子朝他道,“本宮要往佛堂去誦經了,廠公您有事?”
嚴烨的神色恭謹,卻仍舊帶着他慣有的淡漠疏離,朝她微微俯身,揖手說,“昨日方丈沒同娘娘知會清楚,臣特來告訴娘娘,每日誦經的時辰是從辰時到申時,将好四個時辰。”
一大清早的便來告訴她這麽個噩耗,這個廠公為了給她添堵,還真是不分晝夜用心良苦,可惡又可恨!妍笙咬牙切齒地瞪着他,“本宮知道了,廠公您還有什麽話要說麽?”
他面上仍舊不鹹不淡,微垂的眸子裏頭波瀾不興,卻并沒有看她,又說:“娘娘是代皇室祈福,去誦經時不便帶着旁人,”說着,他不着痕跡地瞥一眼玢兒,又道,“您孤身在佛堂裏,晨昏暮曉的時辰不曉得,每日申時過,臣都會來接您。”
陸妍笙一滞,有些怔忡的模樣,“孤身一人?方丈和寺裏的大德們不一同誦經麽?”
嚴烨答,“僧侶誦經的地方在大佛堂,娘娘是內廷的女眷,誦經的時辰太長,您不便與他們共處一室。”
她長長地哦一聲。這聲音調格外怪誕,尾音驀地上揚幾分,仿佛掩飾不住內心的愉悅。陸妍笙如何能不高興呢?她識得的梵文不多,同一堆僧侶們一道誦經必定露出馬腳,到時候可就丢人丢大發了。若是孤身一人,誦經不誦經,誦什麽經文,誰又能管得着她呢?
嚴烨聽出妍笙這聲音調裏頭夾雜的小心思,不由擡起眼向她看過去。
她一身的素色長裙,發上也沒有戴頭花,素面朝天清光潋滟,像是一株出水的芙蓉。他瞧見那嘴角抿起的笑意,竟覺得越發俏麗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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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日的誦經,教陸妍笙苦不堪言,枯燥到極致的佛卷之後,等待嚴烨的到來竟成了她每日最期待的事。
這日是祈福的第五日,洞開的佛堂外頭傳來陣沉穩的腳步聲,嚴烨的身影在夕陽下被拉得格外長。他一眼瞧見那個佝偻在蒲團上的單薄背影,不由皺皺眉,喚道,“娘娘,申時過了。”
然而那背影卻毫無反應。
嚴烨微挑眉,提起袍角邁過門檻走了進去,繞到陸妍笙身前去看,這才發現她正捧着本佛家典注睡得香甜,幾縷耳後的發絲垂落下來,睡顏安然。
那瞬間的心情無法形容,他腦子裏驀地升起個念想來,教他詫異卻無法推拒。他的手緩緩地擡起來,朝着她的面龐伸了過去。
他的指尖修長白淨,仔細看時竟還有微微地顫抖,然而卻在距離她面頰一指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
陸妍笙乍然睜開了眼,那雙妙目呆呆的,還有幾分迷糊不清。
她怔怔地瞅着嚴烨的右手,舉在半空裏,險險就要碰到她的臉,這使她一頭霧水。她複又擡起眸子疑惑地看向他,蹙眉說:“廠公,您想做什麽?”
是啊,他想做什麽?
這句話令嚴烨如夢初醒,他像是被什麽燙着了一般縮回手,匆匆旋過身去背對着她。他背朝着她說話,那聲音出口平靜如水,“申時了,娘娘該回去了。”
他避開了她的話頭,這令她更加不解。妍笙的眉頭皺得更緊,她心中早把嚴烨描畫成天底下最卑鄙無恥的人,見他避而不答,難免又往什麽陰謀詭計上頭聯想——該不會是趁她睡着對她下了毒吧!
她被這個猜測唬了一跳,是以又問了一遍,“廠公,您适才想做什麽?”
嚴烨心思比海深,無論心底是倉皇還是局促,面上永遠都能大定。他轉過身來看向她,神色淡漠之極,微垂着頭,朝她揖手應道:“臣并不想做什麽。”
簡直是鬼話。
他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堪稱一流,若是換做平日,陸妍笙興許就不再刨根問底。然而這回她卻像是鬼使神差了,竟然一根筋地非要弄明白所以然。她變得不依不撓,下定了決心要從他嘴裏聽到答案,因追問:“你當我傻啊?方才你到底想做什麽?”
他卻仍舊搖頭,“臣說了,并不想做什麽。”
她鑽起了牛角尖,一時間連禮數周到也抛在了腦後,拉起他的闊袖逼得更近,“你不想做什麽?那你怎麽把手往我臉上伸?你想幹什麽?”
她咄咄逼人,嚴烨并不是個脾氣好有耐心的人,他被問得惱了,驀地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往懷裏拉過來,捏着她尖尖的下巴微微一笑,森冷的眼半眯起,“你說我想幹什麽?”?
☆、第三種人
? 他的指尖是冰涼的,仿佛還帶着深冬的寒意。觸碰上她的美玉凝脂,真切地感受到她輕微的顫抖。
那張殷紅小巧的唇微微地張着,瞳孔瞪得極大,顯然被他的這個舉動吓壞了。妍笙的下颔被他捏在掌心裏,那處傳來冰冷的涼意,又帶着幾分火燒火燎的疼痛,他的動作粗魯蠻橫,沒有絲毫的憐香惜玉。
她驚呆了,如何也沒想到他會在佛寺裏對自己做出這樣出格無禮的舉動,下一瞬便又突地反應過來,擡起手去掰他的指節,橫眉怒叱,“嚴烨!你瘋了麽?本宮能饒你一次,可饒不過你二次三次!”
呵,這丫頭愈發膽兒肥了,竟還威脅起他了!嚴烨聽了她這番話,不由感到可笑。他的頭微微低垂,深邃如墨的瞳孔裏倒映出一個慌亂的陸妍笙,他的眸子半眯起來,朝她微挑眉,說:“不是娘娘問臣想幹什麽的麽?”
說着,他擡起右手撫上她的左頰,慢條斯理地摩挲,從臉頰到眉眼,又從眉眼滑落到唇,他的食指點在那張輕顫的唇瓣上,柔軟的觸感,嬌豔欲滴。這副面容印在他眼中,是天下最绮麗的風景。嚴烨喉間溢出一聲低低的笑意,壓着她的唇嘆息,“娘娘長得多美啊。”
他甚少稱贊人,那神色倨傲之中透出莫名的悲憫,以至一句溢美之言從他嘴裏說出來,竟也帶上一種恩施的意味。
妍笙聽見他贊她美,心中卻愈發感到氣憤。
天曉得她有多厭惡他的觸碰,既然對她無心無愛無情,又何苦幾次三番招惹她呢!他的這套把戲像是永遠玩兒不膩,勾惹引誘。只可惜了,她卻早已不是前世那個陸妍笙,她看透了那張金玉面孔之中的敗絮,他的心是天底下最黑暗的深淵,陰冷,腐化,深不見底。
他仗着自己有一副天人之姿,便把她當猴戲耍,難道以為天底下會使美人計的人就他嚴烨一個麽?
妍笙心底升起個怪誕卻大膽的念頭,她秋水般的眸子忽地擡起來,對上他的眼,風情萬種。
那張開合的紅唇裏吐出幾個字來,“廠公似乎很喜歡碰本宮。”說罷她微微一頓,雙臂驀地擡起來勾住他的脖子,柔若無骨的身軀軟軟地朝他靠上去。
嚴烨沒想到她會突然做出這樣的舉動,顯然猝不及防,腳下一個踉跄被她推倒了牆壁上。後背傳來冰冷的觸感,胸前卻是軟玉溫香,她媚眼如絲地望着他,纖細的指反過來挑起他的下巴,唇略微湊近,貼着他的耳根呼出一口氣。
妍笙欺得更近,紅唇幾乎要印上他的耳垂。
天知道她心底有多局促,平生頭一回使這樣的伎倆,依葫蘆畫瓢,照着嚴烨一貫的姿态,竟然也學得有模有樣。她靠嚴烨太近,屬于他的氣息濃重得無法忽略,直教她心神俱顫,然而已經到了這個份兒上,也沒有再退縮的說法。
他聽見她的聲音暧昧沙啞,仿佛帶着一種無聲的邀請,朝他道,“我的唇和臉,腰和腿,廠公都碰過了……”她聲音壓得更低,引誘的意味愈漸地深濃,“廠公還想不想碰本宮其它地方?”
妍笙媚眼如絲,溫軟的嬌軀整個兒倚在嚴烨懷裏。她的姿容豔冠天下,平日裏瞧不出,此時半眯了眼兒微微一瞥,那媚态教人無以抗拒,能使人心跳都漏一拍。
他呼吸微微一滞,然而嚴烨一旦洞悉了一個人的本性,所有的假象在他眼裏都會變得尤其古怪,即使是天下第一的美女。他捉住腦子裏僅剩的些許清醒,垂下眼端詳她的眸。那裏頭盛着一汪秋水,能教天下間任何一個男人溺斃其中,然而那眼底深處的局促不安遮掩不住,他頃刻間明白她的小心思,不禁微微勾了勾唇。
雙手擡起來圈住那纖細的腰身,細細的一把,嚴烨雙手對扣着收攏,不盈一握。春令的天,衣裳早已經輕薄了,他冰涼的十指扣住她的腰身,教她渾身一僵。
嚴烨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僵硬,唇角的笑意愈地濃,他的頭略微低垂,靠攏她小巧精致的耳垂,低聲道,“娘娘希望臣碰哪裏?”
妍笙在他指掌之間,心中已經完全沒了底氣。事情的發展同預想的截然不同,分明應當是她占據主導權,他乖乖上鈎。她在他耳旁呵氣如蘭,嬌嗔癡笑,他身體上有殘疾,自然不會真的對她做出什麽來,她自然可全身而退。
然而如今她卻仿佛成了他刀俎上的魚肉,要任他宰割了去!
陸妍笙心頭慌亂起來,面上的媚态也再也做不出了,倒是顯得萬分尴尬,勾着他的脖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然而嚴烨卻并沒有給她太多的思考時間,他在下一瞬含住了她圓潤可愛的耳珠,唇舌細細地吮舐,像是在描摹一件珍貴的瓷器。她始料未及,喉頭裏溢出一聲嘤咛,婉轉嬌媚,這聲音聽在嚴烨耳中,竟讓他失聲笑起來。
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丢人的了!陸妍笙羞憤欲絕,一把将他推開幾步遠,那張小臉紅豔豔一片,她捂着耳朵怒指他,“事不過三,這是你第幾回輕薄我了!”
前一刻還是媚态萬方的美人,這一刻又成了被燒了尾巴的貓兒,他眼角的笑意更濃,垂眸看着她,徐徐道,“娘娘,美人計這三個字,并不是誰使出來都稱手的。”
心知又被他戲弄了一番,妍笙只覺得又羞又氣——這人真是太過分了,既然早看出來她在耍手段,還迎合着她演這出戲,分明是為了看她笑話嘲笑她!她咬着下唇怒視他,扯了扯嘴角朝他譏諷一笑,“廠公對‘美人計’頗有些心得嘛。”
嚴烨對她的冷嘲熱諷置若罔聞,他兀自一笑,揚起的唇角自成一派和風霁月,“娘娘年紀還小,需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往後在紫禁城裏,但凡娘娘需要的,臣都會一一教授給娘娘。”
她聽見他提紫禁城,前一世的記憶又如潮水湧來。她忽然覺得莫大的諷刺,自己上一世栽在了他手上,這一世難道要重蹈覆轍麽?他心思之重教她望塵莫及,加上步步為營機關算盡,她自問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那麽這一世,她要如何在他收下保住陸府一家呢?
妍笙忽然感到彷徨,她唇角牽起一個自嘲似的苦笑,擡起眼看嚴烨,那神色竟然說不出的悲絕,她說:“廠公這一身本領,我便是窮盡畢生心血也學不來一二。您心思之歹毒行事之狠辣,當今天下何人能及?”
陸妍笙這番話又是挖苦,他自然聽得出。然而她的眼神太過古怪,無盡的傷楚裏夾雜太多愛恨情仇,教他感到困頓。他微微蹙眉,想不透她怎麽會對自己流露出這樣的神情來。
上一回他問她,是不是讨厭自己,她否認了。如今看來,她自然是該否認,因為她對他的情感何止讨厭,根本恨之入骨。
嚴烨半米着眸子凝視她,忽道,“娘娘恨臣?”
神奇般的,她竟沒有否認,那神色平靜得像是一潭絕望的死水,興不起絲毫的波瀾,望不見絲毫的起伏。她只眼也不擡朝他道了一個字,“是。”
他問,“為什麽?”
為什麽?呵,他竟問她為什麽?她能如何回答?說他害得陸府家破人亡,害得她枉死冷宮,她怎麽可能不恨他?她恨不得将他撥皮抽骨!
陸妍笙的眼皮終于擡起來,她看向嚴烨,細細地打望着他,忽而沒頭沒腦地問道,“嚴廠公,你會喜歡一個人麽?”
嚴烨被這句話問得一堵,他不明白她怎麽會問這樣一個荒誕幼稚的問題。喜歡是什麽?在他看來,男女之間唯一的牽扯不過一個欲字,他感嘆她到底還是個十五的孩子,竟然還将情愛挂在嘴邊。他的神色淡漠如是,卻并不回答。
她的神色仍舊平靜,側目望了一眼寶相莊嚴的佛像,微微歪着頭又道,“嚴廠公,在你的心中,世上的人不過兩種,對你有用處的,亦或對你無用處的,是麽?”
他微微凝眉,不答反問,“娘娘心中呢?”
她道,“我心中還有第三種人。”
嚴烨聽見她這麽說,竟來了幾分興致一般,他微微挑眉,問道,“是哪一種?”
“……”她回過身提步跨出了佛堂,頭也不回朝他道,“告訴了廠公又如何,你心中永遠不會有第三種人。”
外頭的夕陽已經昏沉沉地落入了山頂,餘晖帶着幾分遲暮的昏暗。他順着她的背影看過去,那纖細的一抹背着光,光圈在她周身四側鑲嵌着,仿佛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
第三種人。
他在心底咀嚼這四個字,忽而感到一陣莫大的困惑。?
☆、通敵之罪
? 春令時節的晨間,依稀還殘留着冬末的寒意,天将将擦亮,大慈恩寺的晨鐘遲重地響起來,在山野間回蕩不息。
桂嵘雙手捧着一盅老君眉,一路遇着不少早起的僧侶廠臣,瞧見他時均笑盈盈地招呼一句桂公公。好歹是嚴烨身邊一等一的紅人,旁人不敢怠慢,桂嵘自己也受用,他繃着稚氣的面皮一一應下來。
直到行至一處後院的廂房前,他方佝下腰,換上副恭謹的神色。整整衣冠,推開房門,穿過外堂入裏間,便能瞧見那窗扉下立着一個身量極高的男人。
那人一身的常服,腰間束玉帶,鬓角的發也一絲不茍,負手立在窗前,背對着桂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