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日本人擅長也熱愛開會, 稍微有點頭銜的管理人員,每天都是文山會海。一般來說,日企裏面, 想看一個人地位有多高,就看他一天開多少會, 又出多少差就好了。不出差不開會的, 大都是底層小巴辣子。小巴辣子們整天釘在位子上, 靜悄悄的從早做到晚,時間一到,關機走人即可。而大boss們就不同了。boss們開會的次數與出差頻率與頭銜成正比, 而桃李本社轉了那麽多部門, 小島是她所見過的最忙的一個管理人員。
小島作為海外事業統括室長的日常,就是由會議和出差組成。不出差時,會就從早排到晚, 大會小會,小會大會。白天開日會, 夜裏開晚會。有客人參加的會, 她一般提前五分鐘到場,公司內部的會則掐着準點進門, 時間精度都是在一分鐘以內,365天如一日。早上她永遠第一個進公司, 夜裏她最後一個走,走前忘記關機滅燈鎖門這些細節上的疏忽是不存在的, 保潔阿姨都不一定有她精細。
小島出差, 以海外為主。如果是長途飛行的出差,一般人總歸會在允許範圍內挑個時間稍微寬松點的航班,可她不, 她出發,永遠要女秘書給她訂偏早一點的航班,以便在抵達目的地,正式開始工作之前,還可以将手頭資料檢查上幾個來回;至于回程,有時候人還在飛機上沒下來,商談的結果、所辦的事項就已經被彙總成報告,發送到上司以及擔當工作人員的郵箱裏去了。而抵達機場的時間如果偏早,沒到當天下班時間,她不會直接回家,而是徑直到公司來,看一看有無被出差耽誤的工作。
按照這種工作強度以及出差頻率,一般人就算沒有黑眼圈加眼袋,肯定也會頂着一張隔夜面孔,穿着散發隔夜氣味的皺了吧唧的衣服,拖着發飄的步伐,晃蕩來去才對。但是這位小島室長,她卻永遠一身妥帖又得體的職業裙裝,走起路來,步履輕盈帶風,哪怕拿放大鏡,從她身上你也看不出一絲疲态以及散漫。
所以到海外事業統括室實習之後,桃李漸漸明白,這樣一個無亮眼學歷也無祖蔭惠及的女人,做到東京本社裏面唯二的女高管,自然有她的道理。而面對這樣一個女上司女同事,傲慢不可一世的本社男精英們也不得不服氣,折服于她的工作态度與能力,任何時候提起她的名字,表情不由自主變得肅穆。到她面前,一個兩個,姿态放得不要太低。
茶水小妹偶爾也會反思自己,自己雖然夠聰明也伶俐,卻把聰明勁兒都用來研究怎麽做一個優秀的茶水小妹上了。海外事業統括室人數不算很多,七八個人而已,她僅花了半天時間,就記住了所有人的喜好,幾乎沒有上錯過一次茶水,每天早上上班,別的小夥伴們去給前輩打下手幹雜活,她作為茶水小妹則直奔茶水間,去為大家磨咖啡泡茶水。
茶水小妹有時候看着小島,不由自主就會想,自己大學雖然不是北清複交,卻也是上海準一流知名院校,肯定比她的第一學歷短大要好上那麽一點的,自己現在做的這些工作,說出去簡直丢自己大學和大學老師的臉。不過這些只是她偶爾才會冒出來的念頭,大部分時間裏,她茶水小妹都做的心安理得,開開心心。因為哪怕給她一億年薪,她也成為不了小島那樣的人。就算有那個能力,她也不願意,她的夢想裏面從來就沒有成為完美工作機器這一項。自己是什麽樣的人,是什麽樣的性格,又有幾斤幾兩重,自己心裏飒飒清。
所以她現在就很滿足了,現在她基本月薪拿到了稅後四十萬,加上各種補貼以及超時加班費,每月到手數額驚人。反正這世界上還能找出第二家給管培生的茶水小妹都發稅後四十萬月薪的公司麽?地球上估計是沒幾家了。
所以每發一次工資,茶水小妹都能滿足整整三十天,實在想不出任何不滿。非要說的話,就是這個部門自上而下為了迎合小島,大家都端着架子,也有可能是他們本來就是因為端着架子才被小島看中,從而招進部門來的。
每當交代的事情沒有做好,或是達不到他們要求,被他們質問,磕磕巴巴加以說明和辯解時,他們一般會雙手抱着肩,居高臨下看着你,不說話,要笑不笑的,表情一臉“我就浪費自己寶貴的一分鐘,看看你這蠢蛋到底會怎麽狡辯”。
反正這樣一群人,外來的管培生們想要融入到他們當中去,那是想也不要想了。不過茶水小妹也無所謂,因為之前每個部門差不多都是這個待遇,只不過海外事業統括室的程度稍微要嚴重一點而已。
偶爾感覺到壓抑的時候,桃李就和小夥伴安妮一起去外面涮涮火鍋,發發牢騷,說說周圍人的壞話,借以發散發散壓力。營業部的小夥伴勞拉,因為剛分開沒多久,和她的感情目前還沒變太淡,偶爾也會一起出去喝喝小酒。
進海外事業統括室實習的第二個月,有經濟期刊社的記者在會議室采訪小島。為了拍照效果,會議室裏被女秘書布置了很多盆鮮花,雜志社那邊也帶來很多攝影器材,地板上橫七豎八的都是電線,記者的小助理走路絆到一根,不小心碰翻小島的咖啡,女秘書趕緊拿抹布進去擦,桃李則趕緊重新泡一杯美式送進去。
她入內的時候,剛剛中斷的采訪已經重新開始了,記者大概問到了興趣愛好,所以小島回答他:“……以前讀書時一直聽披頭士,但是最近幾年聽得比較多的是Leonard Cohen,喜歡到連送別人禮物都會選他的唱片,至于目前的最愛,應該是《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這張。”
記者颔首,卻又笑着說了一句:“就唱片名字來說,和小島女士的給人的印象有一點反差,真是想象不出小島女士聽這張唱片的情形。”
小島笑答:“可能是每個人都有自己不為人知的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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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再次颔首,繼續發問:“不知道小島女士的家鄉是個什麽樣的地方?能否簡單介紹一下?”
桃李小心放下咖啡,鞠了一躬,端着托盤轉身離去,身後小島開始無故沉默,沉默的時間久到都以為她不會回答這個問題了,卻又聽她忽然開口:“……長野縣南部一個很偏僻的鄉下地方,如果家中無車,根本無法出行。記憶中出門到處都是樹,綠色很多,夜裏可以看到很多的星星……”
桃李到門口,背過去,按女秘書要求的那樣,朝門內又鞠了一躬,而後輕輕拉上會議室門,擋住小島明顯不同于往常的輕聲慢語、因而多少顯得有些故作輕快的聲調:“就記得小時候放學的路上,喜歡在路邊采一種野生的苜蓿草當做零食來吃……”
期刊采訪過後幾天,女秘書老家親戚過世,她要回老家參加葬禮,因而請假兩天,走前拜托桃李,叫她幫忙代訂小島下下周去出差的機票。
桃李看女秘書發來的郵件,小島要去臺灣參加一個國際醫藥供應鏈峰會,除了本部門,同行的還有育藥部以及營業部的幾個工作人員,李上言也在名單之內。
郵件內,女秘書将一行人的出發日期及航班都列的清清楚楚,只要轉發給旅行社擔當即可。可是看下來,桃李發現一堆人裏面,唯獨李上言的航班和大家的都不同,他的時間稍晚一些。
為保險起見,桃李打電話給去給新幹線上的女秘書,向她确認李上言的航班是否有錯,航班時間不同不說,而且是不能使用ANA會員卡、無法累積裏程的航空公司。
女秘書說:“沒錯,就按照我寫的去訂。”
桃李經過在營業部的錘煉,現在辦事無比謹慎,為防止出錯,因而一再确認:“請問這是為什麽呢?大家不都是為同一個會議去臺灣的嘛,為什麽要把他航班單獨錯開?”
女秘書略沉默了一秒,告訴了她一個并不能算是答案的答案:“這是小島室長的要求,她和lee的航班不可放在一起。如果偶爾我不在,小島室長要你幫忙訂機票,而恰好lee也同行的話,要記得他們兩個人不可以同乘一班飛機。”
過幾天,是發工資的日子,碰巧這一天是no overtime day,不加班日,勞拉約桃李出去喝酒,一直光顧的那家經濟實惠的小燒鳥店臨時裝修,到門口時才發現告示,勞拉便帶桃李去了附近一家名曰花咲的pub。
花咲這家小酒館其實就在公司不遠處,走走幾分鐘,幾百米的路程,開在一間地下室裏,入口處極其隐蔽,藏在小馬路上一間洗衣店的招牌後面,白天都不容易發現。就算發現,一個深不見底的洞口,桃李都未必敢入內。
勞拉熟門熟路地帶領桃李進入狹窄洞口,摸黑下了一段陡峭樓梯,終于下到地面時,眼睛感受到明亮燈光的同時,“嘩”的一聲,一股夾雜着酒氣的聲浪撲面而來,面前一排數家酒館和餐廳,每家都門面小小,每一家也都熱鬧非常。坐滿了客人的店堂內擁擠且吵嚷,同地面上的安靜夜晚像是兩個世界。
勞拉推開其間一間,招呼桃李跟上,店內馬上有年輕女人揚聲招呼:“歡迎光臨——”
店內只擺放了三五張桌子,空間極小,牆壁除了一排大紅紙燈籠,還見縫插針地貼滿了各種酒水廣告,以及鼓勵民衆前去投票的政治人物競選的畫報,老板娘穿繁複和服,一個黑面孔的廚師則穿印花對襟工衣,額頭紮一條同樣花色的布條,是很有昭和風情的一間小酒館。